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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谁能把春天留住

一切都无关紧要,一切都和谁无关。

没有一件事情具有足够的重要性,

因为最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引自沙莎来信

在和沙莎通信前,我特意找沙莎父亲聊了一次。因为离家太久,沙莎父亲记忆里的女儿还是几年前的样子:顽皮,喜欢和村里的男孩子打打闹闹,“疯得像个野丫头”……

沙莎父亲陷入回忆时,我脑海里这个女孩的影像也一点点清晰起来——

我看到一个头发短得像刺猬的假小子,书包斜挎在肩上,每天骑着一辆破单车,沿着蜿蜒的田埂路向村口驶去。遇到雨天路滑,一不小心就会摔到沟壑里。女孩的身子太瘦弱了,两条腿不用力根本踩不动脚踏板,远远看去,就像个提线的木偶。斜挎的包里哐啷哐啷响,是个铝盒,里头装着她当天的午饭:一个干馍、几根酸菜,或是她自己一早烙的玉米面饼,再配上几片酱萝卜。

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她就自己做午饭了。她不仅给自己做,也给爷爷留一份。爷爷总是大清早起床,不洗脸不吃早饭,就去侍弄菜园子或地里的庄稼,快到晌午才猫腰回家。回了家也不急着吃早饭——他早习惯了午饭和早饭连着一块儿吃。他要先点根烟。

烟是土烟。周村多的是繁盛茂密的植物。凭着几十年的经验,爷爷总能找到合适的烟叶。他把它们采下来,洗净,晒干,晒到烟叶泛黄变脆了,再把它们集拢在一个瓦罐里。

等到哪天闲下来时,他就慢悠悠地捧出瓦罐,将烟叶捣得粉碎,一小撮一小撮平摊在裁好的烟纸上。这个烟纸有点儿特别,颜色比雪茄还淡一点,质地坚韧柔软,厚薄刚好。据沙莎父亲讲,他们那一带祖祖辈辈都时兴用这种纸。他们还拿这种纸包卤菜、糊窗户,卤菜不会馊,风也透不进屋里。

沙莎父亲还说,在周村,七八十岁的老头老太,照样刨地挥锄头,一辈子都在劳动。可一年忙到头也不见几个钱,还常常欠债……

沙莎的爷爷抽完烟,习惯先去厨房的大水缸里舀一瓢水喝,咕嘟咕嘟灌下肚,再到八仙桌边坐下。八仙桌已被磨得现出木渣子来。桌上放着一碗结了皮的小米粥,一碟放了很多辣椒的酸菜,两个干馍和一双筷子。这些都是沙莎上学前的“例行公事”,无须爷爷来叮嘱。起床、打水、烙饼或熬粥,再匆忙洗把脸去学校,这是沙莎一天的开始。

放了学,沙莎要先割一大筐猪草,老叶子拨出来喂猪,嫩一点的剁碎了给鸡和鸭。完了去村口的井台边挑水。沙莎总要来回走个七八趟,才能将一口大水缸灌满。挑完水就生火做饭。等饭熟的当口,沙莎就趴在灶台边写作业。这个时候,爷爷还在地里忙。

沙莎父亲说起乡村生活时,神情里多了生动和活泛——那是对熟稔生活的亲切和怀念。城里再好,终究不是他的家!可是家再好,每年总还有一拨拨的年轻人远走他乡,带着梦想和孤独,一年、两年、三年……

和沙莎的通信,没有我预想的顺利。原以为我情真意切的信会令她感动,至少生出说些什么的冲动,可寄出去的信却仿佛石沉大海,毫无回音。

在连着寄出两封信后,我终于忍不住打电话问周干警:“寄去的信,沙莎收到没?”周干警说信已收到,都是她亲手交到沙莎手里的。可是周干警又说:“对沙莎,要耐心,要等待。”

接下来的一个月,报社突然有任务,要我先赴京参加一个“关注中国当代乡村建设”的国际研讨会,然后随一批学者去西部。这一路,什么交通工具都用上了,先是飞机,接着火车和汽车,下了汽车找马车,还搭过摩托车和三轮车。

我还是第一次在山间田埂坐摩托车。越往山里,路越难走,歪歪扭扭,坑坑洼洼,人坐车上,碎石、泥浆在脚下飞溅,身体则上下左右颠簸摇摆。这还是在西部的第一站——四川乐山,此后一路西行往兰州永靖、宁夏西海固。越往深走,贫穷的程度越超乎想象。

