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和藏族向导强巴将帐篷搭建在漾濞湖旁的一片白桦林里，这样我们能就近观察疣鼻天鹅的生活习性。

漾濞湖是滇北高原梅里雪山下的一片大型湖泊，湖水清澈，水草丰美。湖心岛有一片茂密的芦苇丛，是疣鼻天鹅理想的栖息地。

疣鼻天鹅是一种典型的候鸟。春天，梅里雪山弯弯曲曲的雪线退到山腰，疣鼻天鹅就从遥远的江南水乡飞到漾濞湖来，在湖心岛芦苇丛中产卵抱窝，繁殖后代。到了秋天，在第一场霜雪降临之前，新生代小天鹅的翅膀就已经长硬，可以跟随群体飞往温暖的江南水乡过冬了。

现在正是野杜鹃花绽出新叶的时节，上百只疣鼻天鹅一夜之间飞临漾濞湖，宁静的湖面一下子变得喧闹起来，已经有配偶的成鸟双双对对飞进飞出，忙着修补旧巢；单身雄天鹅和待字闺中的雌天鹅则忙着谈情说爱，寻找称心如意的伴侣。

我躲在白桦林里，一日数次地用望远镜观察这些疣鼻天鹅。

有一只年轻的雌天鹅引起了我的注意。它全身洁白，没有一根杂毛，脖子细柔，弯曲扭动时，自有一种迷人的风情，两只翅膀耸吊起来时，从翼根到翼尖那道弧线显得特别优美。天鹅属雁形目鸭科天鹅属，世界上有大天鹅、疣鼻天鹅、黑颈天鹅、黑天鹅、高冠天鹅、小天鹅和学名叫“雀鹄”的花天鹅等种类。疣鼻天鹅与大天鹅、高冠天鹅等其他种类的天鹅相比，最大的差异就是鼻孔突兀起一块皱褶，约有两三厘米高，通常为黑灰色，就像人身上的疣一样。这只雌天鹅的疣鼻色泽鲜红，形似珊瑚，十分醒目，已不仅仅是物种的标志，还变成了美的装饰。疣鼻天鹅很少鸣叫，因此疣鼻天鹅又有“无声天鹅”和“哑天鹅”的叫法。其实，疣鼻天鹅并非哑巴，只是声带不如其他天鹅那么发达而已，大部分疣鼻天鹅的叫声嘶哑而低沉，只能发出“咝咝咝”的声音。但这只雌天鹅的鸣叫声却与众不同，声音清晰圆润，“咝吭咝吭”，特别富有表现力。毫不夸张地说，这是我所见到的姿色最出众、叫声最好听的雌疣鼻天鹅。为了方便观察记录，我根据它疣鼻的形状和色泽，给它起名叫红珊瑚。

我不是雄天鹅，当然不会被红珊瑚的天生丽质所迷住。我之所以对红珊瑚格外关注，最重要的原因是红珊瑚的性格和其他雌疣鼻天鹅迥然不同。

其他种类的天鹅雌雄分工一般为雌天鹅孵卵、雄天鹅警戒，类似于人类社会的女主内、男主外。疣鼻天鹅与其他种类的天鹅不同之处在于它们是雌雄共同孵卵，夫妻共同分担家务，一起衔来柔软的草丝修筑窝巢，一起外出寻觅食物，一起驱赶闯入领地寻衅闹事的邻居，一起抵御狐狸、豺狗、毒蛇等天敌的侵袭。产卵以后，雌天鹅和雄天鹅轮流抱窝。当然，出于母爱天性，通常雌天鹅抱窝的时间更长更久。有一些勤劳贤惠的雌天鹅除了饮水、觅食时让雄天鹅替代一阵，其他时间都是自己孵天鹅蛋。一旦雏天鹅出壳，雌天鹅更是倾注全部的爱，带雏天鹅戏水，教雏天鹅辨识可食用的水草，将它们罩在自己的翼翅下睡觉，整天陪伴在雏天鹅身边，须臾舍不得离开。而红珊瑚的表现和那些传统的雌疣鼻天鹅完全不同。产卵前，它就极少做家务，选择巢址、抓刨窝坑、搭架树枝、铺垫草丝等一切繁杂琐碎的事情，均由它的配偶——那只肩羽呈淡灰色的雄天鹅承担。产卵后，它也很少抱窝，把孵育后代的重任推给灰肩雄（我给那只雄天鹅起的名字），只有在灰肩雄离巢去饮水、觅食时，才暂时由它替代孵卵。一对雏天鹅出世后，它也基本甩手不管，都是由灰肩雄抚养照料。灰肩雄忙碌时，它悠闲自在地在湖面戏水玩耍，一会儿啄咬鱼儿，一会儿追赶蜻蜓。玩累了，它就到沙滩上晒晒太阳，啄啄羽毛，活得十分轻松潇洒。

