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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以赋入诗

中国诗歌的发展,有两条基本线索:一是作为合乐的歌词,如《诗经》、楚辞中的《九歌》、汉乐府、南北朝民歌、唐五代及宋词、元曲等,也包括一些文人创作的入乐歌辞;二是文人创作的不入乐诗歌,主要指文人诗的繁荣发展。汉魏晋时期,文学的主流是赋,文人用赋法来写诗,也是魏晋诗歌发展的一个特点。

赋法入诗包括两个方面。

一是内容入诗。由于赋的题材非常多,有京都赋、述行赋、游仙赋等。京都赋主要铺陈京都的建制、规模、宫室、物象,内容最广,代表作有班固的《两都赋》、张衡的《二京赋》、左思的《三都赋》等。述行赋是一边走、一边看、一边想、一边写。屈原的《九章》是为滥觞,其中不少写的是屈原被放逐后,一路的所见所闻。班彪的《北征赋》,叙述自己北行从长安到安定的历程,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状况。汉武帝好游仙,司马相如就写了一篇《大人之颂》,目的是劝汉武帝不要游仙,但汉武帝看完以后,“飘飘有凌云之气” ,从那以后,反倒更好游仙了。

魏晋文人写诗,有时把赋的内容改用诗歌来写。如曹植是辞赋大家,他写有《名都篇》,铺陈京洛少年斗鸡走马、射猎游戏、饮宴玩乐的场景。他的《游仙诗》,则是游仙赋的浓缩版。曹植的《赠白马王彪》、陆机的《赴洛道中作》等,也都是按照述行的方式来写的。陶渊明的《归园田居》《饮酒》,是以诗的形式来铺陈田园风光、乡居生活。与之类似的,还有谢灵运山水诗的铺陈、宫体诗对宫廷女性举止言谈的铺陈等,都是用赋法来结构篇章的。可以说,魏晋诗歌一个总体的走势,就是赋法入诗,将赋的内容引用到诗歌之内,完成了歌诗向文人诗的转化。

二是技法入诗,是把赋的技法拿来入诗。曹植的诗,被钟嵘在《诗品》中评价为“骨气奇高,词采华茂”。“骨气奇高”,是说文章写得有气势,有建功立业的志气在里面;“词采华茂”,是说其诗讲究词采。曹植的《白马篇》中,有这样几句:

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

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写左面怎么样,右面怎么样,仰身如何,俯身如何,叙述得极其全面。与写赋一样,前后左右铺陈,让人目不暇接。陆机写诗,也非常善于铺陈,太康诗风的繁缛,便是翻来覆去地写,浓墨重彩地写,如《赴洛道中作》:

远游越山川,山川修且广。

振策陟崇丘,安辔遵平莽。

夕息抱影寐,朝徂衔思往。

顿辔倚高岩,侧听悲风响。

清露坠素辉,明月一何朗。

抚枕不能寐,振衣独长想。

这里采用的也是述行的方法,写自己一路上的所见所感,沿着山川越走越孤独,越想越觉得伤感,在孤独与伤感的情感基调中,写了走、停、歇、思和失眠等行动,这不是单纯地叙事,而是在叙述自己一路上的所见、所想、所感。

陶渊明的诗歌总体上比较简练,但只要读一读他的《归园田居》,就可以看出,陶渊明也是擅长用铺陈手法来写诗的。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中间七句采用的是铺陈手法,鸟、鱼,南野、园田,方宅、草屋,榆柳、桃李,远村、炊烟,狗吠、鸡鸣,户庭、虚室,一组一组铺陈,一个一个展现。

谢灵运更是喜欢用赋法入诗。其代表作《石壁精舍还湖中作》:

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

清晖能娱人,游子憺忘归。

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

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

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

披拂趋南径,愉悦偃东扉。

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

寄言摄生客,试用此道推。

谢灵运写诗,赋法是基本的结构方式。他要写山底,就必然要写山顶;要写山的阴面,就肯定要写阳面;上一句写水,下一句便要写山;前一句写早间,后一句常常写晚上,这就形成了含有对偶的铺陈手法。

