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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背井离乡的人啊有多少

你可知道

那一座座高楼

需要多少人来建造

它的背后是多少双手在付出辛劳

滚滚而来的民工潮里

背井离乡的人啊有多少……

——摘自民工“歌手”吴锋钢《你可知道》

我躺在沙发上翻书。下班回来,累了一天,什么都不想干。

两岁多的宝宝倚在我身上“嘛玛、嘛玛”地撒娇,她学的是港台音。好好的普通话,到她嘴里就变调。我不无好奇,问宝宝哪里学来的“má——mà”?宝宝奶声奶气地说:“电——戏(视)。”我恍然。

原来,那些激不起我半点兴趣的娱乐选秀八卦节目早已无孔不入,电视节目如此发展下去,不知道会对孩子产生多大的影响……

我放下书,拿起宝宝的图画书《猜猜我有多爱你》,决定好好讲讲“妈妈”和“爱”的故事,突然听到一声“喂——”,屋里没其他人,我闻声往窗外看。

一个男子正爬在三楼的脚手架上。我记起来了,我居住的小区房子这个夏天大修。修房子的农民工一个月前就进驻了,他们的工地宿舍就搭在小区的垃圾箱旁,每回我下楼倒垃圾总能看到他们。这一个月来,我好像已经习惯了头戴橙色安全帽、肤色黝黑的农民工在小区里走来走去的忙碌样子。

脚手架上的男子冲我点点头。我问他在上面干什么,他说他是工地的木匠,负责检查各家的窗子,看是需要修还是换。男子看到我身边的宝宝,就冲她笑,宝宝也对他笑,乐得咧开了嘴。我问男子:“你小孩多大?”男子说:“饿(我)闺女大咧,念初一咧。”我听他口音,暗猜他是陕西人,问他老家是哪里,男子说老家是丹凤,有好几年没回去了……男子说着说着眼神就暗了下去,看向别处。我本想说丹凤是个好地方,丹凤出名人……见男子神情黯然的样子,也就作罢。男子沿着脚手架去查看别处窗口了。

第二天下班回家,我又在窗台前遇到他。算是打过交道了,男子冲我憨厚地一笑,他身上背着个脏兮兮的帆布包,里面装着起子、榔头一类的器物。他朝屋里探了探,问:“你娃呢?”我说她奶奶领着去楼下了。他又问:“你教书的?”我愣了愣。他指着我手里的书道:“饿看你老捧着书……”我笑了,为他如此有趣的推理。

男子提醒说,今天窗子修好,明天要刷油漆,到时窗门关紧了,免得油漆味进屋,娃闻了头疼。我点头道谢。男子说完话还扶着脚手架不走,我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就问有什么事。男子好像就等我这句话,如释重负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纸,说:“饿想请你念念上头的字,老家寄来的,饿不认得字……”

我接过他递来的一叠厚纸,里头夹了封撕了口的信封,我看了下寄信人地址:陕西丹凤柿园子少管所。我心下讶异,抬头看男子。男子一脸焦急和茫然。

我抚平信纸,下面是信上的内容:

沙莎父母:

你们好!

我是柿园子少年管教所干警周永红,这里的孩子都称呼我“周妈妈”。

这封信,我寄了三次,被退了三次,都是因为地址不确切而被退回。但愿这一次,你们能顺利收到。可能你们还不知道,你们的女儿沙莎因参与校外打架斗殴,酿成恶果,被送进管教所已有半年。

沙莎刚进管教所时,脾气暴躁,一丁点小事,就能把宿舍搅得天翻地覆。我多次找她谈心,但说实话,收效不大。我也曾向她打听你们的下落,希望你们能尽快来看她,可她说她没爸妈。再问,就什么都不讲了。后来我从她爷爷处获知你们在上海打工的地址(他只有地址,没电话),我就试着给你们写信。

再说沙莎。有一次我从沙莎邻床的蛛蛛(这个女孩因父母常年在成都开火锅店不回,沉迷网游,走上犯罪道路)那里,得知沙莎喜欢看书,还爱写日记。我很高兴,像是找到了一把金钥匙。我特意将沙莎安排到图书阅览室,让她做一些登记借阅和文书之类的工作,实际是为她看书提供便利。

我总觉得,一个喜欢看书的孩子,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起码她的心是向善的——只是,这颗心,过早地经历了她这个年龄不该经受的困厄。

沙莎转到图书室后,倒是很少犯事了。每天除了按时操练、学习文化课,大部分时间都坐在阅览室里。我开始为她的转变暗自高兴——起码她懂得自律和克制了!

