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安节《乐府杂录》记当时教坊乐舞有健舞、软舞、字舞、花舞、马舞之别。健舞曲有棱大、阿连(《教坊记》作阿辽)、柘枝、剑器、胡旋、胡腾;疑俱属胡舞。日本石田干之助《胡旋舞小考》(见《史林》十五卷三号)谓胡旋舞来自康国;又以胡腾为石国舞;其说甚确,无烦辞费。唯健舞中之柘枝舞亦屡见于唐人书,或谓为胡舞,而未能确指所出。余意以为柘枝舞与胡腾同出石国。因举所知,敷陈如次,以为言唐代与西域文明关系者之谈助。
按柘枝舞,晏殊谓系胡舞(见《晏元献类要》),《乐府诗集》卷五十六《柘枝词小引》,以为疑出南蛮诸国,其说云:
一说曰,柘枝本柘枝舞也。其后字讹为柘枝。沈亚之赋云:“昔神祖之克戎,宾杂舞以混会。柘枝信其多妍,命佳人以继态。”然则似是戎夷之舞。按今舞人衣冠类蛮服,疑出南蛮诸国者也。
《因话录》(《图书集成乐律典》卷八十八“舞部”引)又谓柘枝一辞,由拓跋氏而得名,以为:
舞柘枝之本出拓跋氏之国,流传误为柘枝也,其字相近耳。
刘梦得《观舞柘枝》(《刘梦得文集》卷五)诗云:
胡服何葳蕤,仙仙登绮墀。……
泛云胡服,未言何国。今按以柘枝为由拓跋氏之传讹,固属猜测之辞;出自南蛮诸国,亦未深考。余以为柘枝舞之出于石国,盖有二证。
石国,《魏书》作者舌,《西域记》作赭时,杜还《经行记》作赭支。《唐书西域传》云:
石,或曰柘支、曰柘折、曰赭时,汉大宛北鄙也。
《文献通考四裔考突厥考》中记有柘羯,当亦石国。凡所谓者舌、赭时、赭支、柘支、柘折以及柘羯,皆波斯语Chaj一字之译音。柘枝舞之“枝”为之移切,柘支国之“支”为章移切,同属知母字。故柘枝之即为柘支,就字音上言,毫无可疑也。
复次,薛能《柘枝词》(《乐府诗集》卷五十六引)三首俱咏柘枝舞,而第一第二两首乃咏征柘羯事。其第一首云:
同营三十万,震鼓伐西羌。战血黏秋草,征尘扰夕阳。归来人不识,帝里独戎装。
此词末两句之故事,传说不一,兹不赘。唯就伐西羌一语而言,则柘枝词所咏乃西域事也。第二首又云:
悬军征柘羯,内地隔萧关。日色崑上,风声朔漠间。何当千万骑,飒飒贰师还。
所云柘羯,据《唐书安国传》,犹中国言战士也。唯案《文献通考四裔考突厥考》云:
颉利之败也,其部落或走薛延陀,或走西域。而来降者甚众。……唯柘羯不至;诏使招抚之。
是柘羯亦为地名。自隋末乱离,东自契丹,西尽吐谷浑、高昌诸国,皆臣于突厥。至颉利,更委任诸胡,疏远族类。所谓诸胡,指部族中之西域种人;柘羯,即石国也。天宝九载,高仙芝将兵征石国,平之,获其国王以归。十一载,仙芝兵败于怛逻斯城(Talas);怛逻斯城亦属石国。薛诗之“悬军征柘羯”,盖指仙芝此役而言。柘羯、者舌、赭时、赭支、柘折,皆为一地之异译,而或以名地,或以指人,卒乃以为乐舞之名,亦如隋唐时九部乐之故事耳。薛诗第三首云:
意气成功日,春风起絮天。楼台新邸第,歌舞小婵娟。急破催摇曳,罗衫半脱肩。
末二语为柘枝舞舞终时之姿态。咏柘枝舞而及西域,而及昭武九姓中之柘羯,则其与石国之关系,从可知矣。
柘枝舞舞者之服饰,舞时之容态,今俱不传;兹唯从唐宋人书中籀绎一二,述之如次。
