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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瓦河畔

贝尔格莱德(Belgrade)西南二十五英里,有一个叫奥伯勒诺瓦克(Obrenovac)的小城。公交车在邮局对面停下。邮局前有一个花坛,花坛里长着草,没有花。四个男子坐在花坛边聊天,俯着身子,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他们身后是个超市,规模不大,货物却摆得很整齐。大街上的其他店铺都不大像消费社会的商店。一家五金店的橱窗里摆着自制的火炉烟囱;四五家裁缝店,橱窗里挂着做西装的布料和手工缝制的赛卡其(Sajkace)——塞尔维亚男人戴的斜帽;一家理发店;一家面包店,几款面包,包括圆圈状的、撒着籽实的什福拉吉(Djevreki),各种口味的果馅卷;一家肉店,窗口没有肉,店后墙上挂着屠宰好的动物。

在俄罗斯,城市橱窗里的食物通常是彩绘的木头模型。木头排骨、木头鸡、木头蛋。远远看去,这些模型有时候比真的食物还诱人,因为它们的颜色生动鲜明。木头肉有瘦的(红色)也有肥的(奶油色)。上世纪末,有个从格鲁吉亚(Georgia)来的画家,名叫皮罗斯马尼什维利(Pirosmanishvili),他一辈子都在第夫斯(Tilfis)画招牌,从一个酒馆到另一个酒馆。大多数招牌是食物。我从未见过比这些招牌更能表现饥饿的画作——或者更确切地说,表现饥饿所激发的梦想。桌面像大地,桌上摆的奶酪和肉块像巨大的高楼。即便是他画的女人也是可以吃的,像复活节蛋糕。在皮罗斯马尼什维利的作品里,俄罗斯的橱窗木头食物模型绘画的传统找到其唯一的天才和大师。为什么奥伯勒诺瓦克的肉店后墙上挂着的真羊出乎意料地、毫无预设地让我想起了他的画?

再往前是个书店,大多数书籍看着像是学校的课本。我知道,当孩子们从学校里出来去吃午餐的时候,我会看到他们穿着白线缝制的黑色制服。

但是,即使不看橱窗和孩子,即使像平常那样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脚走路,我仍能感觉到这是欧洲的哪个部分。路面坑坑洼洼,金属接头处粗糙,没有接好。诚然,法国的一些小城也是如此。是那股推动细弱的野草穿透缝隙的力量使得它如此斯拉夫么?在瘦弱、淡黄色的野草里,在随时有可能碎成石子或隐没于大地的尘封的沥青里,是否存在着某种精粹?(这里要强调的是,这些问题里面没有任何怪异的成分:确切地说,它们的答案确实是真实基础的外在部分,而绝不是浪漫的,比如说,在布拉格,电车轨道干燥时,尘封的沥青的灰色是车轨底部的颜色;太阳照耀在车轨表面,散发着柔和的乙炔蓝。)

或者,马路的显著特征与它单薄的表层有着更大关系?这是因为道路从未被置入大地,而不过是被放在大地表面的缘故么?这是因为道路更像是一件披着的衣裳,而不是固体结构么?

大街两旁的房子很矮。双手几乎可以触到屋顶。窗户是双层的,两层窗玻璃之间的空间跟墙的厚度一般宽。一个人家的窗户里,一盆天竺葵摆在这个空间里,里层窗后是粗糙的蕾丝窗帘。外层窗户沾了灰尘。从窗子往里看,透过半透明、毛茸茸的灰尘,可以看见阴影里深红色的花;再透过蕾丝,可以看见扎包裹绳子的颜色;直看进房间的黑褐色里,那是重新发现某人的童年。这是因为儿时曾读过的故事,或者这种“孩子气”是源自窗户和房子的比例?

偶尔有公交车、汽车、开放式货车和敞口的、像是超长摇篮的四轮马车经过。驾车人手里拉着缰绳,弯腰弓背坐着:教条般的静止,与马车的运动形成对比;正如石墩的静止与河流的运动之间的对比。也有人骑着高大的黑色自行车,两个轮子离得老远——因此,骑车的人像是在匆忙地追赶前轮,而不是压在上面。

大街两旁直直地分出许多崎岖不平的小路,去小路半里或半里多的距离,是围绕着小城的田野、树林、荒地。小路通向两旁的房屋。有些像郊区的小平房,另一些则是只有一个房间的老村舍。很多屋顶装着电视天线——同时,花园或院子里有汲水的井。正是这些花园和院子最让我着迷,它们构成最引人注目的视觉元素。