我本想观察一阵子,如果她表现出色的话,考虑让她提前回归学校。没想到却出事了。几个月前的一个晚上,她突然歇斯底里,发了疯似的大喊大叫,说老爸老妈被人绑架了,她要去上海,把你们救回来。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她趁值班的警员打瞌睡时,用不知哪来的刀子撬开了监区宿舍的大门,向外面冲去。干警们闻声赶到,可她抓着刀子乱舞,不让干警靠近,还威胁说谁上前她就死给谁看……

此后两天她不吃不喝想绝食。我和同事费尽口舌开导她,对她闹的事也表示既往不咎,可她就是消极抵抗。问她话,她也不开口。一个14岁的女孩子,正处于发育期,需要好的营养,可你们的女儿却两天不吃不喝!她差点虚脱,被强行送去医院,靠打点滴才缓过来。

从那个晚上开始,她就像换了个人,情绪大变,极度自闭。

后来我总算找到了答案——其实也是验证了我的猜测。我从沙莎床板下发现了一个黑色封皮的笔记本。我知道沙莎写日记,我很赞成这里的孩子记日记。我曾经在一次思想大会上要求所里的孩子在每晚熄灯前,留出半小时写改造日记。我很留意沙莎的日记,可是这个黑色封皮的日记本不是交上来的那本。

我怀着好奇心打开来看了。老实说我很震惊——我没想到这个身体单薄得像纸、脾气又暴得像男生的女孩子,内心世界却如此丰富!她写的这些日记,文笔不输给时下那些热衷出书的“少年作家”!我读着这些日记的时候,心情既复杂又感慨。我也有女儿,和沙莎一般大。可是和沙莎比起来,生活在城市里的她,要什么有什么,简直像生活在天堂!

一样的孩子,却有着不一样的童年。沙莎在日记里说:人家的孩子是“花样年华”,我们留守孩儿是“草样年华”。被送进柿园子少管所的少年犯,大多是父母不在身边的留守孩童。这些孩子,因长期缺乏父母的关爱,就跟没人管的仙人掌一样,浑身长满刺,难看又扎人。尤其在寒暑假,他们游弋于家庭、社会和学校“三不管”的地带,他们对是非难辨,稍有引诱、教唆或一时冲动,就会走上犯罪道路。

身为“干警妈妈”,我尽我所能给予这些孩子“母爱”。但说实话,我有限的情感补偿,不可能替代每一位生身父母的关爱!这些孩子,他们需要爱和依靠!他们只要不被父母抛弃,哪怕是承受父母的一顿痛打,也心甘情愿!

沙莎父母,我无从知道你们在外头打工的艰难。但是,如果你们心里还有一丝牵挂,我希望你们暂且放下手中的工作,尽快回来看看你们的女儿!沙莎需要你们的关爱!这关爱,不是逢年过节寄一点钱,而是实实在在的重视!

沙莎是个特别的孩子。给她足够的关爱,她会很出色!这也是我不放弃给你们写信的原因。为了让你们更多地了解沙莎,我悄悄复印了几篇她的日记,寄给你们看看。(关于日记,先不必和沙莎提及,毕竟这是她的隐私。)

盼尽早来!

柿园子少管所干警 周永红
2006年5月10日

信念完了。我抬起头,却不见了男子——沙莎父亲。我俯身探看,他不知何时蹲在了脚手架的踏板上,双手抱着头。我轻声问:“还要念吗?”

