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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的精神

一篇在北京东方学会中宣读的论文

首先,请允许我向各位阐释一下今天下午我想讨论的内容。我们论文的主题,我称之为“中国人的精神”。在这里,我的意思并非仅仅论及中国人的性格或特征。中国人的特征此前经常被描述,但是我想你们会和我一样认为迄今为止的这些描述或对中国人特征的列举,都未能描绘出中国人的内在本质。此外,当我们说到中国人的性格或特征时,它是不可能被概括出来的。你们知道,中国北方人的性格不同于南方人的性格,就像德国人的性格不同于意大利人一样。

但我用中国人的精神,意在指明中国人生存的精神支柱,是一种在本质上与众不同的东西,无论在中国人的心灵、性情还是情操上,它使他区别于其他所有民族,尤其是区别于那些现代的欧洲人和美国人。也许对我们所讨论的主题最恰当的表述是中国式的人性,或者,用更清晰简短的话来说,就是真正的中国人。

那什么是真正的中国人?我确信你们都会赞同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主题,尤其是现在,当我们环顾今日之中国,我们似乎发现,中国式的人性——真正的中国人——即将消失,取代它的是一种新型的人性——进步的或现代的中国人。事实上,我建议,在真正的中国人、古老的中国式人性从世上完全消失之前,我们应该最后一次认真地审视他,看看我们能否从他身上找到某种根本上的与众不同的东西,使他如此区别于其他所有民族,并有别于今日中国所见的方兴未艾的新型人性。

我以为,在古老的中国式人性中最先打动你们的一点是,真正的中国人从不野蛮、不残忍,也不凶恶。借用一个应用于动物的术语,我们可以说真正的中国人是被驯化了的动物。拿中国最底层的人来说,你会发现,与欧洲社会同样阶层的人相比,他少了一些兽性,少了一些野蛮的动物性,少了一些德国人所谓的动物野性,我相信你们也会赞同我。事实上,以我之见,如果用一个英文单词概括中国式人性给你的印象,那就是“gentle”,即“温顺”之意。我所说的“温顺”并不意味着天性软弱或者软弱顺从。已故的麦高文博士说:“中国人的温顺,不是伤心而柔弱的人的那种温顺。”其实,我所指的“温顺”是不猛烈、不苛刻、不粗野或暴虐,没有任何刺激你的东西。在真正的中国式人性中,可以说,有着从容、冷静、练达的特点,就像你评价一块经过优良锻造的金属。甚至于一个真正的中国人在身体上或者道德上的不完整,即使无法挽回,也至少会被他温顺的品格所弥补。真正的中国人也许是粗糙的,但粗糙中没有粗劣。真正的中国人也许是丑陋的,但丑陋中没有丑恶。真正的中国人也许是庸俗的,但庸俗中没有侵略和喧哗。真正的中国人也许是愚蠢的,但愚蠢中没有荒谬。真正的中国人也许是狡猾的,但狡猾中没有狠毒。我实际上想说的是,即使真正的中国人在身体、心灵和性格有缺点,也不会让你厌恶。你会发现,一个真正的旧式中国人很少令人厌恶,甚至最低等的阶层也是如此。

我说,中国式的人性给你的总体印象是他的温顺,温顺到无以言表的程度。在对真正的中国人身上这种无以言表的温顺品质进行分析时,你会发现它是两种品质结合的产物,即同情心和智慧。我前面把中国式的人性比喻为被驯化的动物。那么,被驯化的动物与野生动物存在如此的不同是因为什么呢?在被驯化的动物身上,我们可以意识到某种人类特有的东西。这种区别于动物的人类特有的东西是什么呢?这就是智慧。但是被驯化动物的智慧不是一种思想智慧。它不是经过推理得来的智慧。它也不像狐狸的聪明一样来自本能——狐狸狡猾的智力是知道哪里可以吃到小鸡。狐狸来自本能的智力是所有的动物——甚至包括野生动物在内——都拥有的。但被驯化的动物身上具有的这种可以称为人类智慧的东西,与狐狸的狡猾或动物的智力有很大的不同。被驯化动物的智慧不是来自推理,也不是源于本能,而是来自同情心,来自一种爱和依恋的感觉。一匹纯种的阿拉伯马能理解它的英国主人,不是因为它学过英语语法或是它有听懂英语的本能,而是因为它热爱它的主人。这就是我所说的人类的智慧,以区别于单纯的狡猾或者动物的智力。正是因为拥有这种人类的品质才使被驯化的动物和野生动物相区别。同样地,我认为,正是因为拥有同情心和真正的人类智慧,才使中国式的人性,真正的中国人具有无法言表的温顺。

我曾在某处读到过一位外国人的文章,他在中日两个国家都住过。他说,一个外国人在日本居住的时间越长,就越讨厌日本人,而在中国居住的时间越长,就越喜欢中国人。我不知道他在这里对日本人的判断是不是真实,但是,我认为,你们所有在中国生活过的人都会赞同他对中国人的评价。众所周知的事实是,外国人在中国居住的时间越长,对中国人的喜爱——你可以称之为“欣赏”——就越会与日俱增。在中国人身上有种无法形容的东西,不管他们多么缺乏清洁的习惯和文雅的举止,不管他们的心灵和性格上有多少缺点,他们依然比其他任何民族更能赢得外国人的喜爱。这种无法形容的东西,我把它定义为“温顺”,在外国人的心目中,即便它没有挽回中国人身体和道德上的缺陷,至少也削弱和减轻了这些印象。就像我试图向你们展现的那样,这种温顺又是我称之为具有同情心的或真正的人类智慧的产物——这种人类智慧既不是来自推理,也不是源于本能,而是出于同情心——出于同情的力量。那么,中国人具有这种同情的力量的秘密是什么呢?

在这里,我冒昧地给出一个解释——如果你愿意,可称之为一个假设——对于中国人缘何具有同情的力量的秘密,以下就是我的解释。中国人具有这种力量,这种强烈的同情的力量,是因为他们完全地或者说几乎完全地过着一种精神生活。中国人全部的生活是一种感情生活——它不是来自身体器官意义上的感觉,也不是你所说的来自神经系统意义上的激情,而是情感或者人性友爱意义上的感情,它来自我们本性的最深处——精神和灵魂。甚至,我在这里可以说,真正的中国人过着一种情感或者人性友爱的生活,一种灵魂的生活,以至于可能有时过分地忽视了他应该做的事,甚至忽视了生活在这个由身体和灵魂构成的世界上的人维持其感观灵敏性,所必需的要求。这就真实地解释了中国人对肮脏的环境、物质上的不便和举止文雅的缺乏为什么如此漠不关心了。当然,这与本文的主题无关。

我说,中国人具有同情的力量,是因为他们完全过着一种精神生活——情感或者人性友爱的生活。在此让我首先给你们举两个例子,来证明我对过一种精神生活的解释。下面是我的第一个例子。你们中有人可能认识我在武昌的一个老朋友和同僚——他曾在北京做过外务部尚书——梁敦彦先生。梁先生告诉我,当他第一次接到汉口海关道台的任命时,使他渴望成为满清大员、努力得到顶戴花翎以及他荣幸地接受这个任命的原因,不是因为他在意顶戴花翎,也不是因为他自此以后会富贵——在武昌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很穷——而是因为他想取悦母亲,通过他的晋升让远在广州的老母亲心情愉悦。这就是我说中国人过着一种精神生活——一种情感或者人性友爱的生活的意思。

我的另一个例子是这样的。我在海关的一个苏格兰朋友告诉我,他曾有一个中国仆人,是个彻头彻尾的流氓,他撒谎、敲诈,总是赌博,但是当我的朋友在一个偏远的港口患了伤寒症病倒了,身边没有外国朋友照顾他时,正是这个糟糕的流氓,他的中国仆人无微不至地照顾他,连他亲密的朋友和亲属都做不到。甚至,我认为在圣经里有句关于一个女人的叙述,不只对这个中国仆人,对一般的中国人也同样适用:“宽恕他们多一些,因为他们爱得更多。”在中国,外国人看到并理解了中国人习惯和性格中的许多缺点和瑕疵,但他的心仍然被他们所吸引,因为中国人有一种精神,或者,像我所说的那样,过着一种精神生活——过着一种情感和人性友爱的生活。

我认为,现在我们找到了一条揭开中国人具有同情心秘密的线索——正是同情的力量赋予真正的中国人以具有同情心的或真正的人性智慧,让他具有如此无法言表的温顺。下面,让我们对这一线索或者假设加以验证。让我们看看用中国人过着一种精神生活这条线索,是否能够既解释我前面举出的两个个案,又对我们在中国人的实际生活中看到的普遍特征加以说明。

首先,让我们拿中国语言来说。由于中国人过着一种精神生活,我认为,中国的语言也是一种精神语言。现在,众所周知的一个事实是,在中国的外国人中,孩子和未受教育的人学习汉语非常轻松,比成人和受过教育的人更加容易。其中的原因是什么呢?依我说,原因在于孩子和未受教育的人是用精神的语言来思考和说话的,而受过教育的人,特别是受过欧洲现代智力教育的人,是用头脑或智力的语言来思考和说话的。事实上,受过教育的外国人发现学习汉语如此困难的原因就是他们受教育过多,受智力的和科学的教育过多。形容天堂的那句话,我们也可以用来形容中国语言:“如果你不变成小孩,你就不可能学会。”

下面,让我们来看看中国人生活中另外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即中国人有极好的记忆力。秘密是什么?秘密在于:中国人记忆事情是用心而不是用脑。心灵具有同情的力量,能产生像胶水一样的作用,比坚硬而干巴巴的头脑或者智力能更好地保留事物。举个例子,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当我们所有的人是孩子的时候,我们记忆、学习事情的能力比我们成年后强得多。这是因为像中国人一样,在孩提时代,我们是用心而不是用脑来记忆事情的。

接下来,让我们探讨中国人生活中的另一个公认的事实——他们的礼仪。人们经常说,中国人是特别注重礼仪的民族。那真正的礼仪的本质是什么呢?这就是对他人感受的体谅。中国人有礼貌是因为他们过着一种精神的生活,他们知道自己的感受,这使他们很容易对他人的感受表示体谅。中国人的彬彬有礼,尽管不像日本人的礼仪那样经过了精心的准备,却令人愉悦,因为它是——用法国人优美的语言来说——一种心灵的礼仪。另一方面,日本人的礼仪虽然精致周全,却无法让人如此愉悦,而且我已经听一些外国人说讨厌它,因为它可以被称作是一种排演过的礼仪——像在戏剧中用心学会的礼仪一样。这与直接发自内心的自然而然的礼仪不同。事实上,日本的礼仪就像一朵没有芬芳的花,而真正有礼貌的中国人的礼仪有一种芳香——一种名贵油膏的香味——由心而发。