柘枝舞至宋犹存,乐府队舞中十小儿队即有柘枝队。《宋史乐志》云:
柘枝队衣五色绣罗宽袍,戴胡帽,系银带。
按张祜《观杭州柘枝》诗(《全唐诗》第八函第五册)云:
红罨画衫缠腕出。
又《周员外席上观柘枝》诗(同上)云:
金丝蹙雾红衫薄,银蔓垂花紫带长。
又《观杨瑗柘枝》诗(同上)云:
促叠蛮鼍引柘枝,卷檐虚帽带交垂。紫罗衫宛蹲身处,红锦靴柔踏节时。
白居易《柘枝词》(《全唐诗》第七函第六册)云:
绣帽珠稠缀,香衫袖窄裁。
刘梦得《观舞柘枝》云:
垂带覆纤腰,安钿当舞眉。
又白氏《柘枝妓》诗(《白氏长庆集》卷五十三)云:
红蜡烛移桃叶起,紫罗衫动柘枝来。带垂钿胯花腰重,帽转金铃雪面回。
可见柘枝舞舞工率着红紫五色罗衫,窄袖,锦靴,腰带银蔓垂花,头冠绣花卷檐虚帽。窄袖罗衫,即是胡服;卷檐虚帽,所谓胡帽;《宋史乐志》之语,可以唐人诗为其注脚也。
白居易《柘枝诗》有“帽转金铃雪面回”之语;张祜《观杭州柘枝》诗云:
旁收拍拍金铃摆,却踏声声锦袎摧。
帽转金铃云云,《乐苑》释之甚详。《乐府诗集》卷五十六《柘枝词小引》引《乐苑》云:
羽调有柘枝曲,商调有屈柘枝。此舞因曲为名,用二女童,帽(《御览》五七四引帽上尚有鲜衣帽三字)施金铃,抃转有声。其来也于二莲花中藏,花坼而后见。对舞相占,实(《御览》引无舞相占实四字)舞中雅妙者也。
陈炀《乐书》卷一百八十四《柘枝舞》云:
柘枝舞童衣五色绣罗宽袍,胡帽银带。案唐杂说,羽调有《柘枝曲》,商调有《掘柘枝》,角调有《五天柘枝》。用二童舞,衣帽施金铃,抃转有声。始为二莲花,童藏其中,花坼而后见。对舞相占,实舞中之雅妙者也。然与今制不同,岂亦因时损益耶?唐明皇时那胡柘枝,众人莫及也。
是柘枝舞人帽上别施金铃,妙舞回旋之际,其声拍拍,与乐声歌声相和,当更增人回肠荡气之情。《乐书》与《乐苑》所纪柘枝舞当犹唐制,宋以后便又不同矣。
柘枝舞大约以鼓声为节,起舞鼓声三击为度,故白氏《柘枝妓》诗云:
平铺一合锦筵开,连击三声画鼓催。
可见也。张祜《观杭州柘枝》诗:
舞停歌罢鼓连催,软骨仙娥暂起来。
又刘禹锡《和乐天柘枝诗》(《全唐诗》第六函第三册)亦云:
鼓催残拍腰身软,汗透罗衣雨点花。
皆可见柘枝舞以鼓声为节奏之概。张祜《观杨瑗柘枝》诗又有“缓遮檀口唱新词”之句,是舞人舞时兼须歌曲;疑系唐代乐舞通例,不仅柘枝舞为然也。
柘枝舞舞至曲终,例须半袒其衣,故沈亚之《柘枝舞赋》(《沈下贤文集》卷一)云:
差重锦之华衣,俟终歌而薄袒。
薛能《柘枝词》之“急破催摇曳,罗衫半脱肩”,即指此也。
柘枝舞颇重目部表情。刘梦得《观舞柘枝》云:
曲尽回身去,曾波犹注人。
沈亚之《柘枝舞赋》云:
鹜游思之情香兮,注光波于秾睇。
卢肇《湖南观双柘枝舞赋》(《图书集成乐律典》卷八十八《舞部》引)云:
善睐睢视,偃师之招周妓。轻躯动荡,蔡姬之詟桓公。
大约俱指舞人之流波送盻而言。“曾波注人”,亦犹夫“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耳。
