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竞跑近了,看清了爸爸脸上的疲倦与焦急,心不由得一沉。还好没有更坏的消息,爸爸只是来告诉他,碰巧有四折的机票,他和妈妈要提前走了。
下午的课上不了了,褚竞请了假,和爸爸一起回家。
客厅里放着两只大箱子,妈妈坐在沙发上等他。
仅仅半个月的时间,妈妈看上去老了好多,气色也不好,眼睛有点浮肿。但一看见褚竞,妈妈的脸上就溢满了笑容,并用很夸张的、快乐的声音嚷道:“儿子,你老爸老妈就要离家出走了,你要出息一点,不要想我们哟。”
“走吧走吧,没人管,我更自在,盼了好多年呢。”褚竞很配合地说。
“老公,我们俩算是白忙活了,看我们养了个没良心的儿子。”妈妈愁眉苦脸地冲着爸爸直摇头。
爸爸却愣愣地看着他俩,慢慢地走近他们,然后伸出双臂,一边一个地将他们紧紧地揽住,哽咽道:“你们真是我的好老婆、好儿子,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可、可我还有你们,这就够了,你们是我最大的财富……有你们,我就垮不了,垮不了……”说到最后,爸爸满脸是泪。
一切变故都发生在半个月以前。
全球金融危机,爸爸的公司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重创。雪上加霜的是,公司副总在爸爸出差的时候擅自做出了一个致命的投资决定,以致血本无归,公司顷刻间破产。副总无法承担这一切,负疚远逃。突如其来的打击让爸爸几乎崩溃。
他没法睡觉,没法吃饭,没法思考,只机械地重复着一件事:抽烟——戒了好多年的烟又抽上了;抽得脸色发青,喉咙里能咳出血丝来。
一切善后都是妈妈一个人在打理。在家里当了好几年全职太太的妈妈从没这么忙过,但她依旧把一切都处理得有条不紊。无论是打电话和人交涉,还是把相关的人约到家里来,她的声音和态度都十分平和,有时甚至还会和人家闲聊几句、幽默一下。当别人夸她年轻美丽时,她照样会回人家一个无比受用的开心的笑脸。
以往,妈妈最常做的事就是双休日让褚竞陪她逛街,那个时候的她就拼了老命装嫩,就差别粉红发卡、背卡通双肩包、穿彩条袜子了。
在路上,他们碰到认识的人,人家说:“姐弟俩逛大街吗?”
妈妈就会得意地说:“什么呀,我儿子!”
“是吗?真看不出,你有这么大的儿子!”人家惊讶地瞪大眼睛。
妈妈就“咯咯咯”地直把自己笑成褚竞的姐姐。
褚竞不乐意了,说:“妈,别人怎么总说你是我姐姐,是你看起来年轻,还是我看起来老相?”
“傻儿子,当然是你妈妈看起来年轻啦。”
可是,这个妈妈看起来也太年轻了一点。有一回,在公车上,褚竞占了一个位置给妈妈坐,可他刚站起来,一个男人就眼疾手快地坐了上去。褚竞叫他让开,那男人却流里流气地说:“你女朋友不老不弱不病不残,除非你告诉我她怀孕了,我就让她坐。”
什么乱七八糟的呀!褚竞气得满脸通红,正要和他理论,妈妈把他拉到一旁,笑逐颜开地说:“算了,算了,站着挺好。”
褚竞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妈妈是开心那男人把她当作他女朋友了。什么眼神?脸上那两个会放光的是两颗玻璃珠子吧?这种瞎了眼的话妈妈偏也往心里去,悲哀哟,怎么摊上个这样的妈!
不过,褚竞还是愿意陪妈妈逛街,因为这是敲她竹杠最好的时机,要买什么、吃什么,尽管开口,她基本上不会让褚竞失望。
可在这个非常时期,妈妈却让褚竞和爸爸刮目相看,她始终不急不躁,不卑不亢,不气不馁,不忧不惧。
一天放学回来,褚竞惊讶地发现妈妈做了一桌子的菜,还开了啤酒。难道咸鱼也会翻身——事情有了什么转机?