最后,让我们看看中国人的另外一个特征,亚瑟·史密斯由于唤起了人们对此的注意而声名大噪,这就是:缺少精确。那么中国人缺少精确的原因是什么呢?其原因,我还要这样说,是因为中国人过着一种精神的生活。精神是一种微妙而灵敏的平衡。它不像头脑或智力是一件坚硬、呆板、严格的仪器。用精神去思考,你就不可能做到像用头脑或者智力思考一样那么稳定而严格。至少,这么做是极其困难的。中国人使用的毛笔是一种柔软的刷子,事实上,它也许可以作为中国精神的一个象征。用它写字和作画非常困难,但是当你一旦掌握它的用法后,用它书写和绘画,你会进入一种硬钢笔无法达到的美妙和优雅的境界。

上述这些是和中国人的生活相关的几个简单事实,任何人,即便对中国人没有一点了解,也能观察和理解。通过研究这些事实,我认为,我成功地验证了我关于中国人过着一种精神生活的假设。

既然中国人过着一种精神的生活,孩童般的生活,那么,在很多方面他们都非常简单。确实,一个值得注意的事实是,作为世界上一个历史源远流长的伟大民族,中国人至今在很多方面还很原始。这个事实让浅薄的外国留学生认为中国的文明没有进步,中国的文明停滞不前。不过,必须承认,说到纯粹的智力生活的发展,中国人在某种程度上被抑制了。就像你们大家知道的那样,中国人不但在自然科学方面,而且在纯粹的抽象科学,比如数学、逻辑学和纯粹哲学等方面,其进步很小,甚至没有进展。事实上,欧洲语言中的“科学”、“逻辑学”这两个单词,在汉语中没有准确对应的词。中国人像过着精神生活的孩子一样,对抽象科学没有兴趣,因为精神和情感并不作用于这些领域。事实上,与精神和情感无关的所有事情,比如统计报表,中国人总体上都感到厌恶。但是,如果统计报表和纯粹抽象的科学让中国人感到厌恶,那么欧洲正在从事的自然科学研究,为了验证科学理论而要求你把活的动物身体肢解和损伤,则会让中国人产生抵触情绪和极端的厌恶感。

中国人,我认为就纯粹的智力生活而言,在某种程度上是被抑制了发展的。中国人至今仍然过着孩童般的生活,过着一种精神生活。在这一点上,中国人作为一个古老的民族,直到今天还是单纯而幼稚的。但重要的是,你应该记住,这个孩童般的民族,他们过着一种精神的生活,在很多方面都如此简单,然而却拥有在原始人那里找不到的精神和理性的力量,这种精神和理性的力量使他们能成功地处理复杂而困难的社会生活、政治和文明的问题。在此我冒昧地说,无论古代的还是现代的欧洲国家都没能获得这种成功——其标志性的成功就在于,中国人实际上使亚洲大陆的大部分人口在一个庞大的帝国统治下维持了和平与秩序。

实际上,我在此要说的是,中国人最奇妙的特性并不是他们过着一种精神的生活。所有原始的民族都过着一种精神的生活。我们都知道,欧洲中世纪时的基督徒也同样过着一种精神的生活。马修·阿诺德就说过:“中世纪基督教的诗歌就是依靠精神和想象来创作的。”但是,中国人最奇妙的特性,我想在此说明,是当他过着精神的生活、孩童般的生活时,他仍然具有精神和理性的力量,这是中世纪的基督徒或任何其他原始的民族所没有的。换句话说,中国人最奇妙的特性是,作为一个历史悠久的成熟民族,作为一个具有成熟理智的民族,它到今天仍然能够过着孩童般的生活——一种精神的生活。

因此,我们宁愿说中国人是一个永不衰老的民族,而不是被抑制了发展的民族。简而言之,中国人作为一个种族,最奇妙的特性就在于他们拥有了永葆青春的秘密。

现在我们能够回答开始提出的问题了——什么是真正的中国人?真正的中国人,我们现在了解了,就是一个有孩童般的精神世界的成熟理智的人。简而言之,真正的中国人是有着孩童般的精神和成熟头脑的人。因此,中国人的精神是一种永葆青春的精神,是不朽的民族精神。那么,中国人具有不朽的民族魂的秘密是什么呢?你们会记起我在讨论一开始就说过,赋予中国式的人性——赋予真正的中国人——以无法言表的温顺的,正是他们拥有的我所谓的具有同情心的或真正的人类智慧。这种真正的人类智慧,我认为,是同情心与智慧两者相结合的产物,它使人的心和脑协调起来共同工作。简单地说,它是灵魂与智慧的完美结合。如果中国人的精神是一种永葆青春的精神,是不朽的民族精神,其不朽的秘密就是灵魂与智慧的完美结合。

现在你们会问我,既然这种灵魂和智慧的完美组合,使他们作为一个种族和民族能够过着永葆青春的生活,那么,中国人从哪里以及如何获得了这种民族不朽的秘密呢?答案很显然,他们从自身的文明中得到了这种秘密。现在你们不能期望我在这有限的时间里给你们做一个关于中国文明的演讲。但我愿意试着告诉你们和我们现在讨论的主题有关的一些中国文明的问题。

首先,我要告诉你们,在我看来,中国文明和现代欧洲文明有一个很大的根本区别。在此,让我引用在世的著名艺术评论家伯纳德·贝伦森先生的一句绝妙之言,他说:“我们欧洲的艺术存在一种演变为科学的毁灭性倾向,而且我们几乎没有创作出一幅杰作不是争夺不同利益的战场。”现在我要说的是,欧洲文明,正如贝伦森先生所言之欧洲艺术,是一个为了各自的利益而争夺的战场;一方面是科学和艺术为了各自的利益战争不断,另一方面是宗教和哲学的冲突;事实上,这是头脑和心灵——智力和灵魂——不断斗争的残酷战场。在中国文明中,至少在最近的两千四百年间,没有这种冲突。我认为,这就是中国文明和欧洲现代文明的一个很大的根本区别。

换言之,我想说的是在现代欧洲,人们有一种宗教能满足他们的精神而不是头脑,有一种哲学能够满足他们的头脑而不是精神。现在让我们看看中国。有些人说中国没有宗教。毫无疑问,中国的多数老百姓根本不重视宗教。我指的是类似于欧洲语言字面意义上的宗教。中国的道教和佛教,其寺庙、仪式和典礼的消遣娱乐的意味超过了教诲和启迪;可以说,他们触动了中国人审美的感觉,胜于触动他们的道德感和宗教感事实上,它们诉诸于想象力多于人们的精神或灵魂。不过,与其说中国人没有宗教,不如说中国人不想要宗教或许更为正确,他们没有感到对宗教的需求。

那么,中国人,就连中国的多数老百姓,都没有感到对宗教的需求,如何解释这个特殊的事实呢?一个英国人给出了这样的解释。他是罗伯特·道格拉斯爵士,伦敦大学的汉语教授,他在对于儒家学说的研究中说:“四十多代中国人都绝对地受一个人的权威断言的支配。作为中国人中的一员,孔子的教导特别适合于那些门徒的本性。中国人具有蒙古人种不同寻常的冷静和不善思考的头脑,他们自然而然地反抗那种超出了自己的经验范围而去研究事物的想法。正如孔子所阐明的那样,怀有对将来的朦胧观念和一种朴素的、实事求是的道德体系,对中国人的所有需要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他说中国人没有感到需要宗教是因为他们有孔子的教导,这位博学的英国教授是正确的;但他断言中国人没有感到对宗教的需求是因为蒙古人种不同寻常的冷静和不善思考的头脑,却完全错了。首先一点,宗教与思考无关。宗教是有关感觉和情感的事情,它是必须作用于人类的灵魂的某种东西。即使野蛮原始的非洲人,他从纯粹的动物生活中刚一脱离出来,他的所谓灵魂就苏醒了——他们感觉到了对宗教的需要。因此,尽管蒙古人种的头脑可能具有不同寻常的冷静和不善思考的特点,但是作为蒙古人种的中国人,我认为必须承认,他是比非洲野人更高等的一类人,他们也有灵魂,而且,正因为有灵魂,他们必定会感到对宗教的需求,除非他有某种东西能取代宗教的位置。

事情的真相是,中国人没有感到需要宗教的原因,是他们拥有儒家学说这一哲学和道德规范的体系,一个能够取代宗教位置的人类社会和文明的综合体。人们说儒家学说不是一种宗教。这话完全正确,就欧洲词汇通常的意义来说,儒家学说不是一种宗教。但我随后要说:儒家学说的伟大之处就在于这一点上,它不是宗教。事实上,儒家学说的伟大之处在于,它不是宗教,但能取代宗教,它能够使人不再需要宗教。

现在,为了理解儒家学说如何能够取代宗教,我们必须试着找到人类及个人感觉到宗教必须存在的原因。在我看来,人类感觉需要宗教的原因,和需要科学、艺术及哲学的原因相同。因为人类是有灵魂的。现在让我们以科学为例,我指的是自然科学。让人们从事科学研究的原因是什么?现在大多数人认为人们这样做,是因为他们想要铁路和飞机。但驱使真正的科学家从事研究的动机并不是他们想要铁路和飞机。如果人类像目前持进步论的中国人一样,出于想要铁路和飞机的目的而从事科学研究,那么人类将永远得不到科学。过去欧洲真正的科学家,为科学的进步而不懈努力,并使建造铁路和飞机成为可能,但其实他们起初根本没有考虑过铁路和飞机。那些欧洲真正的科学家之所以在为了科学进步的工作中获得成功,是因为他们从灵魂深处感到需要揭开我们生活着的这个奇妙世界的神秘面纱。所以我认为,人类感到对宗教的需要,和他们对科学、艺术及哲学的需要出于同样的原因,这个原因就是,人是有灵魂的,因为他有灵魂,他才不仅观察现在,也探索过去和未来——不像动物那样只生活在现在——并感受到需要了解他们生活于其中的这个世界的神秘。除非人类理解了自然的某些规律和用途,看清了世界万物的发展方向,否则他们就像黑屋里的孩子,感到一切事物都是危险的、不安全的,充满了不确定性。事实上,正如一个英国诗人所说,世界的神秘是重压于人们身上的负担。因此,人类需要科学、艺术和哲学,与他们需要宗教都出于同样的原因,是为了减轻他们

神秘的负担……

来自这个世界未知的一切的

沉重的、令人厌烦的负担。

艺术和诗歌能使艺术家和诗人看到这个世界中的美和秩序,从而为他们减轻这种神秘带来的负担。因此,诗人歌德曾说“拥有艺术的人,拥有宗教”,像他一样的诗人不会感到需要宗教。哲学也能使哲学家看到这个世界的条理和秩序,从而为他们减轻了这种神秘带来的负担。因此,哲学家,比如斯宾诺莎,也没有对宗教的需求感。“对他们来说,智力生活的王冠就是喜悦,就像对于圣徒来说,宗教生活的王冠是喜悦一样。”最后,科学也能使科学家看到宇宙的规律和秩序,从而为他们减轻了这种神秘带来的负担。因此,像达尔文和海克尔教授这样的科学家就不会感到需要宗教。

