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土崩瓦解之际,其后继者正崛起于今中国东北。现今所谓的“满族人”,原是世居在今日黑龙江、吉林两省的女真部族。远在公元1122—1234年间,女真即已征服中国北方,一统于“金”的国号之下。1234年,女真人被蒙古人打败后,向北撤迁至松花江流域,到了晚明,女真再度侵临中原与朝鲜边界。明朝采用羁縻政策,通过承认女真领地是明朝边防体系的一部分,赐予女真部族领主封号,给予互市贸易的特权,以控制女真部族。
到了16世纪末,女真部族内部分成几个群体,各自走上了不同的发展道路。有些女真人依然留在松花江流域,仰赖渔猎为生;部分女真人沿着与朝鲜交界的长白山区建立了牢固据点,发展出农耕与狩猎混合的经济形态;其他的女真部族则迁徙至辽河以东肥沃、开阔的区域,这批女真人与汉人杂处,或开垦荒地,或买卖毛皮、马匹、奢侈商品。生活在第三种经济形态之下的女真部落组织基本上已经解体:虽然他们在昔日金国心脏地带的城镇如抚顺、沈阳蓬勃发展,但在很大程度上已经采纳了汉人的生活方式。
奠定满人灭明宏图根基的努尔哈赤,于1559年出生在长白山区女真部落的贵族家庭。努尔哈赤年轻时曾出使京城,向明朝的皇帝朝贡,互市贸易,明朝则授予努尔哈赤尊衔,以酬答他援助明朝对抗入侵朝鲜的日本人。不过约在1610年,努尔哈赤以明朝打击、羞辱其家族成员,意图瓦解其经济基础为由,与明朝反目成仇。
这一时期出访努尔哈赤大本营的一位朝鲜外交使节不仅注意到女真族武器和防御工事的原始和简陋,还记录下了努尔哈赤个人直率的举止和强壮的体格,以及他的一些将军的独特发型、穿着和巨大的银制耳饰。对这位来访者来说,努尔哈赤起初显得有些粗野,但没多久就展示出了他的才干。在1610—1620年间,努尔哈赤以武力征服和联姻的方式,与邻近的女真和蒙古部落结盟,其势力日渐增强。努尔哈赤将部队与族人分为“八旗”,以颜色相区别(正黄、正红、正蓝、正白、镶黄、镶红、镶蓝、镶白)。“八旗”既可在征战时用来识别身份,平时也可作为人口登记的依据。努尔哈赤征集大批工匠,制造武器盔甲,还创制女真语书面文字。1616年,努尔哈赤迈出了具有重要象征意义的一步,自称“可汗”,建立“后金”,借此勾起女真人过去的光荣历史,对明朝公然挑衅。两年后,努尔哈赤向汉人和“已摆脱部落形态的”女真人位于辽河以东地区(即辽东)的混居区,发动了一连串毁灭性的军事打击。
明朝皇帝向来就视辽东地区为本朝疆域,派将领统率重兵戍守。但努尔哈赤威逼利诱,劝服驻军将领投降,向这些将领送去汉人顾问替他拟写的信件。譬如,在努尔哈赤致抚顺明将的信中,他说:“量尔抚顺游击战亦不胜……若不战而降,必不扰尔所属军民,仍以原礼优之……若战,则吾兵所发之矢,岂有目能识汝乎?”1 努尔哈赤摆出了锐意改革、能为汉人带来更好生活的统治者姿态,意图削弱明朝在辽东地区的影响力,他还鼓动辽西的汉人加入他建立的新王国。“勿虑尔田宅,将非我有,尽入主人之家,”努尔哈赤在另一封向民间散布的书信中这样说,“众皆一汗之民,皆得平等居住、耕种。” 2 在其他场合,努尔哈赤还宣称,他有生之年会以万历晚年的行止为鉴,法仁君,行仁政,他还说,永远不会让“富人粮谷烂于仓中”,而要使“行乞者富足”。
