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叫文艺复兴酒吧,位于火车站铁道口附近的卡车道旁。里面丝毫不像个酒吧。实际上,连个吧台都没有。不过是个小前厅布置而成的餐馆。酒瓶——不过半打——摆在一个装药的角落柜里。三个男子和一个女人坐在一张桌前打牌—belote 。最年长的男子起身招待我们。他长着一张狂热詹森教徒的脸:看透了世间的浮华及其种种变相。他将我们引到一张大理石台面的桌前,随手揩拭了桌子。屋子很脏乱,数星期不经打扫、碰触的样子,只有餐馆尽头他们打牌的地方还干净些,那里有一扇门通向厨房。那边有种家的感觉,我们的所在之处——四码之外——像个户外厕所,堆积着前任房客们的垃圾。我们旁边的桌子上搁着一把打开的黑伞,伞面破烂。桌边靠着一辆自行车。桌后的墙上钉着几张地中海某个沙滩的明信片和快照。它们都已经泛黄。我们身后是个大木柜:几只蝴蝶钉在柜门上。蝴蝶的翅膀破损了,就像那把伞一样,可以看穿。
我们要了红葡萄酒,拿出随身带来的面包和香肠吃。有着一副詹森教徒面孔的店老板给我们端上酒,赶紧坐回去打牌。我们看着他们打牌。打牌的人是店老板、另一个像是店老板兄弟的老人、一个年轻男子和一个年轻女人。他们打得很专心:眼睛盯在牌上,偶尔有一只手把一张牌捶到桌上——带着锤子敲打公共大钟的权威。但是,他们没有咄咄逼人的架势,没有针对个人的恶意。他们也没有喝酒。没过多久,那兄弟立起身来,一个女人从厨房出来,双手在围裙上揩了揩,在他的位子上坐下。两个小孩跟在她后面,在通往街上的门边蹦跳。打牌人的谈话也只关于牌。他们赌的是筹码,不直接赌钱。我们看着他们的背影,就好像看着四个人伏在桥阑上探头看一条河、一艘船、一群我们无法看到的鱼。越是看着他们,这种感觉就越是强烈。实际上,我们能够看到他们的脸,但是除了专注,他们的脸没有任何表情。我们看不到的是他们手中的牌。
一个年纪稍长的女人从厨房出来,向着打牌的人赞许地微笑。她注意到我们,便走来祝我们好胃口。她接着说道:“有时候吃是好的,像是回归秩序。”她回到牌桌旁,站了一会儿,垂着眼皮看店老板手里的牌。她又赞许地点点头——仿佛从桥阑上看到一艘金色的三桅船驶过。
打牌人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张当地公交时刻表。这是餐馆里最新最明亮的物什。只是餐厅里没有钟表。稍后我向店老板询问时间,他只好去街上隔两间的另一家餐馆打听。
四个人接着打牌。每个人都能看到世界上任何人无法看到的——他自己的牌。世界不在乎。但是另外三个打牌的人在乎,他们懂得落到他们手里的每一张牌的重要性。这样的兴趣、这样的关注引发了某种依赖性,每个人都在某种程度上控制其他人,直到一局牌终,赢家胜出的时刻。而在那个时刻,赢家的胜利也便告终。
因此,他们建立起一种比世界上所存在的任何公平更加公正的公平。也因为如此,他们能够接受牌的最极端要求,即专注地打牌。他们所遵循的原则,如同无政府主义者的原则,是暴力的、绝对的,比日常世界的任何既有原则更加接近于他们的悟性和憧憬。这桌上所打出的每张牌都有助于削弱世界的权威。我们所观看的是一场阴谋,而且是一场我们大可轻而易举加入的阴谋。
圣让大教堂(Cathedral of St. Jean)外停着很多汽车,两辆公交车。男人们穿着衬衣。这是一个星期天早晨,羊角面包里的黄油格外多。
教堂被挤得满满的。没有一张空椅子,连走道都站满了人。教堂里这样的盛况在这个国家很少见。但是当我们向前朝着牧师挤去时,就明白了其中缘由。在教堂的中心,三面被教众团团围住,面朝着教堂东面通向圣餐台,铺着地毯的台阶上,一百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排成方形队列。礼服、手套、面纱,洁白得没有一丝污迹和褶皱。家里,一百个熨斗一定还未冷却。