可对于大众来说,他们不是诗人、艺术家、哲学家或者科学家;对于大众来说,他们的生活充满艰辛,而且时时暴露在自然的威胁力量和他们同类痛苦残忍的激情的意外打击之下,能为他们减轻“来自这个世界未知的一切沉重的、令人厌烦的负担”的力量是什么?这就是宗教。但是,宗教如何为众生减轻这一神秘带来的负担呢?我认为,宗教是通过给众生以安全感和永恒感来减轻这种负担的。面对自然的威胁力量和他们同类痛苦而残忍的激情,面对由此产生的神秘和恐怖,宗教给了众生一个庇护,在这种庇护下他们能够找到安全感;而且这一庇护是对某种超自然的存在,或者说是对拥有绝对力量并控制那些威胁他们的力量存在的一种信仰。此外,面对他们自己生活中事物的不断变化、兴衰交替和转变——从出生、孩童时期、青春期、年老一直到死亡,以及由此产生的神秘和不确定性,宗教也给了众生一个庇护,在这种庇护下他们能够找到永恒感。这一庇护是对来生的信仰。由此,我认为,对于这些不是诗人、艺术家、哲学家或科学家的普通民众,宗教通过在生活中给予他们一种安全感和永恒感,来减轻来自这个世界未知的一切的神秘负担。耶稣基督说:“我赐予你们和平,这和平是世界不能给予的,也是世界不能从你们那里取走的。”这就是我所说的宗教给了众生一种安全感和永恒感的意思。因此,除非你能找到一种可以给众生以同样的和平的东西,一种像宗教一样能够提供给他们安全感和永恒感的东西,否则众生会一直感到需要宗教的存在。

但我认为儒家学说虽不是宗教却能代替宗教。因此,在儒家学说里一定有什么东西,能给予众生同样的安全感和永恒感,就像宗教提供给他们的一样。现在让我们来找出在儒家学说里,那种能像宗教一样给予同样的安全感和永恒感的东西。

人们经常请我讲讲孔子为中华民族所作的贡献。现在我能告诉你们,我认为孔子为中国人完成了许多事情。但是由于今天我没有时间,在此我只能告诉你们,孔子为中华民族做的一个主要的而且是最重要的事情,甚至可以说是他生前唯一做过的事情,按照孔子自己的说法,后人会借此了解他,了解他为他们做的事情。当我为你们解释了这个主要的事情之后,你们就会理解,在儒家学说里是什么东西给了众生和宗教一样的安全感和永恒感。为了解释这一点,我必须请求你们允许我稍微详细地介绍一下孔子的生平。

孔子,你们有人可能知道,生活在中国历史上所谓的扩张时期——当时封建时代已经走到尽头,那是一个封建的、半家族制的社会秩序和统治形式不得不扩展和重建的时代。这种巨大变化不仅必然带来世事的混乱,也会带来人们精神的混乱。我曾说过,中国文明在最近的两千五百年中,没有心灵和头脑的冲突。但我现在必须告诉你们,在孔子生活的扩张时期,在中国,就像现今的欧洲一样,人们的心灵和头脑之间也产生了严重的冲突。孔子时代的中国人发现他们自己正处于包括制度、成规、公认的信条、习俗和法律在内的庞大系统之中——事实上,这个庞大的社会和文明系统是从他们崇敬的祖先那里继承来的。在这个系统中他们的生活还得继续向前,然而他们开始感到——他们有一种感觉,认为这个系统不是他们的创造,所以决不符合他们实际生活的需要。对于他们来说,这只是遵循惯例,而不是理性的选择。两千五百年前中国人这种意识的觉醒就是今日在欧洲所谓的现代精神的觉醒——自由主义精神,以及寻找事物的原因的探寻精神。当时,在中国的这种现代精神,看到了社会旧秩序和文明与实际生活的需要是不一致的,不仅开始重建一种社会和文明的新秩序,而且开始寻找社会和文明新秩序的基础。但在当时的中国,所有寻找社会和文明新基础的尝试都失败了。有些尝试,虽然他们满足了头脑——中国人的智力,却没有满足他们的心灵;另外一些尝试,虽然他们满足了他们的心灵,却没有满足他们的头脑。就像我所说的,在两千五百年前的中国,这种头脑和心灵的冲突由此而发,正如现在我们在欧洲看到的一样。在人们试图重建社会和文明新秩序中的这种心灵和头脑之间的冲突,使中国人对所有的文明都感到不满,在由这种不满导致的苦恼和绝望中,中国人想推翻和毁灭所有的文明。很多人,比如老子,他当时在中国的地位类似于今日托尔斯泰在欧洲的地位,从心灵和头脑之间的冲突所导致的悲惨而苦难的结果中,认为他们看到了在社会和文明的真实本性和结构中的某些根本性的错误。老子和他最有才气的门徒庄子,都告诉中国人要抛弃所有的文明。老子对中国人说:“离开一切跟随我;随我到群山,到群山中隐士的小屋,在那儿过真正的生活——一种心灵生活、一种不朽的生活。”

然而孔子,虽然也看到了当时的社会和文明状态的苦难和悲惨,但他意识到罪恶并不在于社会和文明的本性和结构,而在于社会和文明所采取的错误途径,在于人们对社会和文明所建立的错误基础。孔子告诉中国人不要抛弃他们的文明,在一个具有真正基础的社会和文明中,人也可以过一种真正的生活、一种精神的生活。事实上,孔子终其一生都在努力尝试把社会和文明引入正确的途径,给它一个真正的基础,以阻止文明的毁灭。但是,在他生命最后的岁月里,当孔子看到他不能阻止中国文明的毁灭时,他做了什么呢?像一个建筑师看到自己的房子着火了,燃烧着就要落在头顶上时,他确信他不可能挽救这房屋了,他知道他所能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保存好这房屋的图纸和设计,以便日后房屋可以被重建。所以,当孔子看到他不能阻止中国文明这个建筑不可避免地毁灭时,他认为他应该保存好图纸和设计,他因此拯救了中国文明的图纸和设计,它们现在被保存在中国人的圣经中——这五本典范之作,被人们称为“五经”。我认为,这就是孔子为中华民族所做的伟大贡献——他为他们挽救了文明的图纸和设计。

我认为,当孔子挽救了中国文明的图纸和设计时,他为中华民族做了伟大的贡献。但这并不是孔子对于中华民族最主要和最伟大的贡献。他最伟大的贡献是,在挽救他们文明的图纸和设计时,他对文明的设计做了一个新的集成、一个新的解释,而且在这个新的集成里,他灌输给中国人对于国家的真正观念——这是一个国家的真正而理性、永恒而绝对的基础。

但是,古代的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现代的卢梭和赫伯特·斯宾塞也进行了文明的集成,并试图给出一个真正的国家的观念。那么,在我提到的欧洲伟人们进行的哲学体系和文明集成,与另一种文明集成——被称为儒家学说的哲学和道德体系——之间有什么不同?这个不同,在我看来,是这样的: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和赫伯特·斯宾塞的哲学没有成为一种宗教或者说宗教的等价物,没有成为民族或芸芸众生可接受的信念,而儒家学说已经成为中国芸芸众生的一种宗教或者说宗教的等价物。当我说到这里时,我所说的宗教,不是就这个欧洲词汇的狭义而言的,而是就广义而言的。歌德说:“唯有民众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生活,唯有民众过着真正的人的生活。”现在,当我们提到广义的宗教时,我们通常指的是一套包括行为规则在内的教导体系,正如歌德所言,是被人类众生作为真理和约束力而接受的,或者至少,被一个民族或国家的大多数人所接受。在宽泛而普遍的意义上讲,基督教和佛教当然都是宗教,而儒家学说,就像你们知道的,已经成为一种宗教,因为它的教导已被承认是正确的,它的行为规则约束着整个中华民族,而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和赫伯特·斯宾塞的哲学即使在这种宽泛和普遍的意义上也没有成为宗教。我认为,这就是儒家学说和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及赫伯特·斯宾塞的哲学之间的不同——一种依然保持着学者哲学的本色,而另一种则成为整个中华民族,也包括中国学者在内的芸芸众生的宗教或者宗教的等价物。

在“宗教”这个词汇的宽泛和普遍的意义上,我说儒家学说恰如基督教或者佛教,是一种宗教。但是,你们也许记得我说过儒家学说不是欧洲字面意义上的宗教。儒家学说和欧洲字面意义上的宗教之间的区别是什么呢?区别自然是一个里面有一种超自然的由来和要素,而另一个则没有。但除了这个超自然和非超自然的区别之外,还有另一个区别存在于儒家学说与如基督教和佛教之类欧洲字面意义上的宗教之间。欧洲字面意义上的宗教教导人成为一个好的人。不过儒家学说远不止这些,儒家学说教导一个人成为一个好的公民。在基督徒语录里问道:“人的主要目标是什么?”而孔子语录里问道:“公民的主要目标是什么?”一个人,不是仅仅生活在他个人的生活中,而是处于和同类的关系以及国家的关系中的吧!基督徒语录中回答说:“人的主要目标是赞扬神。”孔子语录里回答说:“人的主要目标是像孝子和良民一样生活。”子游,是孔子的一个门徒,孔子的《论语》曾引用过他的话:“一个明智的人专心于生活的基础——人的主要目标。当基础打好后,智慧、宗教就会到来。那么,要像孝子和良民一样生活,不正是这一基础——作为一个有道德的人的主要目标吗?”简而言之,欧洲字面意义上的宗教是把人通过自身的努力转变为一个完美而理想的人作为目标,要成为一个圣徒、一个佛、一个天使,而儒家学说则有所限定,要把人变成一个良民——像孝子和良民那样生活。换句话说,欧洲字面意义上的宗教说:“如果你想要拥有信仰,你就必须是一个圣徒、一个佛、一个天使。”而儒家学说则说:“如果你像一个孝子和良民那样生活,你就拥有了信仰。”

事实上,欧洲字面意义上的宗教如基督教或者佛教,和儒家学说真正的区别在于:一个是个人的宗教,或者可以称做教堂宗教,而另一个是社会宗教,或者可以称做国家宗教。我认为,孔子为中华民族所做的最伟大的贡献,是他给了他们一个真正的国家观念。那么,由于给出了这种真正的国家观念,孔子使这一观念变成了宗教。在欧洲,政治是一门科学,但在中国,政治自孔子时代开始,就是一种宗教。简而言之,我认为,孔子为中华民族所做的最伟大的贡献,是他给了他们一个社会的或者说国家的宗教。孔子在一本他在生命最后的岁月里写的书里,讲授了这种国家宗教,此书他取名为《春秋》。孔子给这本书取名《春秋》,是因为书的主旨在于给出真正的决定民族兴起和衰落的道德原因——民族的春秋。这本书也可以被称为《近代编年史》,就像卡莱尔的《近代纪事》一样。在这本书里,孔子给出了社会和文明的错误而颓废的状态的历史概况,他追溯了社会和文明的错误而颓废的状态下的所有苦难和不幸,追溯到它真正的原因——事实是人们没有真正的国家观念,他们没有真正发自内心的正确的责任观念,他们没有归属于国家、国家领袖、他们的统治者和君主的观念。在某种程度上,孔子在这本书里讲授了君权神授。现在我知道你们所有的人,或者至少你们中的大多数,如今不会相信君权神授。我在此不愿和你们争论。我只想请你们听我把下面的话说完,再来作出判断。同时,请你们允许我在此引用卡莱尔的一句话。卡莱尔说:“君主统治我们的权利,如果不是神授的权利,就是残忍的错误。”现在我希望你们,在君权神授这个主题上,记住和深思卡莱尔的这句话。

