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肩雄出事了。
这天上午,灰肩雄同往常一样,带着两只雏天鹅下到湖里戏水觅食。天气很好,艳阳高照,碧空如洗,湖面荡漾着清波。两只雏天鹅一会儿啄咬随波漂浮的水草,一会儿互相追逐嬉闹,玩得很高兴。一开始,灰肩雄还瞪大眼睛寸步不离地跟在两只雏天鹅后面,警惕地环视四周。四周很平静,什么可疑的迹象也没有。过了一阵,它的脖子弯成一个圆圈,喙抵在胸前,浮在水面上打起瞌睡来。它太累了,两只眼睛熬得通红,严重睡眠不足。春阳暖融融的,湖水散发出野花的香味,也容易使疲倦的天鹅变得懒洋洋,浮在水上打瞌睡。暖风吹拂,它随着水波慢慢漂向芦苇丛。我恰巧在用望远镜观察,整个过程看得清清楚楚。“咚!”它的身体撞在一根芦苇上。芦苇秆轻轻摇曳,撒下一层白色花粉。在轻微的弹力作用下,它退离那根芦苇约数尺远。随着芦苇秆的颤动,突然,芦苇梢花絮里伸出一个三角形蛇头来,蛇脖子紧张地扭成麻花状,碎玻璃似的眼珠死死地盯着灰肩雄,叉形芯子不怀好意地吞吐着。我熟识这种蛇,它的学名叫中华水蛇,别名泥蛇,是一种生活在沼泽湖泊的小型毒蛇,体长仅有七十厘米左右。显然,这条泥蛇原本是盘在芦苇梢睡觉的,冷不防被撞醒,受了惊吓,以为受到了威胁,便摆出攻击姿态来。灰肩雄大概昨天晚上没有睡好,正睡得很香,一点没有觉察到危险正在临近。又一阵暖风吹来,它又被微波推搡着,一点点往那根芦苇秆漂去。一般来说,细小的泥蛇不是成年疣鼻天鹅的对手,它不敢与成年疣鼻天鹅正面交锋;成年疣鼻天鹅对蛇毒没有免疫力,害怕遭到致命的噬咬,所以也心有畏惧,不敢贸然攻击泥蛇。假如此时此刻灰肩雄是醒着的,一定会对着泥蛇咝咝咝地发出恫吓的叫声,一面做出积极防御的姿态,一面慢慢往后退;而泥蛇也会重新缩进芦苇梢花絮里,蒙头大睡,以消化囤积在体内的食物。说到底,疣鼻天鹅和泥蛇彼此并没有食物链的关系,也不存在争夺领土资源的矛盾,犯不着斗个你死我活。然而,灰肩雄在闭眼打瞌睡,什么都不知道。泥蛇用尾巴缠住芦苇秆,身体弯成S形,蛇头左右晃荡着,那架势,是在发出最后警告:你再过来,我就不客气了!暖风和水波依然把瞌睡中的灰肩雄往那根芦苇秆推搡。它的身体刚触碰到芦苇秆,泥蛇便突然松开尾巴,弹飞过来,像根草绳一样落到灰肩雄的脖子上,迅速盘了一圈,狠狠咬了一口。灰肩雄感到一阵刺痛,惨叫一声,从睡梦中惊醒,还没等它看清是什么东西咬了它,那条泥蛇已滑入湖里逃之夭夭了。
灰肩雄茫然四顾,数秒钟后,蛇毒开始在它体内发作,它的脖子变得僵硬,歪头歪脸,翅膀也变得僵直,啪啪地拍打着水花,身体却无法飞起,只能痛苦地在水面打转。
两只雏天鹅停止了嬉闹追逐,朝灰肩雄游了过来,它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害怕地缩成一团,咝咝地叫着。
泥蛇虽是毒蛇,但毒性不像眼镜蛇、银环蛇、响尾蛇、五步蛇等剧毒型毒蛇那般厉害,被咬后不会立即窒息死亡。灰肩雄虽然脖子僵硬,但神志尚清醒,翅膀还会扇摇,蹼掌还会划动。它已经受了致命伤,却仍惦记着雏天鹅的安危。它将两个小家伙围罩在自己的羽翼下面,拼命往岸边游。游了一程,它体内的蛇毒发作得更厉害了,翅膀也渐渐变得如石头般僵硬,只有两只橘红色的蹼掌还在勉强抽搐着划动……
终于,灰肩雄护卫着两只雏天鹅游到了岸边。不知是这段湖岸有点陡滑,还是太心急慌忙了,两个小家伙跌跌撞撞,几次滑落下来,怎么也爬不上岸去。灰肩雄压低自己麻痹的身体,艰难地垂下不听使唤的脖子,用喙顶住雏天鹅的爪掌,很费劲地把它们送上岸去。
这时,在另一块水域与煤块雄调情的红珊瑚听到动静,终止了爱情游戏,赶到两只雏天鹅的身边,咝吭咝吭叫唤着,似乎是想让灰肩雄上岸来。可灰肩雄已筋疲力尽,生命的烛火快熄灭了。它的蹼掌也无力划动了,身体随着波浪漂向湖中央。它的嘴壳还在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来,眼睛瞪得溜圆,视线集中在两只雏天鹅身上。它的身体形状和神态表情,让我很自然地想到这么一个成语:死不瞑目。
它的眼光又转向红珊瑚,眼睛亮得就像一闪而逝的流星,似乎有无限的牵挂。突然,它的胸脯往后一挺,身子翻转过来,沉入水中,水面只留下两只橘红色的蹼掌……
红珊瑚在岸边来回奔走,忽而用脖子抽打芦苇秆,忽而将嘴壳深深插进沙砾里去,看起来非常痛苦。我想,它如此悲恸,除了为自己的配偶——忠厚的灰肩雄惨遭不幸而难过外,也许更重要的原因,是在为自己的将来而犯愁。灰肩雄一死,两只雏天鹅的养育重担就落到它身上了。两个小家伙还小,出壳仅几天,到它们翅膀长硬能自立生活,还有一个漫长而艰辛的过程。它享福惯了,过去都是由灰肩雄包揽一切家务,它像只单身雌天鹅那样轻松自在、无忧无虑。可命运变幻莫测,突然间家里的顶梁柱断了,一切重担都压在它的身上,它怎么受得了呢?
我雇请的藏族向导强巴对落在雌天鹅红珊瑚身上的灾难不以为然,嘴角一撇,用一种不屑的语气说:“活该,谁叫它这么懒,假如它帮灰肩雄分担一些家务,灰肩雄也不会泡在湖里打瞌睡,也就不会被毒蛇咬死。有儿有女了,什么事都撒手不管,还同其他雄天鹅拉拉扯扯,哼,这副德行,活该遭这份罪!”
对此,我也有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