女孩子的年龄在十一到十三岁之间。白衣裳衬得她们的脸色发黄。她们与牧师的对答,围在前排、留心着她们每个小动作的父母和监护人的注视,将她们困得死死的。在这样的注意下,她们好像纹丝不动:放弃了独立活动的自由,她们好像非常安宁。
就像看着熟睡的孩子。对于观者来说,他们具有一种虚假的天真。实际上,要是仔细观察的话,还是可以区别不同程度的经验。有些孩子只是装睡,她们的脚趾在洁白的鞋子里蠕动,直到将憋在肚子里的话讲给同伴听了才得安生。她们从眼角瞥见寡妇的可笑举动。她看着她的侄女,干枯的双手不停地抚平苍老屁股上的黑裙——一分钟三十次。
有些女孩如此强烈地意识到自己身上的白裙,如此强烈地意识到这白色吸引着周围所有人的眼睛,她们竟开始幻想结婚。
在上帝那耀眼的纯洁前,有些女孩感到这是亵渎。这些女孩的脸上带着某种至福——好似远远睄见一叶白帆,船身却不可见。
离我们最近的女孩里,有一个长得比别人高些。她长着一个鹰钩鼻子,乌黑的大眼睛。她的面纱生脆得像亚麻布餐巾。也许她的家境比别人家好。她骄傲、冷静——好像即便是睡觉,她也会毫不马虎地事先想好睡姿。对她来说,眼下经历的这个宗教经验也是她自我发展的个人计划的一部分。这不是诱惑。这是一个精心安排的婚约。尽管如此,这丝毫削减不了她的紧张。所有关于她的事件,都会照着她所选择的方式进行。假定始终不会发生灾难,否则的话,她的愿望和决定会变得微不足道,她的人生会变得无关紧要,不过是射击手看到的一个移动目标。
教堂的西门口,售卖教义宣传册的男人坐在桌前读报纸。
女孩的应对声像鸽子。
有些女孩的母亲直往前挤,直挤到第一排坐椅后,女孩在坐椅前排成正方形。她们克制自己不要伸手触摸女儿。她们的理由是给女儿抚平裙子,拉直袖口。但是,她们这般行为的欲望却生发自对分享她们自己回忆的需要。在这个时刻,她们想伸手触摸女儿,不是因为她们的女儿可能需要支持,而是因为她们想让女儿知道,二十年前,她们也穿着白色礼服,领了坚信礼(confirmation)。
男人们远远地站在后面:似乎站得越远,就越是怀疑。他们在观看一个仪式。一两个男人不时地看表。高大的扶垛将他们衬得像小矮人。仪式后他们要去餐馆庆祝。晚上,有些要去打保龄球。对很多人来说,怀疑混合着算计。要是女儿入了教会,便意味着她们可能得到更好的保护,那么他们是真的高兴这事——她们的坚信礼——终于成了。谨慎充斥着他们的灵魂。
吧台后三个意大利年轻小伙,都穿着白衬衫——没穿外套,因为天热——打着黑领带。老板叫安吉洛(Angelo)。站在街上,能听到六七台自动点唱机播着不同的音乐。男人们,多为中产阶级,走在街头,从商铺或办公室回家的途中。女孩们从楼上下来,在吧台各就各位,开始工作。酒吧之间的橱窗里展示着便宜又花哨的男装——牛仔裤、皮带、塑料夹克、牛仔帽。也有一两家小吃店,窗口挂着香肠—确切地说是香肠、腌小黄瓜和熏鱼。都是味重的食物,即便是被烟酒熏麻的舌头也能辨出味来。食物的表皮起了皱。
她坐在吧台前一张高脚凳上。肥胖,但是仍然有种膨胀的风韵。她的大脸盘长着一张丰厚的嘴唇。跟她坐一起的是一个中年巴基斯坦生意人,穿着名贵的西服。一只手在她的膝间摸索。他喝得太多,她劝他少喝些,免得他不行了。此外,他们便谈论食物,谈论牛肉是否比鸡肉好。
本地客人们进来了。但是她坚决地装着不认识他们,似乎一门心思扑在这个卡拉奇(Karachi)来的男人身上。她偶尔飞快地扫一眼酒吧,心里存着数。卡拉奇来的男人戴着一个很大的金戒指,开始跟她讲他的孩子们。
突然——显然让安吉洛很不高兴——一个年轻精瘦的男子从外面踱进来。他穿着白裤子,系着皮带,皮带头系在背后。他把一只手放在她浑圆裸露的肩膀上。她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他,朝他隐秘地一笑。她把他介绍给卡拉奇来的男人,称是她兄弟。卡拉奇来的男子挪开身子,让出中间的凳子给他。他接受了,将凳子往后拖,好让他们两人仍坐在能相互碰触的距离之内。然后他捡了本杂志,哗啦哗啦地翻着。从卡拉奇男人的角度看,年轻男子的脸掩在杂志后面:他只能看到拿着杂志的手,以及搁在他和女孩之间柴棍似的腿。
