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窗是一条河,河水不深不宽也不急,却虚张声势地唤作沱江,小镇因此得名沱江镇。沱江从小镇中心穿过,河的两边是积木似的吊脚楼,两溜吊脚楼的头和尾各有一座石桥。桥很古老,桥头的石狮已被历朝历代的雨雪风霜侵蚀得失去了往日的峥嵘。
吊脚楼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水中。在水中的部分用粗粗的柱子支撑着。岸上的一半做堂屋、灶屋;水上的一半做卧房,临河的一面开了窗。下雨的日子不能出去玩,我就坐在窗前看风景——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河对岸的景和在河对岸看这边一样:一溜让雨裱糊得灰蒙蒙的吊脚楼,像一幅挂旧了的画。河里也很单调,雨天竹排少船也少。
这样枯坐了几日,见雨还是如老尼姑手里的佛珠一样无头无尾地下个没完,我就问奶奶是不是落端午雨。奶奶说:“笨,都四月底了,不是落端午雨难道是落下秧雨?”于是,我那颗让水汽浸得潮乎乎的心猛地活络起来。
端午节快到了。
年年眼鼓鼓地巴望着的,除了过年就是端午了。端午节时,我们脖子上会挂一枚五颜六色的丝线编成的鲜亮精巧的粽子,还能吃到花生、蛋黄、豌豆、腊肉等各种馅的粽子,但这些同看赛龙舟特别是跳伞舞比起来简直算不得什么。
跳伞舞是祭河神的一种仪式。端午那天,在桥两边各排一行桌子,上面放着各家送来的粽子、灯盏窝、串豆腐……再选十个灵气俊秀的女孩,红衣、绿裤、油纸伞,踩着鼓点,伴着唢呐,跳一种欢快、简洁的舞,边跳边将这些祭品往河里扔,祈求河神享用了这些东西后行善施仁,不兴风作浪,保佑两岸生灵平平安安。这果然有效,据镇上最老的人说,这条河至少有一百个年头没发大水了。
我七岁开始跳伞舞,是奶奶教的。奶奶自然没专门学过,奶奶是看会的。奶奶说,看了几十年还看不会?我们的吊脚楼离桥很近,根本用不着到桥上去挤,在窗口就能看得一清二楚。奶奶就这样扶在窗框上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端午节。这年端午,奶奶在送走了也许是她这一生中最为绚丽、最为动情的端午节后,却没有想到不会再有跳伞舞的鼓点来敲她的窗棂了。
这天奶奶早早地把我叫醒,我胡乱地吃了几口粽子,就端坐在窗前让奶奶给我梳妆打扮。
小河在五月明澈而鲜润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像是漂了一河的金絮银片。吊脚楼一头一尾两座石桥上已挤满了人,多是些好热闹好摆俏、撑油纸伞的女人和女孩,把平日里沉寂古旧的石桥装扮成了两道横流卧波的长虹。
奶奶给我梳了两个“茶花纽”,就是古时丫鬟梳的那种;然后让我换上崭新的红绸衣、绿绸裤——本来我有一套旧的,但奶奶说短了就又新做了一套——随后变戏法似的将一双做工十分精致的红缎鞋放在我脚边。
天哪,这么漂亮的鞋!我欢叫起来,这可是只配穿在走在青石板路上的新娘子脚上的啊。我将它们揣在怀里,欣喜地望着奶奶。奶奶溢满慈爱的眼睛鼓励我试试,我便小心翼翼地把脚伸进去,刚好!它们那么温柔那么熨帖地包裹着我的脚。鞋面上一只俏丽的白蝴蝶萦绕在一簇野菊花前,欲飞欲栖。
这样打扮停当后,奶奶让我后退两步,然后久久地端详着我,眼睛湿润如一泓春水。
但我并没有在这泓春水中沉醉多久,我急吼吼地要出去,去摆俏,去炫耀。我知道这一刻自己一定美得跟仙女差不多。
但奶奶拉住了我。她从橱子里拿出一把油纸伞,缓缓地撑开。我眼前陡地一亮,天,是爷爷的油纸伞!这把伞只有在奶奶去给爷爷上坟时才撑着,她现在拿出来……是给我?不,怎么会呢!那是奶奶的宝贝,奶奶的依托,奶奶的命。
但是奶奶撑着它向我走来了,把它光亮的伞柄塞在我手里了。
“好好跳,让爷爷看看。”奶奶说。
再没了摆俏和炫耀的欲望,我一颗躁动的心很快沉静下来了。
我明白了奶奶为何如此用心地装扮我,仅仅是为了让这尊贵无比的油纸伞有一幅与之相衬的美丽的背景。但是奶奶为何决定在这个端午节,让我撑这把伞跳伞舞给爷爷看就不得而知了。
爷爷的油纸伞,我固然知道它的精美、绚丽、别致,但这一次,让我彻底领略到的,是它那诡秘的灵性。真的!我擎它舞蹈时,觉得它的每一寸每一分都充满了灵性。它如风一般在空中旋转,幻成一幅美丽的裙裾,尔后又如蜻蜓一般轻盈而准确地栖息在我的手里、肩上和头顶。而且它又是那样纤柔和顺,简直可以如一根红绸带任你挥舞。
我擎着它,腾跳、旋转、舒臂、举腿,在五月明丽的阳光下尽情地舞蹈着少女的灵巧、灿烂与妩媚。
这是我从未达到的境界。我的身体,我的精神,还有伞、太阳、石桥、石桥下的清流都相与为一,合成一具完美的透明体。穿过这个透明体,我看见了爷爷——看见爷爷撑着这把油纸伞站在奶奶面前;看见这遮阳避雨的柔弱之物在强暴面前陡然坚如盾牌;看见了这一刻我之灵巧、之灿烂、之妩媚的最深沉的底蕴……然而,我看得最清晰的是不远处的木格窗框里的奶奶,我甚至能看见她脸上的皱纹和眼里欣慰的泪光……
原以为这就是油纸伞对我所做的全部的承诺,后来我才知道这只是一段优美流畅、色彩斑斓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