在《春秋》这本书里,孔子说,在人类社会人与人之间所有普通的关系和行为中,除了对于利益和恐惧的基础动机之外,还有一种更高尚、更高贵的动机影响着他们的行为,这种更高尚、更高贵的动机超出了对于利益和恐惧的一切考虑,这种动机就是责任,因此,在人类社会以及一个国家或民族的人民与领袖之间的所有关系中,在这个重要的关系中,也有责任这种更高尚、更高贵的动机来影响和鼓舞他们的行为。但是,使一个国家或者民族的人民归属于他们的领袖的这种责任的理性基础是什么呢?在孔子时代之前的封建制度时期,由于半家族制的社会秩序和统治形式,当时的国家或多或少就是一个家族,人们并不觉得他们归属于国家首领的责任有一个清楚和牢固的基础有多大的必要,因为,既然他们都是一个氏族或者家族的成员,血族关系的纽带或者说天生的感情,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把他们和国家领袖,亦即他们氏族或家族中这位长者捆绑在了一起。但是在孔子时代,就像我说的,封建时代已经走到尽头;那时的国家逐渐发展到超越家族的规模,那时的国家公民不再由一个氏族或家族的成员组成。因此,在那时,就有必要找到一个新的、清楚的、理性的、牢固的基础,来支持国家或者民族的人民归属于国家领袖——他们的统治者或君主——这一责任。那么,孔子为这种责任找到的新基础是什么?孔子在荣誉这个词里为这种责任找到了新基础。

去年我在日本的时候,前教育部长菊池男爵请我翻译我所说的孔子教授他的国家宗教的《春秋》一书中的四个中国字。这四个字是名分大义。我把它们翻译为荣誉和责任的重大原则。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中国人把儒家学说和所有其他宗教作了一个特殊区别,他们没有把孔子倡导的这个教义体系称为教——汉语里对宗教的一般术语,就像他们对其他宗教如佛教、伊斯兰教和基督教的称呼——而是称为名教,荣誉的宗教。还有,在孔子的教义中,君子之道这个术语,理雅各博士翻译为“the way of the superior man”,在欧洲语言里最接近的同义词是moral law,照字面意义解释,道,即君子之法。事实上,孔子教导的整个哲学和道德体系可以被总结为一个词:君子之法。如今,孔子把君子之法编成法典并使其成为宗教——一种国家宗教。这种国家宗教的第一个信条就是名分大义——荣誉和责任的原则——它也可以这样被称呼:荣誉的法典。

在这种国家宗教里,孔子教导说,唯一正确、理性、永恒、绝对的基础,不但对于国家,而且对于所有社会和文明来说,都是这个君子之法,即人的荣誉感。现在你们,你们所有的人,即使是那些相信政治里没有道德的人——你们所有的人,我认为,都知道,并且愿意承认,在人类社会中人的这种荣誉感的重要性。但我不完全确信,你们所有的人都意识到人的这种荣誉感对于维持每一种形态的人类社会的绝对必要性。事实上,正如谚语所言:“盗亦有道。”即便是为了维系盗贼的社会也需要荣誉感。如果人没有荣誉感,所有的社会和文明会马上化为乌有。你们允许我来为你们展示其中缘由吗?让我们拿社会生活中像赌博这样的一件小事来举例。那么,当人们坐下来赌博的时候,除非所有的人都认可并感到他们自己受到了荣誉感的约束,在某种花色的纸牌或者骰子出现时能够愿赌服输,不然赌博会立刻变成不可能的事。再说商人——除非商人们认可并感到他们自己受到了荣誉感的约束,而去履行合同,否则所有的交易都会无法进行。可是你们会说,违约的商人可以被送到法庭。的确如此,可是如果没有法庭,又会怎样呢?此外,法庭怎样才能让食言的商人履行他的合约呢?通过武力。事实上,如果人类没有荣誉感,仅凭武力的话,社会只能达到暂时的团结。不过我认为我能向你说明:仅凭武力不能把社会永远团结起来。警察可以使用武力,迫使商人去履行合约。可是律师、地方官员或者共和国的总统,他怎样让警察履行自己的职责呢?你知道他不能用武力去实现。那么,用什么呢?如果不是用警察的荣誉感,就是用欺骗的方法。

在现代时期,如今在全世界的范围里——我很遗憾地说,也包括在中国——律师、政客、地方官员和共和国的总统都是用欺骗的方法让警察履行自己的职责的。在现代社会,律师、政客、地方官员和共和国的总统告诉警察他必须履行职责,因为这是为了社会的利益,为了他的国家的利益,而社会的利益意味着他,这个警察,能够按时得到薪水,如果没有薪水,他和他的家人会饿死。对警察说这番话的律师、政客或者共和国的总统,我认为,他们使用了欺骗的方法。我说它是欺骗,因为国家的利益,对警察意味着每周15先令的薪水,这仅仅使他和他的家人不至于饿死,而对律师、政客、地方官员和共和国的总统来说,意味着每年1到2万英镑的收入,住着好房子,享受电灯、汽车和舒适奢侈的一切,而上万人不得不用血汗劳动来供养他们。我说它是欺骗,因为如果没有对荣誉感的认同——这种荣誉感让赌徒把他口袋里的最后一个便士付给赢了他的人——如果没有这种荣誉感,导致社会的贫富不均现象的所有财产的转移和占有,和在赌桌上金钱的转移一样,就没有任何的理由和约束力。因此,律师、政客、地方官员或者共和国的总统,虽然他们谈及社会的利益和国家的利益,但真正依靠的是警察无意识的荣誉感,这种荣誉感不但让他履行职责,而且使他尊重财产权,并满足于一周15先令的薪水,而与此同时,律师、政客和共和国的总统却得到每年两万英镑的收入。我说这是欺骗,因为当他们如此需要警察具有荣誉感时,他们,这些现代社会的律师、政客、地方官员和共和国的总统,却相信政治中没有道德、没有荣誉感,并且毫不隐瞒地按照这一原则说话和行事。

你们可能还记得,我告诉过你们卡莱尔说的话——君主统治我们的权利,如果不是神授的权利,就是残忍的错误。现代的律师、政客、地方官员和共和国的总统进行的这种欺骗就是卡莱尔所说的残忍的错误。正是这种欺诈行为,这种现代社会公务人员的狡猾,一边按照政治上没有道德、没有荣誉感的原则说话和行事,另一边却仍然在似是而非地谈论社会的利益和国家的利益;正是这种狡猾,如同卡莱尔所说的,引起了我们如今在现代社会所看到的“普遍的苦难、反抗、错乱、激进的起义的狂热,暴政复辟的寒流、无数人的兽性退化和个体的过度轻率”。简而言之,正是这种欺骗和武力的结合,狡猾和军国主义,律师和警察,催生了现代社会的无政府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这种武力和欺骗的结合凌辱了人类的道德感,引起了愚蠢的行为,使无政府主义者用炸弹和炸药来反抗律师、政客、地方官员和共和国的总统。

事实上,一个人民没有荣誉感、政治上没有道德的社会,我认为是不能团结的,至少是不能持久的。因为在这样一个社会里,律师、政客、地方官员和共和国的总统赖以实现欺骗的警察,会由此陷入自我矛盾中。他被告知他必须为了社会的利益履行他的职责。但是他,这个可怜的警察,也是另一个小社会的一部分——至少对他和他的家庭来说,他是这个小社会里最重要的部分。那么,如果有某种其他的途径,也许是当一个反警察分子,能比当警察得到更多的报酬来改善他和他的家庭的条件,而且也意味着对这个小社会有利,那样,这个警察必然迟早会得出结论,由于政治中没有像荣誉感和道德这样的东西存在,如果他能得到更好的报酬,而且也意味着对小社会有利,那么,没有理由再支持他去做一个警察,而不去做一个革命家或者无政府主义者。在一个社会中,当警察一旦得出结论,认为如果他能得到更好的报酬,就没有理由不去成为一个革命家或者无政府主义者,这时,社会就被注定了结局。孔子在《春秋》中讲授了他的国家宗教并揭示了他所处时代的社会——那时的社会,正如今日的世界,公务人员没有荣誉感,政治中没有道德——注定了要灭亡;当孔子写这本书的时候,孟子说:“孔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

不过言归正传,我认为,没有荣誉感的社会不能团结,不能持久。因为,我们已经看到,在人类社会中,即使在像赌博和生意这样的小事或者无足轻重的事情中的人际关系里面,对荣誉感的承认也是如此重要和必要,那么在人类社会的重大人际关系中,在这种建立了社会中两个最本质的制度,即家庭和国家的关系中,它必然更加重要。就像你们都知道的,历史上所有民族的公民社会的兴起总是开始于婚姻制度。在欧洲的教会宗教把婚姻变成一种圣礼,也就是说,某种庄严而神圣的东西。在欧洲,婚姻圣礼的合法性是教会赋予的,圣礼的权力来自神。不过这只是表面的、形式的,或者可以说是法律的认可。婚姻的神圣性,其真实的、内在的、真正的约束力——正如我们在没有教会宗教的国家所见到的那样——是荣誉感,即男女之间的君子之法。孔子说:“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换句话说,对荣誉感的认同——君子之法——在所有公民社会的国家中,建立了婚姻制度。这种婚姻制度建立了家庭。

我说过,孔子教导的国家宗教是一个荣誉的法典,而且我告诉过你们,孔子是从君子之法中形成这个法典的。但是现在,我必须告诉你们,在孔子时代之前很长的时间里,中国就已经存在着不明确的、不成文的君子之法。孔子时代之前中国这种不明确的、不成文的君子之法的法典就是礼,即礼貌、修养,或者说举止得体之法。历史上,在孔子时代之前不久,中国出现了一个伟大的政治家,此人被誉为中国伟大的立法者,人们通常称他为周公(公元前1135年),他最先详细说明、整理、制定了一部成文的君子之法,也就是中国那时所说的礼,即礼数、修养、举止得体之法。周公创造的中国首部的成文君子法典,称为《周礼》——周公的礼法。这部周公礼法可以被认为是中国前儒家学说的宗教,或者,正如基督教之前犹太民族的摩西律法一样,可以称为中国人民的旧体制宗教。正是这旧体制的宗教——首部君子之法的成文法典,也叫做《周公礼法》——它第一次在中国赋予庄严的婚姻和圣礼以合法性。因此,中国人至今还把婚姻圣礼称为周公之礼——周公的礼法。通过婚姻圣礼制度,中国的前儒家学说或者旧体制宗教建立了家庭。它曾一度保证了中国所有家庭的稳定性和持久性。因此在中国,这种周公礼法被认为是前儒家学说或者旧体制的宗教可以被称为是一种家庭宗教,以区别于孔子后来教导的国家宗教。