由此来看,赋法是诗歌形成的基础要素。《诗经》里的赋法就像一个小种子,种在了诗歌的母体里。随着文学经验的积累,赋法成长为诗歌中一种成熟的技法,进而促进了诗歌不断走向完善。南北朝时期,赋法开始凝聚沉淀,形成了对偶句式。特别是到永明时期,《四声谱》的出现,使诗人们觉得诗歌应该押韵、应该注重结构,赋法便开始浓缩,进入到对偶句式中,形成了有节制、重内敛的铺陈。

永明体的诗歌中,出现了很多这样的对偶句,如谢朓的“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叶低知露密,崖断识云重”等,都是非常精致的对偶句。宫体诗的诗人们,更加讲究对偶,有很多诗作在固定位置要求对偶,为律诗中间两联采用对仗写法,做了有益的尝试。

唐诗的对偶要求更高,魏庆之《诗人玉屑》引《诗苑类格》说:

诗有六对:一曰正名对,天地日月是也;二曰同类对,花叶草芽是也;三曰连珠对,萧萧赫赫是也;四曰双声对,黄槐绿柳是也;五曰叠韵对,彷徨放旷是也;六曰双拟对,春树秋池是也。

所谓的“六对”,是六种基本的对仗手法。以“双拟对”为例,指的是两个词组对两个词组,如“春树”对“秋池”,既铺陈物象,又不显得啰唆。若是汉赋里描写春天的树,就要尽量写全,如杨树、柳树、松树等,写得无以复加,秋天的池子,也要铺陈得淋漓尽致。在诗歌形成的过程中,对偶开始将赋法漫无目的的铺陈进行约束,使其状物显得简练精美。赋法有了节制,对诗歌艺术产生了极大的推动作用。

六对之后,还出现了“八对”的说法,都是对对偶句式的深化。如地名对、异类对、双声对、叠韵对、联绵对、双拟对、回文对、隔句对等。 可以说,如果唐诗中没有中间两联的对偶,唐诗的表现力就会弱化很多,很多我们耳熟能详的名句就不可能再出现。

孟浩然《临洞庭湖赠张丞相》: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这里面的“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用精炼的对偶,写出了夏天的洞庭湖面雾气腾腾,波浪拍打着岸边,震动着岳阳城。仅仅两句话,就将洞庭湖的景色全部展现了出来。

王维的《终南山》,写到山之高、山之长、山之奇、山之变、山之深:

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太乙近天都”,写山之高,高得与天相接;“连山接海隅”,写山之长,绵绵不绝到海边。“白云回望合”,回看身后,白云开合;“青霭入看无”,远处山间,雾霭青青,近处一看却不甚清楚了,这两句写山之奇。“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写登山远眺,山的阳面和背面已经不一样了,阴天、晴天的景致完全不同,沟壑千差万别。“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诗人找不到可以投宿的地方,远远看见河对岸有一樵夫,于是,诗人就去问那个樵夫,侧面写出了山之深。全诗用赋法结章,用对偶结句:“白云”对“青霭”、“回望”对“入看”、“分野”对“阴晴”、“中峰”对“众壑”,精工而优雅。

铺陈手法用得最好的,还是杜甫,如《秋兴八首》(其一):

玉露凋伤枫树林,

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

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

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

白帝城高急暮砧。

这首诗写得非常有气势。“晚节渐于诗律细” ,是说杜甫作诗,到老成时,对格律的要求愈加细致,也非常有气势。“丛菊两开他日泪”,看似简单的景物描写,其中却蕴含着诗人的人生写照,自己与家人两隔,国家两分。正因如此,诗人才心事重重:“江间波浪兼天涌”,是眼前的景色;“塞上风云接地阴”,写的却是想象出来的景色,因为诗人看不到真正的边塞,所以只能想象着描写,实际暗示的是北方战事连绵。“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晚上天气非常冷,人们都在赶制寒衣,催、急两个字,给全诗笼罩了一个急切而又压抑的氛围。

无论是状物、抒情还是叙事,诗歌都需要有一个基本的框架,把个人的感兴、眼前的景物装进去,赋法长于叙事、长于体物、长于抒情,于是,其便成为中国诗歌叙述的基本技法。赋法不仅推动了诗歌的演进,也在诗歌演进的过程中不断被精致化。 5D+UeyQDgNVXuqEublR/0tHa70dDGBogBW2f3/v9DeDq04uHgqrkSwzpCoR0orW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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