有一次，我从望远镜里看见，灰肩雄带着两只雏天鹅到湖里啄食水草去了，红珊瑚则在湖畔梳洗打扮。就在这时，芦苇丛里钻出一只黑如煤块的雄疣鼻天鹅来，挺胸扇翅，发出连续不断的咝叫声，两只金黄的蹼掌有节奏地踢踏蹦跶，向红珊瑚表达爱慕之情。煤块雄（我给它起的名字）的翅膀刚刚长齐，羽毛泛着油光，缺乏经验，错把已经做了妈妈的红珊瑚当作还未有配偶的单身雌性了。通常雌天鹅遇到这种情况，会把尾羽耷拉下来，双翅高吊，做出啄咬的架势，并往后退避，以示拒绝对方的求爱。可我发现，红珊瑚并没有做出那套拒绝求爱的动作。它环顾四周，绕到芦苇丛背后，避开灰肩雄的视线，做出一副羞羞答答的表情，翅膀轻摇慢扇，长长的脖子弯成S状，就像一只还待字闺中的雌天鹅准备抛出爱的红绣球。年轻的煤块雄欣喜若狂，咝咝咝地叫得越发起劲，蹼掌也踢踏得越发有力，黏黏糊糊往红珊瑚身上靠。红珊瑚欲擒故纵，待煤块雄快贴到自己身上时，及时跳闪开去，却又不是逃得很远，就在几步外搔首弄姿，逗得煤块雄更加癫狂……直到落日余晖碎金似的铺满漾濞湖面，灰肩雄带着一双儿女游回岸边，朝那片芦苇丛靠拢，红珊瑚这才意犹未尽地结束这场爱情游戏。

灰肩雄不仅吃苦耐劳，脾气也极好。它独自照顾雏天鹅，一会儿要领着雏天鹅下到湖里觅食，一会儿要巡视窝巢四周的领地看看是否有邻居非法入侵，一会儿要寻找走散或游散的小家伙，一会儿要提防游近的水蛇和水獭……忙得团团转，几乎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尽管如此，它也没忘记要照顾自己的妻子，捉到一条稍大些的细鳞鱼，自己舍不得吃，而将鱼衔在嘴里，殷勤地送到红珊瑚面前。红珊瑚生性胆小，远远望见一只野猫，便会咝吭咝吭地尖叫报警。每每这个时候，灰肩雄便会连跑带飞赶来救援，撵走野猫后，一秒钟也来不及耽误，又急急忙忙回到两只雏天鹅身边去。天鹅社会，一般都是雌雄携手互助共同照料后代的，原本应该由两只成年天鹅来共同负担的育儿工作落到一只成年天鹅身上，自然会辛苦加倍，劳累翻番。虽然灰肩雄身强力壮，比普通雄天鹅大了整整一圈，称得上伟岸魁梧，但也经不起这般折腾。雏天鹅出壳仅一个星期，它就熬红了眼睛，肥硕的身体像缩水一样，瘦了整整一圈。可它从没埋怨过红珊瑚，也从没流露出不满情绪，好像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可能是灰肩雄太能干、太勤快、太任劳任怨，才使得红珊瑚养成了游手好闲的德行；也有可能是灰肩雄太尽责、太忠厚、太富有爱心，才使得红珊瑚有充裕的时间和精力在单身雄天鹅面前卖弄风骚。

不管怎么说，红珊瑚是一只轻浮而又缺乏责任心的雌天鹅。 +IEp8IMGjo2N3TyqOvhsdXnJibEW5NJyDg6KZY1SUlQ2RQXyDOMx4YPFwLMs1NI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