现在,孔子在他教导的国家宗教里,对在他之前已经存在的我所谓的家庭宗教,提出了一个新体制。换句话说,孔子在他教导的国家宗教里提出了对君子之法的一个新的、更广泛、更全面的应用。而且就像家庭宗教,或者说他所处的时代之前的中国旧体制宗教创立了婚姻的圣礼一样,孔子,通过在他教导的国家宗教里提出君子之法的新的、更广泛、更全面的应用,制定了一个新的圣礼。孔子制定的这种新圣礼,不再称为礼——礼法,他称之为名分大义,我翻译成荣誉和责任的重大原则,或者荣誉的法典。通过名分大义或者荣誉法典的制定,孔子让中国人不再信仰从前的家庭宗教,而代之以国家宗教。

在孔子的时代之前,由于人们处于旧体制即我所谓的家庭宗教之下,一个家庭中的妻子和丈夫受到了婚姻圣礼即所谓的周公之礼、周公礼法的约束,以保持他们婚姻契约的神圣,并且绝对遵守它;同样地,在他现在提出的国家宗教的新体制下,孔子说,每个国家的人民和他们的君主、中国人和他们的皇帝,要受名分大义这一新圣礼的约束——国家宗教建立的荣誉和责任的重大原则或者荣誉的法典——忠于他们之间的契约,把它当做庄严而神圣、需要绝对遵守的事物。简而言之,这个由孔子制定的称为名分大义或者荣誉法典的新圣礼,是忠于契约的圣礼,正如旧圣礼的周公之礼——在孔子时代之前制定的周公礼法——是一种婚姻的圣礼一样。通过这种方法,如我所言,孔子提出了君子之法新的、更广泛的、更全面的应用,而且由此给我所谓的他的时代之前的中国家庭宗教以一个新体制,使之成为国家宗教。

换句话说,儒家学说的国家宗教把忠诚契约变成圣礼,正如孔子时代之前的中国的家庭宗教把婚姻契约作为圣礼一样。正如依据由家庭宗教建立的婚姻圣礼,妻子要绝对忠实于她的丈夫一样,在中国,根据孔子倡导的国家宗教所建立的被称为名分大义或者荣誉法典的这种忠诚契约的圣礼,中国人要绝对忠实于皇帝。在中国,在孔子倡导的国家宗教里,这种忠诚契约的圣礼可以被称为忠诚的圣礼或者宗教。你们可能记得我对你们说过的话,孔子在某种程度上宣扬了君权神授。但是与其说孔子教导了君权神授,我更愿意说孔子教导了忠诚的神圣责任。在中国,孔子教导的这种神圣或者说绝对忠诚于皇帝的责任源自它的合法性,不像欧洲的君权神授的理论那样,其合法性来自于超自然存在的权威,即神或者某种深奥的哲学,孔子所教导的合法性是来自君子之法——人的荣誉感,在所有国家中让妻子忠于丈夫的相同的荣誉感。事实上,孔子所倡导的中国人绝对忠实于皇帝的责任,它的合法性来自于使商人信守承诺履行合约、赌徒愿赌服输的同样简单的荣誉感。

那么,既然我所说的家庭宗教,这种宗教,包括中国的旧体制的宗教以及所有国家的教会宗教在内,是通过圣礼的制度和婚姻的神圣性建立了家庭,因此我要说,孔子教导的中国的国家宗教,是通过这种忠诚契约的新圣礼制度建立了国家。如果你认为世界上第一个制定圣礼和建立婚姻的神圣性的人,为人类和文明事业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你就会理解当孔子制定了新圣礼、建立了忠诚契约的神圣性时,他所作出的巨大贡献。婚姻圣礼的制度保证了家庭的稳定性和持久性,没有它人类就会灭绝。忠诚契约的圣礼制度保证了国家的稳定性和持久性,没有它人类社会和文明就会全部毁灭,而人类会重返原始或者动物状态。因此,我告诉你们:孔子为中国人民做的最伟大的事情是他赋予了他们一个真正的国家观念——这是一个国家真正的、理性的、永恒的、绝对的基础,而且借此,他使这一观念形成了一种信仰——国家宗教。

孔子在一本书里讲授了这种国家宗教,就像我告诉过你们的,这是他在生命的最后岁月写的名为《春秋》的一本书。在这本书里,孔子首先制定了忠诚契约的新圣礼,称为名分大义,或者荣誉的法典。因此,这一圣礼经常而普遍地被称为春秋名分大义,或者简称春秋大义,也就是,《春秋》的荣誉和责任的重大原则,或者简单地称为《春秋》的重大原则或法典。这本孔子教导忠诚乃神圣责任的著作是中华民族的大宪章。它包括了神圣的契约、神圣的社会合约,孔子借此约束整个国家和所有人民要绝对效忠君主,而且在中国,这个契约或圣礼,这个荣誉的法典,不仅是国家和政府的,也是中国文明唯一的真正的章程。孔子说,通过这部著作,后人会了解他——了解他为世界所作的贡献。

我兜了一个大圈子才回到我想说的重点上,我恐怕已经耗尽了你们的耐心。不过现在我们已经回到我刚才留给你们的问题上了。你们会记得我说过为什么民众总是会感到需要有宗教的存在——我指的是欧洲字面意义上的宗教——这是因为宗教提供给他们一种庇护,一个避难所,通过信仰神这一全能的存在,他们能找到他们生存的永恒感。但是,我说过孔子教导的哲学和道德体系,即儒家学说,能够替代宗教,能够让人类众生不再需要宗教。因此,我认为,在儒家学说中一定有某种东西能像宗教一样给人类,给众生以同样的安全感和永恒感。现在,我认为我们已经找到了这种东西。这种东西就是孔子赋予中华民族的他所倡导的国家宗教里效忠皇帝的神圣责任。

那么,就像你们能够理解的那样,中华帝国的每一个男人、女人和孩子的这种绝对效忠皇帝的神圣责任,在中国老百姓的头脑里,为皇帝树立了一个绝对的、至高无上的、卓越的、全能的权力;而对皇帝绝对的、至高无上的、卓越的、全能的权力的信仰,给予中国人民、给予中国的众生同样的安全感,就像在其他国家对神、对宗教的信仰能给予众生的一样。对皇帝绝对的、至高无上的、卓越的、全能的权力的信仰也保证了在中国老百姓头脑中国家的绝对稳定性和持久性。这种国家的绝对稳定性和持久性又保证了社会无限的持续和永恒。这种社会的无限持续和永恒最终保证了在中国老百姓的头脑中种族的不朽。这种对种族不朽的信仰源自对皇帝无所不能的权力的信仰,而忠诚的神圣责任赋予皇帝全能的权力。相信民族不朽带给了中国人、中国的民众生存的永恒感,就像在其他国家里,对来生的宗教信仰给予众生的一样。

此外,正如孔子教导的绝对忠诚的神圣责任保证了民族的种族不朽,儒家学说里教导的敬奉祖先的祭仪保证了家族的不朽。事实上,在中国,敬奉祖先的祭仪并非建立在对来生的信仰上,而是建立在对种族不朽的信念上。一个中国人,当他死的时候,使他得到慰藉的不是他相信会有来生,而是相信他的孩子、孙子、曾孙,所有这些他最亲近的人,都会记住他、想念他、热爱他,直到永远,那样,在他的想象里,死亡,对一个中国人来说,就像一个很长、很长的旅行,如果没有希望,至少也会有很大的“可能”重逢。这样,在儒家学说里,这种敬奉祖先的祭仪和忠诚的神圣责任一起,在中国人活着的时候给予了他们同样的生存的永恒感,在他们死时给予了他们同样的慰藉,这和其他国家里对来生的宗教信仰给予众生的一样。正是这个原因使中国人把敬奉祖先的祭仪放在和忠诚于皇帝的神圣责任的原则同样重要的位置。孟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因此,儒家学说教义,即我称为中国的国家宗教的整个体系,真正包含的只有两个东西:对皇帝的忠诚和对父母的孝顺——用汉语说,就是忠孝。事实上,忠实的三项条款,汉语称为三纲,即儒家学说或者说中国国家宗教的三个最重要的责任,按照它们的重要程度依次是:第一,忠君的绝对责任;第二,孝顺和敬奉祖先;第三,婚姻的神圣和妻子对丈夫的绝对服从。三项条款中的后两条已经包含在我所谓的家庭宗教,或者说在孔子时代之前的中国的旧体制宗教里;然而第一项条款——忠君的绝对责任——是孔子首先倡导的,并借此为中华民族确立了国家宗教或者说是新体制宗教。在儒家学说里,忠实的第一条款——忠君的绝对责任——取代了并相当于在所有宗教里忠实的第一条款的内容——对神的信仰。正因为儒家学说有可以代替对神的宗教信仰的等价物,儒家学说,就像我已经说明的那样,能够替代宗教,于是中国人,就连中国这样的泱泱大国,都没有感到需要宗教。

不过现在,你们会问我,正如神的权威是由对神的信仰而来,你能够借此让人类理解和遵循宗教给出的道德准则,那么如果没有宗教教导人们要对神怀有信仰,如何能让人类、让民众理解和遵守孔子教导的道德准则,这种忠君的绝对责任呢?在我回答你们的问题之前,请允许我首先为你指出一个大错误,这就是人们确信神的权威所赋予的合法性使人类得以遵守道德行为的准则。我告诉过你们,在欧洲,婚姻的圣礼和神圣的合法性是教会赋予的,而合法性的权威,教会说,是来自神。不过我说过这只是个表面的、形式上的认可。婚姻的神圣,其真实的、真正的、内在的合法性,就像我们在所有的没有教会宗教的国家见到的那样,是荣誉感,是男女之间的君子之法。这样,使人们遵守道德行为准则的真正权威是人的道德感,是人类的君子之法。因此,对神的信仰,对于让人类遵守道德行为来说并非必要之物。

正是这个事实,让19世纪的像伏尔泰和《哲学辞典》(1764年)。——译者注)和汤姆·佩因,为美国从英国手中争得独立而辩论。在英国他出版了《人的权利》(1791—1792年),对法国革命进行捍卫。——译者注)这样的怀疑论者以及当今的像海勒姆·马克西姆爵士这样的理性主义者,认为对神的信仰是由宗教的创立者发明、由牧师们维持的一种欺骗或欺诈。不过这是一个恶劣荒谬的诽谤。所有的伟人、所有的智慧超凡的人,都一直信仰神。孔子也信仰神,虽然他很少提及它。甚至连拥有伟大的实践智慧的拿破仑也信仰神。正如赞美诗作者所说的:“只有傻瓜——具有粗俗而浅薄的智力的人——才会在心里说:‘没有神。’”但是具有伟大智慧的人对神的信仰不同于普通民众对神的信仰。具有伟大智慧的人对神的信仰是斯宾诺莎那样的信仰:对宇宙的神圣秩序的信仰。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天命就是说,宇宙的神圣秩序。智慧非凡的人,对这种宇宙的神圣秩序给予了不同的名称。德国人费希特称它为宇宙的神圣思想。中国的哲学语言称它为道——道路。但是,无论智慧非凡的人为宇宙的神圣秩序取了什么名字,我们都必须承认,正是对这种宇宙的神圣秩序的认识,使这些智慧非凡的人看到了遵守道德行为准则或者道德律的绝对必要性,因为它们是宇宙的神圣秩序的一个组成部分。