有些人家有玫瑰花圃,花圃间的草地上鸡鸭成群。还有猪和樱桃树。挨着路的篱笆墙外,拴着一只山羊,两个白人男孩牴头而立,用倾斜的腿支撑着身体,像是某种纹样上跃立的动物,这种纹样从未在这个国家出现。有的花园和院子(这两个术语的区别在于花园是私人的,而院子是三两户人家共用的)还有桌子、装水的罐子或桶、板凳、椅子、遮阳的攀援藤、茂盛的草丛、裸露的地块——夏天里是要洒水打湿的,要不会灰尘飞扬——蔬菜、金合欢树、礼拜所。这些花园和院子,就像人的身体,朴实无华地按着其本来面目被接受。严格地说,既没有被忽略,也没有被耕耘。然而,这样的描述是把一个不相干的道德意识强加其上。在这里,自然和作为房客的人类之间建立起一种含蓄的平等。这些花园和院子既不令人感动,也不被人忽视。它们既不暗示企盼,也不暗示绝望。它们就这么简单而始终如一地被人栖居着,像筑在大地上的房屋。你用人类的时间尺度去衡量它们。它们不像一年生植物那般生命匆匆,也不像森林那般万古长青。花园和院子里的每棵植物都有点长过头,每棵植物都有自己的意图。这一点显而易见,即使眼前没有人,或者没有被讲述的故事——而仅仅是通过其中可见之物的部署。

小城离萨瓦河(Sava)不远。萨瓦河源于阿尔卑斯山脉的尤利安山(Julian Alps),注入到贝尔格莱德的多瑙河。河流交汇之处,辽阔的水面波光粼粼,映亮了城市的天空。有时候,在街上远眺,让人生出一种错觉,觉得山坡那端便是海。这里,河流波澜壮阔,水色浑浊沉重,但是因着水势湍急,水面倒像天空一般明亮。如果非得用河流这个误导的隐喻来描述时间的本质,那么我们的想象里浮现的应当是这样一条河流。它是有重量的,这个重量提示着萨瓦河所流经的大地。这大地囊括河两岸的一切。这是一条最终歌颂陆地而不是水的河流。一条公路自奥伯勒诺瓦克城郊延伸至萨瓦河,路尽头有一家小餐馆,他们烤了河鱼,与卷心菜沙拉一道卖。

回贝尔格莱德的路,有几处顺着萨瓦河。公交车在每个村子停靠,通常停在小餐馆外——要是有的话;若没有,停靠点便是男人们谈天的地方——他们坐在箱子或盒子上,双腿间夹着啤酒。公交车的收音机开得很响,歌曲颇像希腊的。随着车子四平八稳地往前滚,车座吱吱地响着,窗玻璃轻轻地抖着(要是车驶过凹坑,窗玻璃便咯咯作响)。在某种程度,所有声响都融汇进那音乐里。离公路颇远的人们抬起头望着公交车驶来,因为他们听见渐行渐近的音符和声响,又望着它驶去。

我为什么如此在意这穿过原野、沿着大道、顺着河流的声响的进程呢?这不是因为除此便只有寂静。也不是因为我们所经之处,每个人都抬头来看。我想,这是因为我从窗外所能看到的每一样东西都暗示着扩展、连续,这迫使我去关注,去思索我们这个短暂而吵闹的旅程的长度。但是,暗示这种几乎是无休止的连续性的又是什么?天空的光?空气?距离所产生的特定的色彩变幻?也许它们都起着作用。但是,我想,主要还是因为在这个景色里,没有惊人的事件(没有山,没有树,没有房子),它创造了一个自然的视觉中心,其他一切便成为从属。每个事件都将我们的注意力转移给下一个事件,下一个事件又转移给下一个,又下一个。因此,没有理由去假设这个顺序需要停止。

用西欧的术语来说,浪漫的反题是经典。然而,这个景色是真正的浪漫风景的对立面。浪漫总是出现在可能性的边缘和尽头。浪漫提示极限——崇高,抑或恐怖。浪漫以等级为基础,而在这里,景色的事件之间存在着一种拘束的平等主义,这种平等主义与花园里人类和自然物之间明显的平等关系类似。正是这风景的常态使得它如此地无限。

在贝尔格莱德的国家美术馆里,找不到一张哪怕略微表现这种精髓品质的作品。我也想不出别处有哪些作品表现过这一点。这个景色不适合于表现式的绘画——但是,它适合电影,因为电影是运动的;或者适合刺绣和装饰画,因为它们忽视远近透视。然而,这个景色却存在于无数斯拉夫诗歌所表现的经验背后。但是我们必须知道我们所找寻的是什么。在这个景色的品质里,没有田园牧歌,没有天真,没有永恒,没有安全感。这样的景色激发起人们(非寂静主义者 )对于沉默的深情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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