努尔哈赤严格整肃军队纪律,明令禁止掳掠或伤害辽东百姓,公开严惩违纪作乱的士兵。对于投降的汉族文士,努尔哈赤将之纳入日益庞大的女真官僚体系中;至于归顺的汉族大臣,努尔哈赤则令家族女子与之通婚,授予高官厚爵。1621年,努尔哈赤领军攻陷沈阳、辽阳,1625年,努尔哈赤定都沈阳(旧称“奉天”)。整个辽东及辽西的部分地区,不久便落入努尔哈赤手中。
努尔哈赤下令,凡男性归顺者都须随女真习俗,剃发结辫。虽然各地对剃发令的接受程度不一,不过最初公然反抗者寥寥。有些汉人敲锣打鼓地欢迎女真人,另一些人则孤注一掷,在水井里投毒,意图毒死努尔哈赤的部队。努尔哈赤治下的汉人与部落组织解体后的女真人,两者的命运亦难被归类。他们有些人得到应许的赏赐,有些人离乡背井,为女真人做工,有些人则沦为奴隶或是依契劳动,其他人—尤其是具备火炮知识的人—则被纳入新编的汉军旗营内。虽然这些火炮营队在当时仍属草创阶段,但在日后满人的连战连捷中,他们将扮演关键角色。
山海关扼长城与渤海之交,自古为战略天险,努尔哈赤早在1622年就有挥师越过此地攻打明朝之心。若非辽东汉人爆发反努尔哈赤的叛乱,或许努尔哈赤在1623年就已经统兵南下了。引发这场暴动的确切缘由不明,可能有多种原因。大批女真军队行抵辽东,对当地可用耕地产生极大压力。粮食与盐的匮乏已经到了引发危机的地步,饥荒时有所闻。满人采取粮食配给,治下的汉人必须提供无偿劳役,三人一组在特别划分的五亩田里耕种。在辽东的许多地区,因为住房短缺,同时处于控制目的,女真人还迁入汉户与之同吃同住。结果,汉人焚烧房舍,再次往水井投毒,杀害女真妇孺,藏匿粮食,逃入山中。有些汉人杀死边界的哨卒,意图南逃,那些被捕的,则遭女真人杀害。
不过明朝并未把握冲突的良机,而努尔哈赤亦迅速敉平骚乱。尔后,女真人被警示必须“日夜严加防范,勿与村中之汉人同在一处”。 3 他们被安顿到单独的生活区,甚至不准进入汉人群聚的街上,或至汉人家中做客。女真人受命随身携带武器,而汉人携械则属违法。对于作奸犯科者,努尔哈赤对女真人格外开恩,对汉人则毫不宽宥,汉人若有偷窃行为,便处以极刑,同时株连家人。1625年汉人第二次反叛,结果被更加野蛮地镇压了下去。
明朝将领并未响应汉人的这两次暴乱,但在1625年末,他们发动了一连串猛烈反击,于1626年首度重挫努尔哈赤,同年晚些时候,努尔哈赤去世。依照源自中亚蒙古的女真习俗,他并未将自己的疆土和“汗”的称号传给任何人,而是将它们分封给了最有能力的子侄们。
可想而知,旷日持久的权力争夺紧随其后。努尔哈赤的第八子,曾统领正黄旗和镶黄旗的皇太极,成为胜利者。皇太极是依靠汉族谋臣的辅助掌握权力的,因此他比努尔哈赤更愿意从正面角度看待汉人与汉人传统的典章制度。皇太极登基后,仿效明朝建制,设立“六部”,拔擢汉人入朝为官。形式上,六部皆以女真权贵居首任,但是他们往往不理军务政事,将之委由汉人下属执行。
皇太极舍弃了努尔哈赤惩罚汉人所采取的编庄制度;他还循汉人传统,开科取士,甄拔辽东的官僚;下令改革满文,以便更适应新时代簿记、户口调查与税赋征集的需要。背叛明朝的文臣武将纷纷依附这位新任的大汗,当中有许多将领是带兵投靠,皇太极对这批归顺的汉人也礼遇有加—有些大臣甚至认为过于“大方”,抱怨粗鄙的汉人充斥宫廷之中。
无论粗鄙与否,奉旨卫戍鸭绿江口与鲁北的诸将领叛明而归顺女真,确实使皇太极如虎添翼。1637年,皇太极延续努尔哈赤的旧制,设置两个完全由汉人组成的“旗”营,1639年增至四个,1642年扩编至八个。1635年,皇太极将反明归顺的蒙古人也组成八个全由蒙古人组成的“旗”营。所以到了1640年代初,女真的首领已经建立起完整的军事和行政架构,为连绵的战事提供兵源,轮番服役,士兵的妻儿则被登记入籍并施以保护,同时田间的耕作也得以监管。
