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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坨屎
a load of shit

作者与母亲及祖父的合影

米兰·昆德拉(MilanKundera)在他的一本书中开除了上帝的概念,因为照他的看法,没有哪个上帝会设计出一个必须便溺的生命。昆德拉作出这一断言的方式,让人相信他并不只是在开玩笑。他表达了一个深刻的蔑视。而这蔑视是典型精英主义的。它把一种自然的抵触转化成一个道德的愤慨。精英分子一贯如此。比如,勇气是所有人钦佩的品质,但只有精英分子将懦弱责难为可耻。无依无靠的人深深知道,在某些情况下,每个人都可能成为一个懦夫。

一星期前,我清理并掩埋了这一年的粪便——我的家人和拜访过我们的朋友的粪便。我们必须每年清理一次,而五月正是时候。如果太早,粪便就会冻结成块,如果太迟,又会招惹苍蝇。因为有牲口,我们这里夏天会滋生大量的苍蝇。有人向我诉说他不久前离群索居的情形,说:“去年冬天,我竟有点想念起苍蝇来了。”

首先,我在地上挖了个坑——大约有一个坟墓那么大,但没那么深。坑的边缘必须挖得小心一些,以免手推车在倾倒粪便的时候滑下去。我站在坑里的时候,邻居家的大狗Mick刚巧经过。他还是只幼犬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可是现在我站在坑里,不比一个侏儒高多少,他以前从未见过我这么站在他的面前。于是他的比例感被打乱了,开始冲着我狂吠。

我开始干活,从厕所里清出粪便,装上手推车,再倒进坑里,但是不管我多么冷静,仍然不时地感到一丝怒气涌上心头。可是为什么呢,或者为谁生气呢?我想,这怒气是一种返祖现象。在任何语言中,“屎!”都是一句盛怒之下骂人的话。屎是人们竭力想摆脱的东西。猫会用爪子刨土把屎掩盖起来。人类则以他们的屎的名义咒骂。我正在铲除的这玩意儿的名字,终于在我身上激起了一阵毫无理性的怒火。狗屎!

相对来说,牛粪和马粪不那么令人讨厌,粪肥也是。你甚至会为它们顿生思乡之情。它们闻起来像发酵的谷物,而且,在它们的气味中,可以远远地闻到干草和牧草的味道。鸡屎很难闻,而且刺激喉咙,这是含有氨水的缘故。打扫鸡舍的时候,你会很高兴能到门口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不过,最难闻的却是猪和人的排泄物。这是因为人和猪都是杂食动物,不分好坏什么都吃。它们的排泄物中有着令人作呕的腐败气味。隐隐地还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铲除粪便的时候,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天国的景象。这景象不是天使和号角,而是带有围墙的花园、纯净的喷泉、艳丽的鲜花、铺在草地上一尘不染的白布、天界的仙果。正是在无处不在的污泥和尘土的包围下,我们才产生对纯净和清新的向往。这种两极对立,想必是人类想象力之中埋藏最深的部分之一。与此密切相关的是以家园为掩蔽所的观念——家可以保护我们远离许多东西,包括污物。

在现代卫生学的世界,纯净已经成了一个纯粹隐喻的或道德的措词。它已经失去了所有感官的实在性。相比之下,在土耳其的贫困家庭,招待客人的第一件事就是提供柠檬花露水,涂抹在客人的双手、手臂、脖子和脸上。这让我想起了一句调侃精英分子的土耳其谚语:“在这屎的世界,他以为自己是一枝欧芹呢。”

我把手推车向上掀起来,粪便就顺势哗啦啦地滑了下去。于是这难闻的、可恶的恶臭,意识形态般地刺激和烦扰着我们的感官。这是衰败的气味,随之而来的,是分解和腐烂的气味。无疑,这是死亡的气息。但是,它和羞耻、罪孽或邪恶——就像憎恨肉体的清教主义一贯教导我们的那样——毫不相干。其色泽是锃亮的金色、暗褐色、黑色:这是伦伯朗的绘画中戴着头盔的亚历山大大帝的色彩。

下面是一则来自乡村学校的故事,我的儿子伊夫(Yves)讲给我听的:

秋天,果园。一颗红苹果落在草地上,在一堆牛粪旁边。牛粪亲切地、彬彬有礼地对苹果说:“早上好,苹果夫人(Madame la Pomme),你还好吧?”