西部之行的所见所闻,强烈震撼到了我们这些所谓的“城里来的”专家、记者。在我差一点将“柿园子少管所”的沙莎从脑海里抹去时,我在西海固的一个小村子里看到了一个女孩,她也是14岁,名叫家美,上一年级——是小学,不是初中!女孩长得很漂亮,眼睛大大的,身子却极瘦小,看上去只有一米二三的样子。17岁的姐姐已出嫁,她现在是家里的老大,照顾四个弟弟妹妹。

我和同行的北京专家想去她家看看。她走在前头给我们带路,拐过几道田埂,她指着一间黄泥小屋说到了。迈进屋,光线暗暗的,什么都看不到,待眼睛适应了,全部家当尽收眼底——三张破烂小床和一口锅。

“你们吃什么?”同去的专家忍不住问。女孩指指屋角的一个木梯子,往上看去,是搭出来的一个棚顶。我爬上木梯子——一地的玉米棒子,大多已经发灰。女孩说,这是她们全家人的口粮。

“你爸爸呢?”我下了梯子问。

“挖煤去了。”

“妈妈呢?”

女孩不接话,只是看着窗外。

她最小的弟弟这时探进头来,替姐姐答:“妈妈上吊死了。”

房间里谁也没说话,大家闷着头,默默走出小屋。耀眼的阳光刺得眼睛胀痛,我一个趔趄,跌坐在废弃的磨盘上。这时沙莎的形象跳出我的脑海,强烈的刺痛啃噬着我的心。我突然不想走,想留在这里做点什么,甚至想让两个同龄女孩——家美和沙莎互相认识,成为朋友……

尽管我的本意并非“乐善好施”,但临走前,我还是悄悄塞给家美400元钱。这是扣去回上海的车钱外,我身上仅有的整钱了。在西海固,1200元钱是10个学生一年的学费,400元钱就是3个半学生一年的学费,差不多够家美和她的弟弟妹妹上一年学的了。

我收起家美歪歪扭扭写下地址的本子,我想,此后这个地址会和我甚至更多的人有牵连。我希望家美和她的弟弟妹妹们因此而有书读——14岁读一年级,在城里人看来是个笑话,同龄女孩沙莎兴许也难以想象吧!

回上海的火车上,我在笔记本电脑上写完稿却毫无睡意,于是抽出本子给沙莎写信,本子上还有家美歪歪扭扭的笔迹。

我写下一路西行的见闻,我遇见的那些孩子的贫穷和他们在贫穷中挣扎着想要读书的渴望。他们每天要走两个小时的山路才能到学校,到了学校也只能站着上课,因为教室里只有木板搭成的课桌,没有凳子。我甚至还摘录了一个叫常小武的小学四年级男孩的作文《我的家》:“我们每天早上要割一捆草,才能去上学,所以,我们常常迟到。我家人的梦想是吃上大米,穿新衣服、新鞋子,住上新平房,能过上快乐的日子……”

我刚巧也看过沙莎在小学四年级时写的作文《谁能把春天留住》:“我的父母总是在春天开始的时候离开家到外面去打工,我真希望能把春天留住,这样我就能和他们一直在一起……”这是柿园子少管所的周干警有心复印了寄来要我读给她父母听的。当时我看了这篇作文,心头一颤。

时隔一个多月,我坐在从西部归来的火车上,看另一个同是小学四年级的西部孩子的作文,多少有些恍惚。还有那个和沙莎同龄、只念小学一年级的家美,他们的人生,哪一个才算更坏呢?人生,可不可以拿“坏”和“更坏”来宽慰?若是拿家美和常小武的“更坏”来慰藉沙莎,莎莎是不是会因此而好过一点?

沙莎期待留住的“春天”,是爸爸妈妈的温暖和关爱;家美期待的“春天”,是能每天吃饱饭、读上书……每个孩子的心里,都有一个“春天”。

沙莎终于来信了。我知道沙莎这一回肯定会写点什么。我打开信——

亲爱的姐姐:

请允许我这么叫你。我没有姐姐妹妹和哥哥弟弟,在我想爸妈想得绝望的时候,我多么希望有一个姐姐——哪怕妹妹也好啊!我很怕一个人睡,老是被噩梦惊醒。爷爷白天累了一天,晚上总是睡得很熟。

我一个人睡在爸爸妈妈的屋子,睡不着就看天花板,我觉得天花板都被我看破了。实在难受,我就拿出唯一一张爸爸和妈妈的合影,盯着照片使劲看,再闭上眼,然后睁眼看天花板,哇,照片中的爸爸妈妈像真人一样贴在了天花板上!

