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每当我开启童年的窗户回望昨日的风景时,都能看见一柄柄红艳艳的油纸伞,如蒲公英带着绒毛的种子在我童年的天空下粲然飘舞。因此,天晴也罢,落雨也罢,只要我走在小镇那平滑光亮的青石板路上,是一定要擎一柄油纸伞的——不撑油纸伞的女人不是小镇的女人,同样,不撑油纸伞的女孩也不是小镇的女孩。
那时,人们也不是不用花花绿绿各式各样的折叠伞,但一向喜新羡奇的女人们却对这拙朴而艳丽的油纸伞表现出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执着。就连嫁到小镇上的新娘子——无论迎亲的方式是用轿子抬还是用轿车接——一踏上进镇的青石板路,新娘子就得下轿下车,擎一柄红艳艳的油纸伞,一脸幸福娇羞的模样,红衣、红裤、红鞋、红伞,鬓角别一朵红绢花,在一镇子人的簇拥下,红彤彤地走进洞房,走向未来的生活。
在我知道了奶奶的故事后,我就想这习俗是不是从奶奶那辈儿开始兴起的。
十岁以前我和奶奶生活在一起。那时父母在更偏远的山沟里的一个什么工厂工作,一年或几年才来看我一次。我觉得他们有点像南方冬天的雪,好久好久才来一次,只是薄薄的一层,不等享尽它的美妙就化了。自然,那时我无法理解“雪”的无奈。
奶奶固执地认为油纸伞是从他们那辈人兴起的。奶奶说那时再穷的人家也要给女孩儿买一把油纸伞,赶集、走亲戚或看赛龙舟都撑着,说是遮阳还不如说是摆俏,灿灿的阳光透过红艳艳的伞面在女孩儿脸上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奶奶就是十七岁那年撑着把油纸伞去镇上赶集,悠摆一根乌黑的大辫子,俏眉俏眼地从伞铺前走过,店里一个书生模样的学徒看上她了。那“书生”一出师就心急火燎地托人去奶奶家说亲。
奶奶家有几亩薄地,日子过得小康,她父母自然看不上一个做伞的。那“书生”碰了壁也不泄气,关了门日夜发了疯似的做伞。
一日,春雨潇潇,奶奶一家听得大门外远远近近一阵爆竹声,便跑出来看热闹,只见一溜红光熠熠的油纸伞蜿蜒而至,宛如一条流光溢彩的红绸带在山间抖动。奶奶一家全都看傻了眼,还没回过神来,那“书生”便擎着一柄精致小巧的油纸伞走到奶奶面前……
后来的事奶奶自己也说不清了,不过她说她一辈子都记得爷爷当时说的一句话。爷爷说,从这里到镇上二十多里路,他的伞柄柄相连,他不会让奶奶淋着一星半点儿的雨,并且一辈子都会这样,为她、为子孙后代遮风挡雨。奶奶一听当即就晕晕乎乎起来,以致当爷爷说如果愿意嫁给他就接过他手上的这柄伞时,奶奶竟不顾父母大人的捶胸顿足,毫不犹豫地伸出了那只戴有银手镯的白嫩的手……
我第一次看见奶奶的油纸伞是五岁那年。那年清明节,奶奶带我去给爷爷上坟。以前她都是独自去,奶奶迷信,她说五岁以前的小孩能看见鬼,她怕爷爷出来时吓着我。
奶奶每年去给爷爷上坟都要带三件东西:四个蒿菜粑、一瓶老酒和一把油纸伞。这自然说明爷爷和我一样喜欢吃奶奶做的蒿菜粑,也和隔壁的阿强一样喜欢喝酒。那么,油纸伞呢?
那无疑是天底下最最美丽、最最珍贵的油纸伞了。伞柄和伞骨子都是用竹子做的,极光亮极纤巧,伞面猩红如霞,透亮如羽翼,伞边围了一圈灵灵巧巧的金银花,撑开有一股桐油的清香味袅袅溢开去……
当奶奶跪在爷爷的坟头,撑开这把油纸伞时,我疑是天上的一朵红云落了下来——其实那真真是一朵红云,它落在了奶奶的青春里,凝结成奶奶鬓角一朵常开不败的玫瑰花,将奶奶的青春装扮得格外动人。后来它又落在了我的生命里,它陡然间舒展得无限宽广,如神话传说中的飞毯,驮着我逃出了死亡的阴霾……
爷爷的油纸伞是赋有灵性的,它以一种不可抗拒的神秘力量帮助爷爷实现了他的诺言。
那是抗战的最后一年。一个闷热欲雨的下午,奶奶从学堂接刚刚上小学的爸爸回家,一个鬼子骑兵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鬼子骑兵眯着眼盯了奶奶几秒钟后,猛地攥住奶奶的手臂往马上拉,爸爸哭喊着扯着奶奶的衣服不放,鬼子骑兵拔出刺刀朝爸爸刺去。手无寸铁、惊恐万状的奶奶竟撑开油纸伞去挡——那只是处于绝望之中的一个下意识的行为,奶奶并未奢望这薄如羽翼的伞面陡然坚如盾牌。
可没想到,猛然出现的一团火一般的红让那马受了惊,它仰天长嘶一声,然后撒开四蹄朝前面狂奔过去。鬼子骑兵从马上坠下来,活活被拖死了。
爷爷知道这是躲不过的灾难,于是就让奶奶带着爸爸先到乡下亲戚家去躲躲,他处理好伞铺里的一些事随后就去。为了保护他们母子,爷爷是有意留下来的,他知道鬼子的秉性,不索回一条性命他们是不会罢休的。
果然,三天后奶奶听说鬼子撤走了,当奶奶带着爸爸回到小镇时,伞铺变成了一片废墟。奶奶从一堆焦木下翻出了这把油纸伞,撑开一看竟精美如初。奶奶想起了爷爷当年擎着这把伞,站在她面前说的那句令她一生一世都心醉神迷的话,顿时泪如泉涌……
现在几十年过去了,每每撑开这柄伞,都有一种炫目的感觉,它精美如初、艳丽如初,甚至亮泽馨香如初,岁月的风尘没有在它身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望着它,我常常耽于这么一个疑问:爷爷,您的油纸伞是用什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