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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这不是一条很有特点的街,而且,当初我只来过一次,我没法凭着记忆确定哪儿是阿根的家,我只能挨家挨户地找过去。

有的人家门开着我就探过头去看看。有一扇门虚掩着,我轻轻地推开,从里面倏地蹿出一只猫,吓得我哇的一声尖叫。听见里面有脚步声传过来,我赶紧转身溜掉,没想差点撞到一个骑车的人,我往旁一躲,胳膊肘儿无意中推开了一扇门。

那是一扇不大的双开木门,有着高高的石条门槛。就在我推开这扇门的同时,我听见记忆中的另一扇门也吱呀地响了一下。

我走了进去,宽敞的客厅空无一人,两边厢房的门都关着,只在客厅正面的香案边开着一扇小门。

我穿过那扇小门,里面是一口天井,地上有一层潮乎乎的绿苔。穿过天井,我就听见了咕噜咕噜的声音——我知道,就是这儿了。

里面有一条长长的甬道,光线很暗,脚下的路又不太平整,我抚着两边的壁板,慢慢往前走。壁板是木头的,很粗糙,有很大的裂缝,还坑坑洼洼的。但咕噜咕噜的声音越来越响,我听见自己的心怦怦地跳得很快。

我还没有准备好,甬道就到头了,眼前豁然开朗,小小的院子里有一个人在骑木马。

“江敏之!”我脱口叫道,然后就呆掉了,她也一样。我相信,这一刻我们都把彼此给吓着了。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好半天我才结结巴巴地说。

“我家住这儿。”江敏之慢慢地恢复了常态,冷冷地说,“你跑到我家来做什么?”

“我、我没有想到这是你家,我来是……是因为木马……”我指指她骑的木马说,“我可以看看它吗?”

她站起来,退到一旁。

我冲过去,蹲下,细细地看。

对,就是这个木马,虽然它更旧了,油漆剥落得几乎看不出是白色的了,但我还是轻而易举地就在马肚子上看到了那几个字——丁香木马。没想到,这几个字依然清晰,像是昨天才刻上去的。

我万分惊讶,然后就得意扬扬、喜不自禁地嚷道:“是它,是那个木马!这几个字是我刻上去的,你不知道吧?”

“我知道,”江敏之不动声色地说,“你刻这几个字时划破了手,还赖别人。”

这一刻,我不仅惊讶,而且还被吓着了,我心虚地问:“你、你怎么知道?是阿根,一定是阿根告诉你的。阿根也在这里吗?他人呢?”

“人家不让你骑,你就把人家推下去。”江敏之不回答我的话,自顾自地说,“手指流血了还哇啦哇啦地大哭。”

她什么都知道,我彻底没脾气了,嗫嚅道:“这些,阿根都告诉你了呀。”

“阿根,要下雨了,快给你妈送伞去。”厢房里响起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

不知道天什么时候暗了下来,起风了,院子里晒的床单被吹得哗哗地响,在这个深秋阴郁的午后显得单调而热烈。

我听得很清楚,是有人在叫阿根,我有点紧张地东张西望。

“哎,我这就去。”万万没想到,是江敏之在应答。应完后,她看了我一眼,眼睛里有几分得意和嘲讽,然后转身要走。

我已经顾不上惊讶了,这个下午,她让我把一辈子的惊讶都惊讶完了。我赶紧拦住她说:“为什么?为什么你是阿根?告诉我!”我的口气有点强硬,我本来不想强硬的,但有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就强硬起来了。

她显然很反感我这样,瞪着我说:“不为什么,你好好看看,我就是阿根,从来都是!”