姐姐,谢谢你给我写信。可是我要让你失望了。我不是一个好孩子,我打架斗殴,考试不及格,还成了少年犯……

其实告诉你也无妨。我喜欢收集刀子,我有很多把亮闪闪的刀子。我不喜欢和女孩子一道玩,她们扭扭捏捏的不爽气!我们村里有个男孩叫阿三,他父母在外打工,父亲被工地上的一根水泥柱砸死了,母亲撞墙死了。阿三整天在外头晃荡,他奶奶管不住他。我觉得我和阿三同病相怜,我有父母跟没父母一个样。

我就一直跟阿三玩。阿三有很多把刀子,我曾经问过他,这么多刀子拿来作什么用?看呗,阿三说。我要是也有一把漂亮的刀子就好了。可是阿三从来不让我碰他的宝贝刀子。他说女孩子家耍刀子干什么?我讨厌他提起刀子时不屑女孩沾边的德性!女孩子怎么就不可以有刀子?他不让我碰,好,我偏去弄几把来给他瞧瞧!

此后有一阵,我常常放了学也不急着回家——回家要割草、挑水、做饭,我跟爷爷撒谎说是补课。我在学校外面逛,东瞅瞅西瞧瞧,希望找到一家卖刀子的铺子。倒是有一家打铁的铺子在卖刀子,可这些刀子是用来割高粱、麦子的!

我非常失望。但愈是失望,我就愈想拥有一把好刀子。念头强烈得将老爸老妈也抛在了脑后!这样更好,晚上睡不着就不用看天花板了。

有天,我在小书店里翻到一本名为《刀子和刀子》的书,我以为是介绍刀子的,抽出来看,竟是一本小说,我看了个开头就被怔住了。我还记得书中开头写的那几句话——

“如果我告诉你,虽然我是女孩子,但我的吉祥物是一把刀子,你不会吓坏吧?……我的刀子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是那种真正的刀子,冷冰冰的、沉甸甸的,出鞘时带着不易察觉的风声,有金属的酸味,就像是淡淡的花香。……泡桐树老了,南河干枯了,瓦罐寺坍塌了,可我还是我,刀子还是刀子啊。”

我觉得这个叫“何大草”的作家真是高人!一下子就写出了我的心事。书里的“我”是一个叫风子的“问题女孩”,她也喜欢刀子!

姐姐,你是大城市的记者,见多识广,肯定听说过一个叫何大草的作家吧?说不定还认识!若真认识,请一定告诉我!我想拜他为师!我还记得他借风子之口说过一句话:“什么是问题?有问题的人看没问题的人,不也全成了有问题?”真是至理名言啊!尽管我自视看书(自然是闲书)不少,可越来越觉得,看书愈多,愈有看不完的书。我在这里最大的快乐就是可以尽兴看书,这里有比学校阅览室多十多倍的书!

风子在12岁时有了第一把刀子,18岁有了另一把,两把刀子都是她的生日礼物。告诉你吧,姐姐,我得到第一把刀子也是生日的时候!送我刀子的正是阿三。阿三将他最心爱的土耳其猎刀送给了我。我激动得一晚没合眼!从此我和阿三有了相依为命的友情。

我还没来得及问阿三为什么改变主意,将他最心爱的刀子转送给我。有天放学,一个高年级男生突然堵住我。我问他干什么,他居高临下地说:“我不喜欢和女生打架!”我问他什么意思。他放缓口气说:“听说你有把好刀子,想借来用用。”“你听谁胡说的,没有!”我丢下话,欲绕道走人。没想到我的话激怒了他。“好,不给面子!”他突然吹了声口哨,从暗处一下窜出几个脸露凶相的大男生。这里离学校已经很远了,路上也没有人,我慌了,可是表面上还得强作镇定。有个额头上有条长疤的男生突然拉扯我肩上的包。我本能地蹬起靴子踢他。

我们两个人厮打起来。其他男生后退,居然在那幸灾乐祸地观战。我冷不丁地抽出藏在裤袋里的刀子,刀子出鞘的刹那,一道蓝光闪进眼里。那男生抓住刀柄,我还来不及回应,他便一个趔趄,跌倒了。观战的男孩们纷纷聚拢过来,一片混乱中有人喊道:“出人命了!出人命了!快、快送医院!”