因此,尽管信仰神对于使人服从道德行为的准则来说并非必要,但是对神的信仰必然让人看到服从这些法则的绝对必要性。正是对服从道德行为准则的绝对必要性的认识,能够而且使得所有具有非凡智慧的人理解和服从那些准则。孔子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但是当时,众生没有非凡的智慧,不能理解这种引导智慧非凡的人对宇宙的神圣秩序的认识的论证,因而不能了解服从道德律的绝对必要性。的确,就像马修·阿诺德说的:“道德准则,起先被理解为思想,而后作为律法被严格服从,这些准则仅仅由圣人来遵守。民众既没有足够的智慧力量去把它们作为思想来理解,也没有足够的人格力量把它们当做律法来严格遵循。”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赫伯特·斯宾塞所教导的哲学和道德,只对学者有价值。

但是宗教的价值在于它授予人类权力,甚至能够让没有智慧力量和人格力量的民众严格地遵循和服从道德行为的准则。不过,宗教是通过什么方法、怎样使人们能够做到这点呢?人们想象宗教通过教导人们信仰神而使人们服从道德行为的准则。然而,就像我向你们说明的那样,这是个大错误。使人们真正服从道德律或道德行为的准则的唯一权威是道德感,他们心中的君子之法。孔子说:“游离于人之外的道德律并非道德律。”就连耶稣基督在教导他的宗教时也说:“天国在你心中。”因此我认为,人们持有的这个观念是个错误,即认为宗教通过教导人们信仰神的方法让人们遵守道德行为的准则。马丁·路德在《但以理书》的评论里说得好:“神只不过存在于人们的心中,取决于信任、忠实、希望和爱。如果这根源是对的,那么神也是对的;如果根源错了,那么,神也是虚假的。”因此,宗教教导的这种对神的信仰,只是一个根源,或者,我称之为一个庇护。但是接下来路德说:“这根源,也就是对神的信仰,必须是真实的,否则这种根源,这种信仰,就是虚假的。换句话说,对神的信仰一定是对神的真实认识,是对宇宙的神圣秩序的真实认识,这就是我们所知的,只有智慧非凡的人才能达到而民众不能达到的境界。”由此,你们看到,人们想象宗教教导的对神的信仰能够让民众遵循和服从道德行为的准则,其实是个错觉。人们恰当地把这种对神的信仰——在宗教所教导的宇宙的神圣秩序中——称为一个信念、一种信任,或者,是我所说的一个庇护。然而,这个庇护,宗教教导人们对神的信仰,尽管是虚假的,是一个幻想,却有助于使人们服从道德行为的准则,因为,就像我说的,对神的信仰给予人类、给予众生的生存一种安全感和永恒感。歌德说过:“虔诚,也就是宗教所教导的对神的信仰,本身不是目标,而只是一种手段,通过它赋予心智和性情以完全的理想的平静,去达到文明或者人类完美的最高境界。”换句话说,宗教教导的对神的信仰,通过给人生存的安全感和永恒感,使他们保持平静,给予他们的心智和性情必不可少的平静,去感受他们内心的君子之法或者说道德感。我重申,这一点才是使人类真正服从道德行为的准则或者道德律的唯一权威。

然而,如果宗教教导的对神的信仰只能有助于让人们服从道德行为的准则,那么,宗教赖以让人类、让民众服从道德行为的准则的主要基础是什么呢?这就是受神灵驱使的灵感。马修·阿诺德所言不假:“无论最高贵的灵魂持有什么信条,无论是异教徒恩培多克勒还是基督徒保罗,他们都坚持灵感的必要性,这种让道德行为完美的强烈的情感。”就像我说的,宗教主要借此让人们、让民众能够遵守道德行为的准则或者道德律,那么,宗教中这种灵感或是强烈的情感、这种极为重要的德行是什么?

你们会记得我告诉过你们,儒家学说教义的整个体系可以概括为一个词:君子之法,在欧洲语言里最接近的同义词,我认为,是道德律。孔子称君子之法为一个秘密。孔子说:“君子之道无处不在,然而它是一个秘密。”然而孔子又说:“就连普通男女的简单智力也能知道这个秘密的某些东西。普通男女的卑劣天性也能履行这种君子之法。”出于这个原因,也知道这个秘密的歌德称儒家学说的君子之法为一个“公开的秘密”。那么,人类在何处以及怎样才能发现这个秘密呢?孔子说过,如果你们记得,我告诉过你们,对君子之法的认识开始于对夫妻关系的认识——在婚姻中夫妇的真正关系。因此这个秘密,歌德所说的公开的秘密,即孔子的君子之法,是首先通过夫妇发现的。那么,夫妇又如何发现了这个秘密——孔子的君子之法呢?

我告诉过你们,在欧洲语言中最接近孔子的君子之法的同义词是道德律。那么,孔子的君子之法和道德律——我指的是哲学家和伦理学者的道德律或道德律法,以区别于宗教导师们教导的信仰或道德律法——两者之间有什么不同呢?为了理解孔子的君子之法与哲学家和伦理学家的道德律之间的不同,让我们首先找出宗教与哲学家和伦理学家的道德律之间的不同。孔子说:“我们称我们生命的法则为天命。实行我们生命的法则,我们称为道德律。当道德律被提炼并置于适当的秩序中时,我们称之为宗教。”因此,根据孔子的说法,宗教和道德律——哲学家和伦理学家的道德律——两者之间的不同在于,宗教是精炼的、有规则的道德律,是道德律的更深刻或者说更高尚的标准。

哲学家的道德律告诉我们,我们必须服从我们生命的法则,也就是理智。而理智,正如人们通常理解的那样,意味着我们推理的能力,那种头脑和智力的缓慢过程,它让我们能够区分和识别事物外在形式的可定义的特性和品质。所以理智,我们推理的能力,仅能使我们看到道德关系里可定义的特性和品质,而风俗和道德,可以被恰当地称为是非或正义的外在样式、呆板形式和主体。理智,单就我们推理的能力来说,不能让我们看到是非或正义的那些虽然无法下定义却是强烈的绝对的本质,也可以说,不能让我们看到正义的生命或灵魂。为此,老子说:“能用语言表达的道德律不是绝对的道德律。能用文字定义的道德思想不是绝对的道德思想。”伦理学家的道德律也告诉我们,我们必须服从我们生命的法则,即我们的良心,也就是我们的心。不过,就像圣经希伯来书里的智者说的那样,一个人的心里有许多诡计,因此,当我们把良心,我们的心,作为我们生命的法则并服从它时,我们很有可能倾向于服从的,不是我所谓的正义的灵魂的声音——正义无法定义的绝对本质——而是存在于一个人心里的许多诡计。

换句话说,宗教告诉我们,在服从我们生命的法则时,我们必须遵守我们生命的真实法则,而不是被圣保罗称为“肉欲的精神法则”的动物的或生命的肉欲法则。著名的奥古斯特伯爵的学生利特尔先生将其准确定义为自卫本能和繁衍的法则;而我们生命的真正法则,圣保罗称之为灵魂的精神法则,孔子定义为君子之法。简而言之,宗教告诉我们去服从的这种我们生命的真正法则,是耶稣基督所说的我们心中的天国。这样我们看到,正如孔子所言,宗教是精炼的、精神化的、有规则的道德律,是比哲学家和伦理学家的道德律更高尚、更深刻的标准。因此,耶稣基督说:“除非你的正义(或者道德)超越了犹太法学家和法利赛教徒(即哲学家和伦理学家)的正义(或者道德),否则你决不能进入天国。”

那么,和宗教一样,孔子的君子之法也是精炼的、有规则的道德律,是比哲学家和伦理学家的道德律更深刻、更高尚的一种道德律标准。哲学家和伦理学家的道德律告诉我们,我们必须服从我们生命的法则,哲学家称之为理智,伦理学家称之为良心。但是,和宗教一样,孔子的君子之法告诉我们,我们必须遵守我们生命的真正法则,它不是街上的常人或者粗俗不洁的人的生命法则,而是爱默生所说的世界上“最简朴、最纯洁的精神”的生命法则。事实上,为了弄清君子的生命法则是什么,我们必须首先成为一个君子,而且具有,用爱默生的话说,从他内心发展出来的君子的简朴和纯洁的精神。由于这一原因,孔子说:“人能够提升道德律的标准,而并非道德律能提升人的标准。”

然而,孔子说,只要我们愿意学习并尝试学到君子的美好情操或修养,我们就能够知道什么是君子之法。在孔子的教义里,修养对应的汉语是“礼”,曾经被翻译成不同的词,比如礼节、礼数和礼貌,但是这个词真正的意思是修养。这种修养,这种君子的美好情操和修养,当应用到道德行为时,在欧洲的语言中,被称为荣誉感。事实上,孔子的君子之法不是别的,就是荣誉感。被孔子称为君子之法的这种荣誉感,不像哲学家和伦理学家的道德律一样是一种干巴巴的呆板的对是非的形式或者规则的认识,而是像基督教圣经里的正义,是一种对是非或正义无法定义的绝对本质的本能、强烈而鲜明的感知,即被叫做“荣誉”的正义的生命和灵魂。

现在,我们能够来回答这个问题了:首先认识到夫妻关系的男人和女人,是如何发现了这个秘密,这个歌德所说的秘密,孔子的君子之法?发现这个秘密的男人和女人,之所以能够发现,是因为他们有君子的美好情操和修养,应用在道德行为上就叫做荣誉感,使他们看到了是非或者正义的无法定义的绝对本质,即被叫做“荣誉”的正义的生命和灵魂。然而又是什么给予了或激发了男人和女人这种美好情操、这种修养或者荣誉感,使他们看到“荣誉”这个正义的灵魂呢?茹伯用优美的语言解释了这一点。茹伯说:“人不能真正公正地对待他的邻居,除非他热爱他。”因此,这种使男人和女人看到茹伯所说的真正的公正——正义的灵魂即荣誉——使他们发现这个秘密——歌德说的公开的秘密,孔子的君子之法——的灵感就是爱。可以说,男女之间的爱,孕育了君子之法。拥有了这个秘密,使人类不但建立了社会和文明,而且建立了宗教,找到了神。你现在会理解歌德借浮士德之口所说的忠实告白,其开头是:

我们头上顶着的不是天堂的屋顶吗?

我们脚下踩着的不是坚实的大地吗?