男子不出声。我忖度他此刻的心情,一封突然的来信,带来了一个突然的宣判。以为在老家乖乖念书的女儿,竟然因打架斗殴被送进管教所,还闹事、绝食,差点性命不保……

男子沉默半晌终于抬起头,示意我念下去。

这个14岁女孩的日记,虽轻描淡写地记录着身边的琐事,却道出了内心的孤独和无助!想想和她同龄的城里孩子,上学要父母送,放学要父母接,衣食起居完全不用自己操心……

沙莎父亲翌日傍晚又来找我,这回是直接上楼敲门。我见他欲进不进的犹疑样子,知道他又有事,就迎他进屋坐下。前晚他听完信没说一句话就走了,我预感到他会再来。兴许是职业的敏感,我对这个叫沙莎的女孩满怀同情,很想知道她的近况。

我在一家晨报负责一个《特别报道》的栏目。最近,时有媒体报道农村留守孩子的生存状况。我对这些“像野草一样生长”的孩子充满了忧心的关注——毕竟,我也是一个孩子的母亲!

沙莎父亲坐定后终于开口。他的丹凤口音太重,语速一快我就只能连蒙带猜。原来,他是要我帮他写封信,他和沙莎母亲商量过了,暂且回不去,所以想先捎个信,请求周干警多照顾点沙莎。

这个决定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换了我是沙莎母亲,我肯定急得恨不得插翅飞回去!我问沙莎父亲这是谁的决定,沙莎父亲握住杯子,不说话。

我起身给他续水,等着他开口。没想到这一问竟问出了他的伤心事——

沙莎父母尽管在同一座城市打工,但并不能经常见面。一个漂泊在工地,总是居无定所,从这个工程转到那个工程;一个做临时护工,目前在照顾一个常年躺在床上的植物人,难有休息日。夫妇俩偶尔能见上一面,见面时,两人只能坐在路边说会话,石凳还没焐热,便又匆忙分手。女儿的事,沙莎父亲想了大半夜,还是告诉了妻子。妻子在电话里号啕痛哭,但也拿不定主意。沙莎父亲听不得哭声,只好将电话挂断。

“饿也想女儿,可是有什么办法?娃她妈不好请假,饿也离不开工地,离开了找谁要钱……

“饿只想趁干得动多攒点钱,好让娃安心念书,将来不用再像饿们一样苦……”

沙莎父亲泣不成声。

我当天夜里就给周干警写了信。

除了替沙莎父亲说明不能马上来的原因,还以一个母亲和记者的身份向其自我介绍,说我很关注沙莎,倘若可以,很想和沙莎联系上。若是她愿意,我可以做她和她父母的联络人——因为打电话不方便,写信她父母又不认字。

周干警很快就回了信,信里还寄了张沙莎的近照,说是特意拍的,请我转交给她父母。

照片里的女孩短发,杏眼,两颊消瘦。面色不似通常乡下孩子的红和黑,而是显得过于苍白。身体单薄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跑。

我盯着照片里的眼睛看——那是怎样一个隐匿了喧哗和骚动的世界!我从这双眼睛里,看到了孤独、倔强、警觉和不管不顾的绝望!

周干警的信是写给我的,她说很高兴我以志愿者的身份加入关爱农村留守孩子的队伍。只要是真心帮助,随时都可以联络沙莎。当然最好的方式是写信。

周干警还在信里说:沙莎依旧自闭,不愿意说话。本来好不容易和她父母联系上,指望他们一家三口能见上一面,哪料到别时难,相见更难……你若和沙莎写信,可多讲讲她父母在外打工的艰难,让她明白赚钱的不易。沙莎正处在叛逆期,你希望她这样,她偏要那样,爱走极端。加上她看书颇多,心智成熟的速度超过了同龄的孩子……

周干警的信看得我心头沉重。我在想,这是怎样一个女孩呢? eiCoQHSyTq4OLjM+90xT/cyQMyDHIJxudkUHGatuAiU699krRvbCBqkLMMaLFMA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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