我杵在原地,像根孱弱的灯柱,脑子里不断回旋着《刀子和刀子》里的一句话:我把我的刀子交给你们。

那个男生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月,男生家长去学校闹,学校说学生出了校门就不是校方的责任了。男生的一个亲戚找了派出所的什么人,就这样,我被送进了柿园子少管所。

阿三像销声匿迹了一样,一点声息都没有,也没来看过我。我不怪阿三,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切都无关紧要,一切都和谁无关。没有一件事情具有足够的重要性,因为最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姐姐,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如果你觉得浪费时间,以上可略去不看。

这么长时间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去主动回想那场突如其来的争斗。每一个细节,每一丝呼吸,还有刀子出鞘时风起叶落的声音……

这些天来,我无数次地在梦中改写历史——倘若阿三没送我那把刀子,倘若那天碰巧阿三路过,倘若我同意“借”那男生刀子,倘若我从来就不是个拿刀子的女孩……人生多像一场刀子和刀子的游戏啊。“传说中的勇士仗刀屡屡化敌于无形,现实中的刀子却总是伤害它的主人。”这句话是一个评论家说的,印在《刀子和刀子》的封底。

这封信写长了,突然写不下去。第二天又写。

姐姐,谢谢你告诉我老爸老妈的近况。我懂你的意思,可说实话,我都不愿去想他们了。若是想变成一种折磨,还不如不想。有时候我会在梦中见到他们,梦里的景象是如此清晰,可醒来却是空茫一片。我都不记得他们的样子——他们是胖了还是瘦了,生活比以前好了还是不好,我一概无所谓!

可是姐姐,我愿意在意你的话。我从来不是个容易接纳别人的人,也因为这,我没朋友——不知道阿三算不算我唯一的朋友。我总是独来独往,一个人想事情,一个人对付作业,一个人四处瞎逛。有时候我也渴望有个知心朋友,可是,我觉得我和班里的同学,不论男女,都无话可说!

这样也好,我在书里找知音。只有在看书时,我才是真实的、幸福的!我就是这么“找到”何大草的。他的《刀子和刀子》如今成了我的枕边书,事实上也影响了我对很多事情的看法。我喜欢他书里的“问题女孩”风子,我为他塑造出这个女孩而向他致敬!

如果不是收到你的信(你写西部见闻的那封),可能我还在幽暗的巷道里独自行走。那虽未必是一条死路,可是路太黑,总看不到头。这是我自己给自己的一个了断,不计后果。这也是周干警和少管所的叔叔阿姨们头疼我的地方。我知道这样不好,可就是控制不住。

姐姐,你有那个和我同岁的家美的照片吗?我真想看看。读完你的信,我忍不住哭了。我不哭她,我哭我自己!

有时候我在想,人是多么渺小的微尘啊,一只蚂蚁就可以撼动你,你不比蚂蚁重要多少。可是现在,我又想:人是多么不屈的微尘!狂风侵袭,暴雨捶打,可总能跌倒了爬起来;再跌倒,再爬起……我说不来那些至理名言,只是有感而发。因为你的信击中了我。

你说“只要有理想,哪里都是课堂”,我记住了。只是,我对自己没信心,不知道回到学校,还能不能拾起学业……

信写长了,就此打住。

又:你愿意收我这个坏孩子为“妹妹”吗?

沙莎
2006年9月10日写于柿园子少管所

这封信,整整三页纸。我一字不删地发在了我主持的《特别报道》栏目上。我给它加了个标题——《谁能把春天留住》。同时配发了柿园子少管所周干警的“干警日志”和我的“记者手记”。

报纸出来后,读者来信如雪片般纷至沓来。如此反应出乎我的预料。我欣慰众多读者的关注,可像沙莎这样的留守孩子还有千千万万,谁能留住千千万万留守孩子的春天? q/AR+aoun5lKkqFvknoVP/yXiH1cM2Q2p9oeLSzVuGuKqsmuUeO8lTluWRacyUl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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