我真的就不眨眼地盯着她看:她的脸瘦瘦小小的,脸色不太好,有点偏黄,头发剪得短短的,服服帖帖地贴在头皮上。她的嘴、鼻子都比较大众化,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是,那双眼睛,又黑又亮,秋葡萄一样。我依稀记得,这就是阿根的眼睛——虽然当年的那双眼睛是那么灵动和快乐,甚至还有一点点野性,但我还是认出来了。而且,我还记起,刚转学来的时候,她问过我以前是不是也叫丁香。她一开始就认出我来了。还有,我把撕书的错推到她身上,她也是委屈得结结巴巴地无法辩解。她平时说话很正常,也许一受了委屈就这样。还有她当时瞪着我的愤怒的眼神……

“可是……阿根、阿根不是男孩吗?”这是我最后的、也是最大的一个疑问。

“那是你以为,我一直都是女孩。”她没好气地说,然后,从墙角拿了两把伞就要走。

我想都没想就冲过去,拦住她,不让她走。

“你想干什么?”她白了我一眼。

我也不知道我想干什么,我愣了愣,突然就忍不住地“哈哈哈”地狂笑起来……

她不解地瞪着我:“神经病,你笑什么?”

“哈哈……我、我记起来你小时候骑木马的样子……”我边笑边比画着说,“你浑身脏兮兮的,脸上脏兮兮的,最……哈哈……最可笑的是,你、你脖子上围了一块浴巾,手上还挥舞着一个苍蝇拍……哈哈,太好笑了,你说,我怎么会不把你当男孩……”

“哈哈哈……”她终于绷不住了,和我一起疯笑起来。

在无拘无束的疯笑中,我们都感觉到,有一些东西正慢慢地柔软了,淡化了,消失了……

“你小时候可真能疯,现在却一点也不疯了。”我说。我的意思是她现在太闷了点。

“你小时候真霸道,不讲理,现在还是这样。”她说。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们俩又相视一笑,这回笑得不如刚才爽快。

“你还是喜欢骑木马?”我赶紧转移话题。

“嗯,想……”她犹豫了一下才说,“想爸爸了就骑一会儿,木马是我爸做的。”

“你爸……”

“他几年前就不在了。”她垂下眼帘,黯然地说。

我不是太明白她说的“不在了”是指什么,但看她的神情又不好多问。这时,刚才那个苍老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阿根,风停了,看样子不会下雨了,你不要去送伞了。快写作业,不要总玩了。是谁在那里?”

“哦,是我的同学,她马上就走。”江敏之应道,然后悄悄告诉我,那是她奶奶,一直病在床上,很少下床。

一时,我明白了她有着怎样的家境。是这些让她变得沉闷而又好学吗?看来,有些东西是一去不复返了,对她对我都是这样。我再一次感觉到,长大并不是一件多美妙的事。

本来,我还想和她聊聊木马的事,告诉她我做的梦,问问她骑木马的时候嘴里还会叫着“丁香木马”吗?但怕她奶奶又催她写作业,我就告辞了。

临分手时,江敏之问我家住哪儿,我说就在附近,我没告诉她是在河对岸的别墅区。

走了几步,我站住了,回头望着她,我觉得还有一句很重要的话要对她说。

“怎么了?”她问。

“嗯……”我觉得很难为情,说不出口,但我还是强迫自己把它说了出来,“就是,那个,嗯……对、对不起。”这个道歉是为两件事,六年前和六年后的,但愿她能明白。

谁知她听了也很难为情,低着头,眼睛躲闪着。终于,她又抬起头来,脸红红的,对我笑了笑,笑容里有几分释然。我知道,她原谅了我——说不定从我们相对大笑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原谅我了。

回家的路上,我一路都在跑着。深秋的风吹在我脸上,让我觉得舒爽极了。我边跑边想着今天下午的事:江敏之,阿根,丁香木马……真是不可思议,太好玩了!生活中原来还有这么好玩的事,这么多未知,这么多悬念,这么多惊喜……我现在很想找一个人说话,说说这些,但只是想想而已,我不会说的,相信江敏之也不愿意我说,这是我俩的秘密。

想到这一点,我突然觉得江敏之是一个很亲近的人,因为我们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这秘密就如一粒种子,在我们之间播下后迅速地生长,盘根错节地将我们连在一起了。刚刚离开就又好想见到她了,等明天吧,明天我们就能相见了。我第一次对明天有了憧憬。 jvxUJ5MssuG9Uy1Q1nDJJveuVEMVb66TK7auK2LOGNNsHum+8qECTz5FYfP5RJ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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