现在,我告诉你们,不是宗教教导的对神的信仰使人们服从道德行为的准则,真正使人们服从道德行为准则的是君子之法——我们心中的天国——宗教正诉诸于此。因此君子之法真正是宗教的生命,而对神的信仰以及宗教教导的道德行为准则,可以说,只是宗教的形式。但是,如果说宗教的生命是君子之法,那么宗教的灵魂、宗教的灵感之源就是爱。这种爱并不仅仅意味着人类最先学习认识的男女之间的爱。爱包括所有真实的人类感情,父母与孩子之间的感情,也包括对所有生物的仁爱、善良、同情、怜悯、宽恕。事实上,所有真实的人类情感都包含在“仁”这个汉字中,它在欧洲语言里最接近的同义词,用基督教古老的语言说,就是圣,因为它是人的最庄严的品质,用现代的语言来说,就是仁慈,仁慈的爱,或者,用一个词,就是爱。简而言之,宗教的灵魂、宗教的灵感的源泉就是这个汉字“仁”,爱——或者你可以用你喜欢的任何名字称呼它。它最先来到世上是作为男女之间的爱出现的。于是,这就成了宗教的灵感,是宗教最为重要的德行,就像我说过的,宗教主要依靠它使人类、使众生能够服从道德行为的准则或者道德律,进而构成了宇宙的神圣秩序的一部分。孔子说:“君子之道始于对丈夫和妻子关系的认识;但是在它到达极致之后,它支配和统治的领域无限地超出了天地的范围——包括了整个宇宙。”

现在,我们已经在宗教里发现了灵感和强烈的情感。但是宗教里的这种灵感或者强烈的情感不只存在于宗教里——我指的是教会宗教。使自己服从道德行为准则的动力超过了所有对私利的考虑或恐惧,感受到这一点的每一个人,都会了解这种灵感或强烈的情感。事实上,在宗教里的这种灵感或者强烈的情感可以在人的每一个行为中找到,它不是源于私利或者恐惧的基本动机,而是被责任感和荣誉所激发的。我认为,宗教里的这种灵感或者强烈的情感,并不是只能在宗教里找到。但是,宗教的价值是在所有伟大宗教的创始人身后留下的道德行为准则的语录里,这些语录都包含了这种灵感或强烈的情感,这是哲学家和伦理学家的道德准则里所没有的,就像马修·阿诺德所说的,它点燃了那些准则并使人们能够容易地服从它们。不过,这种存在于宗教的道德行为准则的语录里的灵感或者强烈的情感又不只在宗教里能够被找到。所有真正的文学巨匠,特别是诗人,也有这种灵感或者强烈的情感,和在宗教里的一样。例如,歌德的言语,那些我曾经引用过的,也有这种灵感或者强烈的情感。但不幸的是,文学巨匠的言语不为民众所知,因为所有的文学巨匠说的都是民众无法理解的学者的语言。世界上所有伟大宗教的创始人都有这样一个优势,他们大多是没有受过教育的人,而且,他们说的是没有受过教育的人的简单语言,能够让民众理解他们。因此宗教的真正价值,世界上所有伟大的宗教的真正价值,是它能向民众传达它所包含的灵感或者强烈的情感。为了理解这种灵感或者强烈的情感是如何进入宗教,进入世界上所有伟大的宗教中的,让我们回顾一下这些宗教是如何进入世界的。

那么,世界上所有伟大宗教的创始人,就像我们知道的那样,他们所有人都是异常地甚至反常地具有强烈的情感本性的人。这种反常的情感本性让他们感受到了热烈的爱的情感,或者说是人性的友爱,这就像我说过的那样,这是宗教灵感的源泉,是宗教的灵魂。这种热烈的感觉或爱的情感或人类的友爱,使他们能够看到我所谓的是非或者正义无法定义的绝对本质,看到他们称为“公正”的正义之灵魂,而这种对正义的绝对本质的生动感知,使他们能够看到是非的法则或者道德律的统一。因为他们是具有异常强烈的情感本性的人,他们拥有强大的想象力,所以道德律的这种统一无意中被赋予了人性,成为全能的超自然存在。对于这种超自然的全能的存在——他们想象中的道德律的人性化统一,被他们命名为神,他们也相信,他们感受到的热烈的感觉或者爱的情感或人类的友爱来自于神。这样,宗教里的灵感或者强烈的情感就进入了宗教;灵感点燃了宗教的道德行为的准则,为众生能够心悦诚服地遵照道德行为笔直而狭窄的方向走下去提供了必要的动机或情感的力量。但是现在,宗教的价值不仅仅在于它的道德行为准则里有一种灵感或者强烈的情感来点燃这些准则,使人们能容易地遵守它们。宗教的价值,世界上所有伟大宗教的价值,都在于他们有一个必要的组织来唤醒、激发人的这种灵感或者强烈的情感,使他们遵从道德行为的准则。在世界上,所有伟大宗教里的这种组织,被称为教会。

很多人相信,教会是被创办来教导人们信仰神的。但这是个大错误。正是现代基督教会的这个大错误让诚实的人,比如已故的弗劳德先生,对现代基督教会感到厌恶。弗劳德先生说:“在英格兰我听过上百次布道,都是关于信仰的神秘、关于圣职者的神圣使命、关于使徒的传承等等,但是没有一个能够使我回想起普遍的诚实,回想起那些古老的戒律,如‘你不可撒谎’以及‘你不可偷窃’。”然而,我虽然满怀着对弗劳德先生的尊重,但当他在此说教会,基督教会,应该教导道德时,我认为他也犯了错。建立教会的目的毫无疑问是为了让人有道德,为了让人服从像“你不可撒谎”及“你不可偷窃”这样的道德行为准则。但是说到功能,在世界上所有伟大宗教里,教会的真正功能,不是教导道德,而是教导信仰,这就是我曾向你们说明过的,不是呆板的、不偏不倚的如“你不可撒谎”、“你不可偷窃”之类的教条,而是灵感,一种让人们服从那些准则的强烈情感。因此,教会真正的功能不是教导道德,而是激发灵感,激发人们成为有道德的人;事实上,就是激发并且点燃人们服从道德的强烈情感。换句话说,在世界上所有伟大宗教里的教会是一个组织,就像我说的,是为了唤醒并点燃人的灵感或者强烈的情感,以使他们遵守道德行为准则的必需之物。但是,教会是如何唤醒并点燃人的这种灵感的呢?

众所周知,世界上所有伟大宗教的创始人不仅给他们教导的道德行为准则以一种灵感或者强烈的情感,而且他们激发他们的亲授信徒对他们本人和性格怀有一种无限的赞美、爱和狂热的感觉和情感。当伟大的导师死后,他们的亲授信徒,为了保持对他们导师的无限的赞美、爱和狂热的感觉和情感,便建立了一个教会。我们知道,那就是世界上所有伟大宗教的教会的起源。于是,教会通过保持、激发、鼓励这种亲授信徒最开始体验到的对宗教导师和创始人本人及其性格的无限赞美、爱和狂热的感觉和情感,唤醒并点燃了人所必需的灵感或者强烈的情感,以使人们遵守道德行为准则。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不仅是对神的信仰,也是对宗教的一种信仰、一种信任;但是,那是对谁的信任呢?对他们的宗教导师和创始人的信任,在伊斯兰教里称为先知,在基督教里称为中保。如果你问一个尽责的伊斯兰教徒为什么他信仰神并且遵守道德行为的准则,他会理直气壮地回答你,他这么做是因为他信仰穆罕默德这个先知。如果你问一个尽责的基督徒为什么他信仰神并且遵守道德行为的准则,他会理直气壮地告诉你,他这么做是因为他爱耶稣基督。这样,你就看到,对穆罕默德的信仰,对耶稣基督的爱,事实上就是我所说的对宗教的导师和创始人无限的赞美、爱和狂热的感觉和情感,这就是教会保持、激发、鼓励人的功能——是灵感的源泉,世界上所有伟大宗教的真正力量,通过它,他们能让人们,让众生遵守道德行为的准则。

我已经讲了这么多,不过现在我能够回答你们此前问我的问题了。你们问我,你们一定记得,如果没有宗教教导的对神的信仰,我们如何能让人、让众生,遵循和服从孔子在他的国家宗教里教导的道德准则——忠君的绝对责任呢?我已经向你们说明了,不是宗教所教导的对神的信仰真正地使人服从道德准则或道德行为的准则。我说过,宗教能够使人服从道德行为的准则,主要是通过一个被称为教会的必要组织唤醒和点燃了人们心中的灵感或强烈的情感,以使他们服从那些法则。现在,为了回答你们的问题,我将告诉你们,孔子的教义体系称为儒家学说,是中国的国家宗教,类似于其他国家的教会宗教,也是通过一个相当于其他国家的教会宗教的教会的组织,让人们服从道德行为准则的。在中国,在儒家学说的国家宗教里,这种组织就是——学校。在中国,学校是孔子的国家宗教里的教会。你们知道,在汉语里宗教的“教”和教育的“教”是同一个字。事实上,因为中国的教会是学校,宗教对中国人就意味着教育,意味着文化。中国学校的目的和意图,不像当今的欧洲和美国的学校,是教人如何谋生、如何赚钱的,而是类似于教会宗教的目的和意图,是教人理解弗劳德先生所说的古老的戒律的,“你不可撒谎”以及“你不可偷窃”。事实上,是教导人行善。“不论我们是否规定了言或行,”约翰逊说,“不论我们是否希望对人有用或者让人愉快,第一要务是要有对是非的虔诚而道德的认识;其次,熟悉人类历史,熟悉那些可以说体现了真理并被事实证明是合理的观点的范例。”