其实在此之前,皇太极便于1636年迈出了远比努尔哈赤在1616年建立后金时更具象征意义的一步:他决意切断他那羽翼未丰的王朝与带有昔日部落印记的女真名号间的关系,并抹灭由此名号所唤起的奴从明朝的屈辱记忆。皇太极宣布新王朝的国号为“清”,此后统理满洲与比邻各族,比“金”拥有更大势力和更广疆域。“清”意指“纯洁”或“澄明”,自1636年起,至1912年满族最后一个皇帝退位,“清”一直被历代满洲统治者用作其治下中国的国号。皇太极治下的人民也改称“满洲人”,而不是“女真人”。“满洲”是一个新名词,其确切意义不详 [1] ,可能沿自佛经用语“妙吉祥”,意味着清王朝已经承续新的“普遍性”。
皇太极现在准备好征服更多疆土了。1638年,他占领朝鲜,逼迫朝鲜国王宣布放弃效忠明朝,并挟朝鲜王储为人质。在关内,随着李自成、张献忠控制西部、北部大半江山,明朝气数衰败,一目了然。清兵越过北京北边的长城,洗劫了京师附近和山东大片地区,强抢民女幼子,掳掠牲畜、丝绸、白银,留下一座座烧焦损毁的城市。
但与此同时,一些令人不安的迹象出现,尽管新改的国号显示出满人的踌躇满志,但他们本身已渐显疲态。部分满人开始厌倦战争,安于辽东城市生活的逸乐。此前不曾听闻的奢侈之物如今满目皆是,士卒勇猛不若往昔,又不愿尽心耕作,致使农作物收成不佳。年轻满人甚至不再重视骑射之术,令皇太极感叹,他们“怠玩于市集”。倘若欲征赴沙场,“兵卒滞留于营帐之内,令奴仆上阵杀敌”。 4
满人十年间曾多次围攻位于大凌河南岸的战略重镇锦州,但屡被明朝守将逐退,终于在1642年满军攻克锦州,满人士气大振。明朝治军有方的将帅屈指可数,锦州一役之后又有两名大将归降清朝,并得到皇太极重赏。锦州陷落后,通往京师要道的山海关天险,仍有骁勇善战的吴三桂率重兵把守。1643年,皇太极突然驾崩,作为折中的选择,年仅五岁的九皇子继承王位,由皇太极之弟多尔衮摄政。
尽管清朝进一步扩张势力的机会似乎仍不可期,但是1644年春天,李自成率军从刚刚占领的北京向东越过平原,准备讨伐他眼中明朝最后一道防线—吴三桂。吴三桂自山海关调回部队,向西迎击李自成。摄政王多尔衮见机不可失,重整清朝幼帝的军队,率领满洲、蒙古、汉军各旗的兵力迅速南下,兵不血刃,长驱直入。努尔哈赤的梦想忽然间就实现了。
[1] 译注:“满洲”一词的原意众说纷纭。根据乾隆的说法,满洲实为女真国旧称“满珠”的汉语讹误。另一种说法,认为满洲一语的发音与佛教用语“曼珠”近似,意指“妙吉祥”,而此一词汇就出现在女真部落的藏教经文中。又有一说,满洲语出于梵文“文殊”(Manjusri),同指“妙吉祥”。另一种较富神秘色彩的解释则是,满洲二字分别取自努尔哈赤的敬称“满柱”以及“建州”,且在“州”字加上水字旁而为“洲”。根据阴阳五行,“明”(光明)与明朝国姓“朱”(红)皆属“火”德,而火能克“金”,女真人才改国号。至于“满洲”“清”三字的部首皆为水,故有制明之用。有关满洲一语的缘起,参见徐中约(Immanuuel C. Y. Hsu),《现代中国的兴起》(第五版)( The Rise of Modern China ,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5),4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