爸爸也一脸不解地望着妈妈。
妈妈漫不经心地说:“没什么,好久没好好做一顿饭给你们吃了。不过,是有两件事要告诉你们:一是,我把车和别墅(不久才买下的,还没来得及装修)卖了,支付了员工的工资,还略有结余,够我们半年的生活费。还有就是,”妈妈转向爸爸说,“我二哥在北边又开了一家分公司,他希望你去经营,我帮你答应了。”
爸爸正想说什么,妈妈堵住了他的话头说:“我知道你的脾性,是聘你做副总,不是把公司无偿地送给你。他还有很多条件,不过我想你不会有问题。”
然后,妈妈把爸爸的酒杯倒满,盯着爸爸的眼睛说:“老公,你要同意,有信心去北方从头做起,就干了这杯酒。”
爸爸慢慢地端起酒杯,举在眼前,对着灯,凝望着金黄色液体里一串串不断上升的晶莹的泡沫,然后,把酒杯送到嘴边,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褚竞看不见爸爸的脸,只看见他的喉结在欢快地跳跃着。
然后,他杯底朝天,这时候,褚竞和妈妈都看见他布满血丝的眼里依稀闪烁着他们以往极为熟悉的自信和坚韧。
然后,妈妈又给褚竞倒了半杯啤酒,说:“儿子,本来呢,你也知道,我们原打算马上要送你出国的,这两年你也没好好念书,可是现在……是没有指望了。马上就要高考了,你基础还不错,好好努力,争取考上。我不能在身边照顾你,我得跟去看住你爸爸,他正是一枝花的年龄,可不能让他跑了。我们这个家少不了他呢,他得给我们好好挣钱,把车啊别墅啊再弄回来,对吧?”妈妈说着,碰了一下他的杯子,另一只手悄悄地伸过来,在他腰上轻轻地掐了一把。
褚竞明白了妈妈的意思,妈妈是想去帮爸爸。而通过这次变故,褚竞也看出来了,爸爸也离不开妈妈,别看妈妈平时只知道健身、美容、逛街、装嫩……可关键时刻,她是爸爸的主心骨。
于是,褚竞端起酒杯,高声粗气地说:“就是就是,爸,好好干,你可不能让我们的生活水平继续下降哟。”
爸爸把自己的酒杯倒满,端起来,看着他俩,说:“我懂,我什么都懂,老婆、儿子,什么都别说了,来,我们干杯!”
后来,爸爸喝醉了,沉沉地睡去,打起酣畅的呼噜。他好久都没有睡得这么香了。
这会儿,他们真的要走了。爸爸的拥抱让褚竞心里酸酸的,他看到妈妈扭过头去,很快地擦了擦眼睛,然后,又替爸爸擦干眼泪,柔声说:“不早了,我们该走了。”
妈妈不让褚竞到机场去送,让他待在家里哪儿也别去。趁妈妈出去叫车的时候,爸爸悄悄对他说:“你要去机场送,你妈恐怕就走不了了,她很放不下你,儿子,你要好好的。”
爸爸这样说的时候,褚竞觉得喉咙里卡着一个硬硬的东西,哽得他难受,难受得想哭……
这个时候,电梯门开了,爸爸妈妈走进去,褚竞把两个箱子递进去,然后朝里面挥挥手,电梯门就关上了。
他站在电梯口发呆。走了,他们真的走了,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了——这是事实,可他还是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褚竞听到一阵飞机的轰鸣声,他跑到阳台上去看,一架飞机正从头顶上飞过,是爸爸妈妈坐的那一架吗?在他看来,应该是。
于是,他仰起头,睁大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而它却在他的视线里模糊成一片,而且飞得颤颤巍巍的,像是出了什么问题。但褚竞知道,出问题的是他,他终于让眼泪流了出来,看着那架飞机模糊在蓝天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