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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斯特拉斯堡的一夜

我去看电影。从电影院出来,外面又冷又湿。只能隐约分辨出耸入天际的大教堂尖塔。

大教堂和火车站之间,有许多廉价的啤酒馆、咖啡馆。我走进一家店去,一只乌鸦养在笼子里,挂在柜台后面的酒瓶边。当时,我正在构思一部电影的情节,这个情节促使我试图分析激情的本质。我在一个课堂练习本上记了些笔记。这个本子是在一个村子的杂货铺买的,纸上印的是方格,而不是横线。坐在斯特拉斯堡(Strasbourg)的一家咖啡馆,背靠着壁炉,桌上一杯掺了朗姆的茶,我开始读笔记。

被爱者表现自我的潜能(self’s potential)。自我的行动潜能为被爱者反复青睐。主动和被动是可逆的。爱创造爱的空间。被爱者的爱“完成”——似乎我们所谈论的并非两个行动,而只是一个行动——爱者的爱。

女侍者坐下来吃晚餐。她有一头淡黄色的头发。

那些我们不爱的人,与我们有着太多的共同之处,以至于我们无法爱他们。激情只为另一个人而生。在激情里没有情谊。但是激情能够赋予爱人双方相同的自由。这个自由的共同经验——本身如星辰般的、寒冷的自由——或许能在他们之间生发出无以伦比的柔情。每一次,重新唤起不同感觉的欲望是对另一个人的重构。

一个男子走进来,显然他每晚必来。约摸六十岁。政府办公室职员。他走去与笼子里的乌鸦说话。他跟它说的是鸟语。

对立的形态不为旁观者轻易所见。更甚者,这些形态在爱人的主观关系里不断地被转化。每个新的经验,对方性格所显露的陌生,使得重新定义对立的界线成为必要。这是一个持续的虚构过程。一旦停止,便再无激情。将被爱者想象为 自我所不是的所有 (all that the self isnot),意味着两个相爱的人形成一个整体。在一起,他们能够成为任何东西,每一个东西。这是激情对想象力所作的承诺。正是因为这个承诺,想象力不知疲倦地划分,重新划分对立的界线。

我向淡黄色头发的女侍者付了账,向与乌鸦说话的常客颔头示礼,然后向火车站走去。没有星星。火车还要等上二十分钟。我环视空荡荡的、封闭的售票厅。里面有三个流浪汉。一个靠着售票柜台打瞌睡,头歪在卢娃城堡(Loire Chateau)的海报上。另一个的头支在膝盖上,坐在一台电子秤的踏板上睡。踏板的橡胶比地面暖和。秤了重量,没有硬币投进去,电子秤无法按着程序打印出数字,于是秤上的两个红点一闪一灭,不倦地索取一个50生丁 硬币。三人中最幸运的是那个躺在地上的,背抵着大厅里唯一的散热器。他戴着一顶鲜红色的线帽。鞋底各有个蛋杯大小的破洞。睡梦里,他伸手挠肚子。

爱人们将整个世界并入他们的整体。所有爱情诗的经典形象都证明这一点。诗人的爱“表现”为河流、森林、天空、地下的矿石、桑蚕、星辰、青蛙、猫头鹰、月亮。

躺在地上的男人蜷起膝盖,缩到肚子上。

诗歌表达对于这种“相通”(correspondence)的渴望,但是,创造它的是激情。激情渴望在爱的行为里囊括世界。想要在海上、空中,在这个城市、那片原野,在沙滩,在树叶间,在雪里做爱,和着盐、香油、水果做爱,等等等等,并不是因为需要新的刺激,而是表达一个与激情不可分离的真理。

戴红帽的男子坐起来,僵硬地立起身子。来自“城堡”的男子一声不吭地占了他的位置。红帽男子走向出口,半途停下整理滑到屁股上的裤子。他解开皮带,拉起几件衬衣,一件汗衫。他的肚子和身躯上布满文身。他招手示意我过去。他很胖,肤色出奇地柔和。文身是形形色色的 性交 姿势:人物轮廓是黑色的,性器官是红色的。肚子和肋部的图案密密地挤着,像米开朗琪罗的《最后的审判》。他哆嗦了一下。“我才不在乎呢。”他说道。他也懒得将硬币装进口袋,就拽在手里,向对面的咖啡馆走去。

以不同的方式,爱人们的整体扩展开来,去容纳社会世界。每一个行动——当它是自发的时候——以被爱者的名义进行。然后,爱人在世界上所改变的是他激情的表达方式。

红帽男子走向对面的咖啡馆。

然而,激情是一种特权。一种经济的、文化的特权。

火车来了。我上了一节车厢,两个男子各据车窗一端。一个是圆脸黑眼睛的小伙;另一个与我年纪相仿。我们互道了晚安。外面,雨下成了雪。我在口袋里找到一支铅笔:我想再写几行。

某些态度与激情是不相容的。这不是性情问题。谨慎的男人、卑劣的男人、虚伪的女人、呆板的女人、争吵不休的夫妻都可能有激情。如果一个人拒绝激情——或者无力追求已存在的激情,因而只得将它转化为单纯的迷恋——是因为他或她对于其整体的排斥。在爱人的整体里—正如在任何整体里一样—有着未知:这也是死亡、混沌、绝境所唤起的未知。惯用对待身外之物的方式对待未知的人们,可能会拒绝激情。对于身外之物,他们必须无休止地采取措施,设防。这不是害怕未知的问题。每个人都害怕。这是将未知置于何处的问题。我们的文化鼓励我们将它置于身外—总是。甚至于将疾病也视为外来的。将未知当作 外在 (out there)之物与激情是不相容的。

小伙子是西班牙人,他建议我坐他那个挨着窗口的位子,那里有张折叠式小桌,便于写字。他们的目的地是摩尔哈(Mulhouse),他们在那里的一个工厂做工。年长的男子已经在那里工作了七年。他的家人在比尔堡(Bilbao)。

激情的整体覆盖(或损耗)世界。爱人们 世界爱彼此 (正如人们说用心或柔情)。世界是他们激情的 形式 ,他们所经历或想象的所有事件都是他们激情的意象。这就是为什么激情随时准备着冒生命危险。人生似乎不过是其形式。

年长的西班牙人,我的同龄人,把弄着一张杂志上撕下的封面。他用粗壮的拇指和尼古丁熏黄的食指小心地撕出小纸片。小伙子带着剧院经理的骄傲神气看着他:他看过他撕这个。但是,这场戏里没有观众。在这凌晨时分,它是免费的。年长的男子撕出小纸片,渐渐地撕出人的剪影……脑袋、肩膀、臀部、双脚。他将人像对折,再斜折,然后轻巧地从中间撕下一小片,又整个地折起来。这张纸变成了一个四英寸高的男人。打开纸人,男性生殖器竖立起来。合上纸人,男性生殖器垂下去。因为我看着他,他就演给我看。要不然,他不会这么做。我们三人都笑了。他说他能做得比这个好。他近乎温柔地将纸人揉成一团。折叠桌子下面有个烟灰缸。他将纸人扔进烟灰缸,任由着盖子啪嗒一声关上。然后,他双手合抱在胸前,注视着窗外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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