卡拉奇来的男子说,她兄弟定是结了婚的,因为他戴着戒指。她大可不去理会这话茬,但是她不能。她解释道,不,他没有结婚。他戴戒指是因为他是人见人爱的美男子。他没有从杂志里抬起头来。巴基斯坦人又叫了杯威士忌,掺入他的啤酒里。你该吃东西,她说道。她又说,他有一张她所见过的最好看的脸。他回答道,他只吃鸡肉,可是这里不卖鸡肉。他们可以特地去买来,她说道。不,他说道,他不要特地买来的。然后,当她又把手按到他手背上时,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直勾勾地看着她那裹着浑圆大腿的丝袜口。
那么,你该吃些牛肉干,她说道。那是什么?他问道。非常、非常好吃的东西,她说道。她兄弟放下杂志,点着头。她让安吉洛上一份格丽松牛肉干(Viande de Grisons)。
牛肉干端上后,年轻男子站起来。他走向吧台,说道,请。她告诉她的卡拉奇男人,她兄弟要帮他给牛肉干调味。年轻男子捏起盘子边缘的柠檬,将柠檬汁挤在红棕色的、薄如纸片的肉上。然后,他拿过胡椒手磨——保温瓶大小的木制胡椒手磨——俯下身子,似乎使尽他嬴弱的肩膀和瘦小的手臂的所有气力,似乎召唤起浑身的每一丝力量来完成这个动作。他为卡拉奇男人往牛肉片上磨胡椒粉。
从市中心开车一小时到达一座山。山高1800米。山谷里散落着斑驳的冻雪,孩子们在雪上将橡皮垫当滑板和雪撬——这是六月天。
山路既不陡,也不险。要是慢慢走的话,即便是古稀夫妇也能走到山顶。
今天是星期天,山上少说有三千人。
距离山顶几百米处,就没有了路。草地上——那是一年中有数月都埋在雪下的草特有的弹性——停着许多汽车,一辆公交车。当夜里人们都回去时,这山与别的山没有两样。没有亭子和垃圾桶。唯有这草,有着得自雪的独特天性。
山顶有几块岩石。除此之外,四周全是草。草丛里长着山花:紫龙胆、金车菊、银莲花——还有繁若星辰的丁香水仙。
可以从任何方向爬到山顶,但是有一条最省力的道。在这条道上,总见着来来往往的夫妻,背着婴儿的父亲,祖父母和学生。很多人光着脚。从山脚望去,山道上人们上上下下的行列,颇像中世纪膜拜天堂的情景。下山的人大多抱着满怀的丁香水仙,透着铂金的色泽,那景象就更真了。
从山顶远眺,山脉绵延到地平线。岩石上接霄汉。蓝色的岩石与蓝色的苍穹,弥合无缝。
向南望去,可以眺见平原,密密地种着庄稼,青青的梅子色。这样的景色是理想的。它是墓地的对立。
平原尽头,一朵白云的影子在移动。影子所到之处,青梅子色便成了月桂叶的蓝绿色。
成百上千的零星团体组成的人群,自由自在。仿佛这山是他们共同的祖先。
今天,有个女人正被推进出租车:但是她不肯弯下腰,因而进不了车门。两个男子跟她扭打着。蛮体面的中年男子,借着正义的名义抵抗围观人群怀疑的眼神。然后,女人开始叫嚷。我一个字都听不懂。但是她那样叫嚷着,是显然相信在街对面——我所站地方的附近——某个人懂得她所遭的罪,懂得她合理的简单愿望:不要被塞进出租车带到另一个地方。僵持了几分钟,两个男子放弃了:她不进车门。于是他们把她带回去,她仍在叫嚷。她曲着膝盖,他们将她—只是个四十五岁左右的女人—一路拖往药店,他们原本在那里。在药店里,她仍旧不肯松懈,一个男子只得用背抵着玻璃门,免得她跑出去。药剂师似乎试图帮着安抚她。出租车司机等着,车门仍开着。因为一个男子背靠着门,买药的人进不去。我从窗口往里看。架子上摆着药盒子、药瓶。一个女人和她的意愿—实现她想要实现的,阻止她不想要发生的。架子和女人之间,男人们,犹豫着。
19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