柘枝舞原疑有一人单舞,与二人对舞之别;二人对舞则曰双柘枝。张祜《周员外席上观柘枝》诗亦作《周员外出双舞柘枝妓》,诗有“小娥双换舞衣裳”之句。卢肇赋亦是观双柘枝舞,《乐苑》据《御览》引,亦云“对舞中雅妙者也”。是双人对舞应名双柘枝舞也。至于寇莱公之每舞用二十四人(见《石林燕语》)是为柘枝颠,不可以常例论矣。
关于宋代柘枝舞之大概初未之知,后得读王静安先生《唐宋大曲考》,乃悉史浩《峰真隐漫录》卷四十五有柘枝舞大曲,欲识宋代柘枝舞之梗概,此盖为仅存之文献也。
王先生亦疑柘枝出于柘支,余说与之暗合,深引为荣。《峰真隐漫录》柘枝舞大曲,兹抄录如下(文津阁《四库》本《峰真隐漫录》论柘枝舞有残阙,兹依《强村丛书》本):
柘枝舞
五人对厅一直立竹竿子勾念
伏以瑞日重光,清风应候。金石丝竹,闲六律以皆调;佅兜离,贺四夷之率伏。请翻妙舞,采奉多欢。鼓吹连催,柘枝入队。
念了复行吹引子半段入场连吹柘枝令分作五方舞舞了竹竿子又念
适见金铃错落,锦帽蹁跹。芳年玉貌之英童,翠袂红绡之丽服;雅擅西戎之舞,似非中国之人。宜到阶前,分明祗对。
念了花心出念
但儿等名参乐府,幼习舞容。当芳宴以宏开,属雅音而合奏。敢呈末技,用赞清歌,未敢自专,伏候处分。
念了竹竿子问念
既有清歌妙舞,何不献呈?
花心答念
旧乐何在?
竹竿问念
一部俨然。
花心答念
再韵前来。
念了后行吹三台一遍五人舞拜起舞后行再吹射雕遍连歌头舞了众唱歌头
人奉圣朝主留伊得荷云戏幸遇文明尧阶上太平时何不罢岁征舞柘枝。
唱了后行吹朵肩遍吹了又吹扑胡蝶遍又吹画眉遍舞转谢酒了众唱柘枝令
我是柘枝娇女,多风措。,住深,妙学得柘枝舞。头戴凤冠,纤腰束素。遍体锦衣装,来献呈歌舞。
又唱
回头却望尘寰去,喧画堂箫鼓。整云鬟,摇曳青绡,爱一曲柘枝舞。好趁华封盛祝笑,共指南山烟雾。蟠桃仙酒醉升平,望凤楼归路。
唱了后行吹柘枝令众舞了竹竿子念遣队
雅音震作,既呈仪凤之吟;妙舞回翔,巧着飞鸾之态。已洽欢娱绮席,暂归缥缈仙都。再拜阶前,相将好出。
念了后行吹柘枝令出队
此种柘枝舞用五人。据日本今村鞆氏《日鲜支那古代打球考》,则高丽打球乐中实有一人手持竹竿,得筹与否,由竹竿以为指挥。大约竹竿子即因其持竹竿而得名也。至于花心不知果作何解释?《真隐漫录》除柘枝舞而外,尚有采莲舞、太清舞、花舞、剑舞及渔夫舞,体制与柘枝舞约略相同。竹竿子在采莲舞、太清舞、柘枝舞、剑舞中俱有之。花心则见于采莲舞、太清舞、柘枝舞;为由五人组成之舞队。花心大约即舞队本身之领袖;而起舞遣队之责,则由竹竿子任之,如今日乐队之指挥然也。起舞之前或念诗一首,或骈语数联,继由竹竿子与花心设为问答之词,然后正式起舞,“舞者入场,投节制容”,是为入破。入破以后,由竹竿子念七言诗一首或骈语数联遣队,于是乐止舞停。日本所传唐代舞乐,分为序、破、急三段(参看源光圀《大日本史礼乐志》)疑宋代大曲中之柘枝诸舞,其节奏仍如是也。
柘枝舞在唐代本属教坊,柘枝词因舞而起;至宋犹存于乐府之中,其佚当在元宋之际;自是以后,唯于词曲中存柘枝令之牌名而已。词兴而大曲亡,诸宫调院本兴而词亦衰。较近于民间艺术之剧曲一盛,则烦重之乐舞归于消沉,终至灭绝,亦固其所也。
附记本篇初稿曾载于《清华周刊》第三十七卷第十二期,兹略加修正,附于本篇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