她没有理会,因为她觉得和牛粪说话有失她的身份。

“天气真好,你不觉得吗,苹果夫人?”

苹果默不作声。

“你会发现这儿的草地很迷人的,苹果夫人。”

还是不说话。

这时,一个男人穿过果园,看见了这红苹果,于是弯腰捡了起来。当他咬开苹果的时候,牛粪脱口而出:“待会见,苹果夫人。”

屎成了一个普适的笑话。因为它无一例外地让我们想起了我们的二元性,想起了我们肮脏的天性和追寻荣耀的意志。这是最大的 欺君之罪

当我倒空了第三车粪便,我听见一棵李子树后面传来了花鸡的鸣叫。没有人真正知道鸟类为什么那么喜欢歌唱。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它们这么做并不是为了欺骗自己或同类。它们歌唱,是为了如其所是的那样宣示自己。相比鸟语之通透,我们人类的交谈却是晦涩的,因为我们不得不寻求真理,而不是成为真理本身。

我想到我正在运送的这些粪便的主人。各色人等。可是他们留下的粪便却无甚差别:都是能量吸收和消耗后产生的废料。能量具有无数的形式。但是对于我们人类来说,由于我们的粪便,所有能量在某种程度上都是口头的。我一边举着铲子,一边自言自语。我小心翼翼,以免掉到地上太多。邪恶并不起于事物的败坏,而是源于人类 说服自己 做坏事的能力。

十八世纪关于高贵野蛮人的写照,混淆了人类远祖和他们所捕猎的动物之间的区别,实为短浅之见。所有动物都按照它们所属物种的规律行事。它们不懂得怜悯(虽然知道丧亲之痛),但却绝不至于乖张执拗。这就是为什么猎人幻想某些动物是天生高贵的——它们拥有优雅的体格和与之相称的优雅的精神。这绝非人类所能拥有。

我们周遭的任何事物都不是天生邪恶的。这一点值得再三重申,因为人类说服自己去做非人之事的方式之一就是引证所谓的自然之残酷。刚孵化的布谷鸟还看不见东西,也没有羽毛,它们的背上有一个特殊的凹陷,就像一个酒窝,通过这个凹陷,它们就可以一个一个地把自己的同伴幼鸟背负出鸟巢。残酷乃是 说服自己 施加痛苦或有意忽略已经遭受的痛苦的结果。布谷鸟并不说服自己任何事情。狼也是一样。

那个精心阐述的关于诱惑的故事提及了另一个苹果(不是MadamelaPomme)。“……蛇对女人说,你们不一定死。” 此时她还没有吃。然而,蛇的这些话要么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谎言,要么是第一次玩弄空话。(狗屎!整整有半铲子掉在外面了。)邪恶是无辜的面具。

“特定的措辞是必不可少的,”乔治·奥威尔(GeorgeOrwell)说,“如果人们要命名事物而又不想唤起关于它们的心理意象的话。”

或许,牛拉屎时的无忧无虑,一方面是出于其天性之平和,一方面是出于其坚忍之耐力。由于这种耐力,在许多文化中,人们把母牛视为神圣的。

邪恶憎恨一切具有物质形态的造物。这种憎恨的第一个表现,就是将语词的秩序和语词所指之物的秩序分离开来。噢,Hansard!

当我把手推车推向坑口的时候,大狗Mick在后面跟着我。“别再数绵羊啦!”我对他说。去年春天,他和另一条狗结成伙伴。他咬死了三条。他的跟班被打败了。之后他被关了三个月。我半开玩笑的语调,以及“绵羊”这个词,还有对被拴三月的记忆,使他稍稍退却了。但是在他脑子里,他并不把挥洒热血叫做别的什么,而且他凝视着我的眼睛。

离我挖坑的地方不远,一棵丁香树正在开花。风向一定转到南边来啦,因为这次我在粪便的气味中闻到了花香。闻着就像是薄荷掺杂着大量蜂蜜的味道。

这芳香把我带回了我的幼年时代,带回到我所知的第一个花园,突然之间,我忆起了,距那时候还远的很久以前,我就记得这两种气味——在那遥远的年代,丁香和屎都还没有名字的年代。 RDndrDBfafOn7HYMH9no1L5s5RkBRIW2Cjfc/ORn3yUypfZEkbI70a5gR1+I+fU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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