但是,我们已经看到教会通过唤醒和点燃人们心中的灵感或者强烈的情感,能让人们遵守道德行为的准则,而它唤醒和点燃这种灵感或者强烈的情感,主要是通过激发和唤起对宗教的导师和创始人本人及其性格的无限赞美、爱和狂热的感觉和情感。那么,在这里,在学校,在中国的孔子的国家宗教的教会——和其他国家教会宗教的教会之间有一个不同。学校,中国的国家宗教的教会,它确实也像教会宗教里的教会一样,能通过唤醒和点燃人们的灵感或者强烈的情感,让人们遵守道德行为的准则。但是在中国,学校用来唤醒和点燃人们心中的这种灵感或者强烈的情感的方法,有别于其他国家的教会宗教里教会所用的那些方法。学校,即在中国孔子的国家宗教的教会,不是通过激发和鼓励对孔子的无限赞美、爱和狂热的感觉,来唤醒和点燃这种人们内心的灵感或者强烈的情感的。孔子一生中的确在他的亲授门徒里激发了一种崇敬、爱和狂热的感觉和情感,而且,在他死后,在所有研究并理解他的伟人中间激发了同样的感觉。但是孔子无论在生前还是死后,都未曾激发民众产生赞美、爱和狂热的感觉和情感,就像世界上所有伟大宗教的创始人曾经激发的那样。中国的大众百姓,并不像伊斯兰教国家的大众热爱和崇拜穆罕默德,或者像欧洲的大众热爱和崇拜耶稣基督那样,热爱和崇拜孔子。考虑到这一点,孔子并不属于被称为宗教创始人的那一类人。为了成为欧洲词语意义上的宗教创始人,一个人必须具有异常甚至反常的强烈的情感本性。孔子其实是有王室血统的,是商王室的家族后代,这个朝代统治中国的时间早于孔子生活的朝代——这个种族的人具有希伯来人的强烈的情感本性。但是孔子自己生活的朝代是周王室统治的时代——这个种族的人具有希腊人的良好智力天性,周公就是其中之一,就像我告诉过你们的那样,在中国,他是前孔子宗教的奠基人,或者说是旧体制宗教时期的真正代表。由此,如果我可以做个对照的话,孔子在血统上像希伯来人,具有希伯来人种强烈的情感本性,他接受了最好的智力文化的训练,他具有希腊文明最好的智力文化所能给予的一切。事实上,就像现代欧洲伟大的歌德,有一天欧洲人民会承认他是最完美的人性典范、是欧洲文明哺育的真正的欧洲人一样,中国人承认孔子是最完美的人性典范,他是中国文明哺育的真正的中国人。我认为,孔子是有教养、有修养的人,不属于被称为宗教的创始人一类。的确,甚至在孔子还活着的时候,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并没有被世人了解,除了他最亲密的和最接近的门徒之外。

中国的学校,我认为,作为孔子的国家宗教的教会,不是通过激发和唤醒对孔子的赞美、爱和狂热的感觉和情感,来唤醒和点亮人们必需的灵感或者强烈的情感,以使其遵守道德行为准则的。那么,中国的学校又是如何唤醒和点燃必需的灵感或者强烈的情感来让人们服从道德行为的准则呢?孔子说:“在教育中,感觉和情感是被诗歌的学习所唤醒的;判断力由修养和礼貌而形成;性格的教育通过音乐的学习来完成。”学校——在中国的国家宗教的教会——是通过教他们诗歌来唤醒和点燃人们必需的灵感或者强烈的情感,以使他们服从道德行为的准则的。事实上,所有真正的文学巨匠的著作,如我告诉过你们的那样,它们都具有在宗教的道德行为准则中存在的灵感或者强烈的情感。马修·阿诺德,在谈到荷马和他的诗歌中的高尚品质时说:“在荷马的诗歌以及少数文学巨匠的作品中包含的高尚,能够改变无知的普通人,使他们文雅高尚起来。”事实上,无论什么都是真实的,无论什么都是正确的,无论什么都是纯洁的,无论什么都是可爱的,无论什么都有好声誉,如果有任何美德,如果有任何赞誉,学校,中国的国家宗教的教会,都会让人们考虑这些事情,并且借此唤醒和点燃必需的灵感或者强烈的情感,以使他们服从道德行为的准则。

你们又会记起我告诉过你们,真正的文学巨匠的著作,比如荷马的诗歌,不能影响民众,因为所有的文学巨匠说的都是学者的语言,不能为民众所理解。事实既然如此,孔子的教义体系,即儒家学说,中国的国家宗教,又是如何唤醒并点燃了众生、中国的大众百姓心中必需的灵感或强烈的情感,使他们能够遵守道德行为准则的呢?那么,我告诉过你们,在中国,与其他国家的教会宗教的教会相对应的组织是学校。但这并不完全正确。在中国,在孔子的国家宗教里,能够确切地与其他国家的教会宗教的教会相对应的真正组织是——家族。真正的教会——学校仅仅是它的一个附属物——在中国孔子国家宗教的真实的真正的教会,是家族,在每一个家族都有祖先的牌位或者祠堂,而在每一个村镇都有家族祖先的庙堂。我曾经向你们解释了灵感之源,即世界上所有的伟大宗教能够让人类、让众生遵守道德行为准则的真正动力,是无限的赞美、爱和狂热的感觉和情感,这也正是教会激发和唤起人们心中对宗教的导师和创始人的崇拜的作用所在。那么,灵感之源,在中国孔子的国家宗教能够让人们、能够让中国的大众百姓遵守道德行为准则的真正动力是“对他们父母的爱”。教会宗教的教会,如基督教,说的是“爱耶稣基督”。而在中国,孔子的国家宗教的教会——每个家族的祖先牌位——说的是“爱你的父母”。圣保罗说:“让每一个唤基督之名的人都远离不公正。”而写于汉朝的《孝经》这本书的作者,他的话几乎与那位基督的效法者如出一辙,他说:“让每一个爱父母的人远离不公正。”简而言之,与基督教教会宗教的本质、动力和真正的灵感之源是对基督的爱一样,国家宗教,即中国的儒家学说,其本质、动力和真正的灵感之源是“对父母的爱”——孝心,包括敬奉祖先的祭仪。

孔子说:“要聚集在父辈们以前聚集的同一地方;要举行他们以前举行过的同一典礼;要演奏他们以前演奏过的同样的音乐;要对他们骄傲的事情表示尊敬;要爱他们所爱的那些人;事实上,要供奉已经死去的先人们,好像他们仍然活着,虽然他们已经离开,却好像仍然和我们在一起,这就是孝心的最高成就。”孔子又说:“通过培养对死者的尊重、回忆遥远的过去,人的美德会加深。”中国的国家宗教,即儒家学说,就是这样唤醒和点燃了人们必需的灵感或者强烈的情感、使他们服从道德行为的准则的,在所有这些法则中,最高尚、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忠君的绝对责任,就像在世界上所有伟大宗教里最高尚、最重要的道德行为准则就是敬畏神一样。换句话说,基督教的教会宗教说:“畏惧神,并服从他。”而孔子的国家宗教,即儒家学说,教导人们:“尊敬皇帝,并忠于他。”基督教的教会宗教说:“如果你愿意畏惧神并服从他,你必须首先爱基督。”孔子的国家宗教,即儒家学说,教导说:“如果你想尊敬皇帝并忠于他,你必须首先爱你的父母。”

现在,我已经给你们解释了为什么自孔子时代以来的两千五百年间在中国文明中没有心灵和头脑的冲突。没有这类冲突的原因是中国人,就连中国的大众百姓,都没有感到对宗教的需求——我指的是欧洲字面意义上的宗教;而中国人没有感到对宗教的需求,是因为中国人在儒家学说里有某种能够代替宗教的东西。那种东西,我已经向你们解释过,就是忠君的绝对责任的原则,是孔子在他给中华民族的国家宗教里教导的被称为名分大义的荣誉法典。我认为,孔子对中国人民最伟大的贡献,是给予了他们这种国家宗教,他在其中教导了他们忠君的绝对责任。

至此,我已经可以认为,有必要说一说孔子及他为中华民族所做的事情,因为它与我们现在讨论的中国人的精神有非常重要的相关性。因为我想告诉你们,而且你们也会从中理解到,一个中国人,尤其是他如果受过教育,却有意地忘记、放弃或丢弃了荣誉的法典,即在中国孔子的国家宗教里的名分大义,这种教导他忠于他曾经效忠的皇帝或者君主绝对的神圣责任,这样一个中国人已经失去了中国人的精神,他的民族和种族的精神:他不再是一个真正的中国人。

最后,对于我们正在讨论的题目——中国人的精神是什么或者什么是真正的中国人,让我简短地概括一下我想阐明的内容。真正的中国人,我向你们解释了,是过着成人的理智生活,同时具有孩童般纯真心灵的人,而中国人的精神是灵魂和智慧的完美结合。现在,如果你纵观中国人的第一流的艺术和文学作品里的精神产品,你会发现正是灵魂和智慧的完美结合使它们赏心悦目。马修·阿诺德对荷马诗歌的评价若用于评价中国所有第一流的文学也是正确的,他说:“它不但具有深深的感动人性中自然情感的力量——这是伏尔泰不能企及的弱点——而且也有伏尔泰所有令人钦佩的朴素和唯理性的印记。”

马修·阿诺德把希腊最杰出的诗人的诗歌称为富于想象力的理智祭司。那么,中国人的精神,就像我们在他们最杰出的艺术和文学作品中看到的那样,恰恰是马修·阿诺德所说的富于想象力的理智。马修·阿诺德说:“以后的异教诗歌以感觉和理解为生;中世纪基督徒诗歌以心灵和想象为生。不过,现代精神生活的主要因素,现代欧洲精神的主要因素,既不是感觉和理解,也不是心灵和想象,而是富于想象力的理智。”

如果马修·阿诺德在此所说的关于如今欧洲人民的现代精神因素的这番话是真的,如果富有想象力的理智会一直存在——而且必须存在的话,那时你就能看到,对于欧洲人民来说,这种中国人的精神,这种被马修·阿诺德称为富有想象力的理智的精神是多么有价值。我认为,它具有非常的价值,而且它是多么重要啊!你应该研究它、试着理解它、热爱它,而不是忽视它、轻视它,甚至试图去毁灭它。

但是现在,在我最后做出结论之前,我想给你们一个警告。我想警告你们,当你们考虑我试图给你们解释的这种中国人的精神时,你们应当记住它不是什么科学、哲学、见神论,或者任何的“主义”,像布拉瓦茨基夫人或者贝赞特夫人的见神论或者“主义”。中国人的精神甚至不是你们所说的心理,不是一种大脑和精神的积极工作。中国人的精神,我想告诉你们,是一种精神的状态,一种灵魂的性情,你们不能像学会速记或者世界语一样学会它,简而言之,它是一种心态,或者用诗人的语言说,是一种平静而受到庇佑的心态。

那么最后,我想请你们允许我为你们朗读最中国化的英国诗人华兹华斯的几行诗,它胜过我已经说的或能够说的任何言语,它会为你们描述这种平静而受到庇佑的心态,也就是中国人的精神。这几行英文诗歌以我不可能运用的方法,在你们面前展示了在中国式的人性里灵魂和智慧的完美结合,展示了赋予真正的中国人无法言表的温顺的那种平静而受到庇佑的心态。在《丁登修道院》(Tintern Abbey)这首诗中华兹华斯说:

同样,我相信

我可能已经拥有了另外一种它们给予我的能力,

看上去更崇高的天赋:受到庇佑的心态。

在这种心态里,神秘的重荷,

沉重而令人厌烦的负担,

所有这个无法了解的世界所给予的一切,

得到了缓解——那种平静而受到庇佑的心态,

它包含的友爱,轻轻地引导着我们——

直到,这肉体躯壳的呼吸,

甚至我们人类血液的流动,

几乎停滞,我们渐渐入睡,

变成了肉体中一个活的灵魂:

当我们的眼睛由谐和的力量

以及喜悦的深刻力量而变得平静,

我们认清了事物的生命。

平静而受到庇佑的心态能够让我们认清事物的生命:那就是充满想象力的理智,那就是中国人的精神。 y+0SlSMjTmVyVXUm9Gz0mn8DPpR+CwuXXrbameTsOk07QNxkxaXWrrR7tc+7V9c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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