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我惊讶地发现，自从红珊瑚开始为青宝和豆蔻遗留的两枚蛋抱窝，它变得像是换了只天鹅一样，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孵卵上，无论是朝霞灿烂的清晨还是夕阳艳丽的黄昏，它不再到漾濞湖梳洗打扮，也不再有兴趣欣赏瑰丽的日出和辉煌的日落，爱美的天性荡然无存。除了觅食，它不分白天黑夜地蹲坐在两枚天鹅蛋上，神情庄重而严肃。我发现，红珊瑚尽量选择危险较少的中午时段去觅食，危险较易发生的清晨或黄昏，它从来不离开窝巢一步。有一次，我看见一只浑身碧绿的小青蛙蹦蹦跳跳登上湖心岛，一会儿便来到离红珊瑚抱窝地方约七八米的几片草叶间。疣鼻天鹅是很喜欢吃这种当地名叫翡翠蛙的小青蛙的。我观察到，红珊瑚的嗉囊瘪瘪的，它正处在饥饿状态。它把身体往前倾动了两下，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似乎想跳出窝去啄食那只翡翠蛙，这是唾手可得的一顿美餐啊。可突然间它又蹲坐下去，身体也停止了倾动，偏转脑袋，往天空张望——被晚霞映红的天空，只有几只白鹭在翱翔。它似乎放心了，又将眼光投射到翡翠蛙身上，身体倾动，巍巍站起，微张双翅，做出扑击的姿势。从距离上判断，它扑扇翅膀冲过去，顶多用几秒，就可把这只送上门来的翡翠蛙吞进肚去。我想它既然已经做好了扑击准备，应该抓紧时间行动才对，可我想错了，它又歪着脑袋向天空张望。晚霞渐消的朗朗天穹，几只白鹭已不见踪影，在梅里雪山云雾缭绕的半山腰有一只苍鹰，黑色的剪影风筝似的在飘飞。红珊瑚立刻收敛扑击姿势，紧紧蹲坐在两枚天鹅蛋上，瞪起两只警惕的眼睛，引颈环顾四方。这时，那只翡翠蛙蹦蹦跳跳，竟然又往红珊瑚所在的位置靠近了三四米，双方相距仅几步之遥，只要红珊瑚扇动翅膀快速跑几步，就可享用到这顿鲜美的晚餐了，但它似乎已忘了翡翠蛙的存在，再也不看翡翠蛙。其实这个时候，那只风筝似的在梅里雪山半山腰飘飞的苍鹰，离湖心岛还很遥远，即使发现目标俯冲而来，没有两三分钟也不可能飞到这里来的。红珊瑚表现得格外谨慎，宁可放弃一顿美味晚餐，也不愿冒一丝风险。这倒便宜了那只翡翠蛙，它懵懵懂懂地跳进死神门槛，又懵懵懂懂地跳出死神门槛，跳回到清波荡漾的漾濞湖去了。即使是在危险较少的中午时分离巢觅食，红珊瑚也从不跑远，大多就近取食，以减少离巢的时间。疣鼻天鹅是杂食性禽类，既吃水生植物，也吃鱼、虾、螺、蚌等各种荤腥，比较起来，鱼、虾、螺、蚌营养丰富，口感也更鲜美，为疣鼻天鹅的首选食物。疣鼻天鹅除了晚上睡觉，白天绝大部分时间泡在漾濞湖里，就是在寻觅并啄食鱼、虾、螺、蚌。我注意到，自从抱窝后，红珊瑚就极少到漾濞湖去捕食荤腥，肚子饿了就啃吃水边的马兰头、紫苜蓿和其他水生植物，有时附近可食植物稀少，它就把喙伸到烂泥里撕食芦苇根。芦苇根看起来白嫩嫩、脆生生，但有股苦涩味，属于疣鼻天鹅食谱中的粗粮，非饥荒不食，且掘取有一定难度。它们要把喙伸进烂泥很深的地方，才能够到脆嫩的根系。红珊瑚常去掘食芦苇根，金黄的喙、鲜红的鼻疣和眼睑部位的羽毛都被烂泥弄得污浊不堪。有两次它外出觅食，来到漾濞湖边，瞅见湖边淤泥里有三两条搁浅死亡的小鱼，已腐烂变质，散发着一股臭味，吸引了一大群嘤嘤嗡嗡的绿头苍蝇。要是在以前，别说是已腐烂变质的小鱼，即使淤泥里有一条还在蹦跶的泥鳅，红珊瑚也会不屑一顾地离去。它可不愿意为了区区一条小泥鳅而让淤泥弄脏自己洁白的羽毛，它宁愿多辛苦一点，到清凌凌的漾濞湖捕捉鱼虾。可现在，它像淘宝人意外发现了宝物，两眼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毫不犹豫地跳进乌黑的淤泥里，轰开讨厌的绿头苍蝇，抢似的将三两条腐烂变质的小鱼吞进肚去。等它从淤泥里走出来时，腹部羽毛、半边翅膀和尾巴，都被污泥染黑了，脸上也粘了点点泥星，不再是美丽非凡的贵夫人，倒像是邋里邋遢的乞丐婆。它都不愿跳到漾濞湖里去清洗一下，立刻又急匆匆地赶回窝巢，将腹部的羽毛在芦苇叶上擦拭了几下，又像雕塑般蹲坐在两枚天鹅蛋上。

单身抱窝的雌疣鼻天鹅，在孵卵期间，大多都会捡食平时不屑一顾的烂鱼死虾，尽量缩短离巢时间。这有两方面的好处，一是可以将蛋被其他动物盗食的危险性降到最低，二是也可避免因孵化中断而影响卵的生长发育。

看来，红珊瑚正在脱胎换骨，它在向传统型雌天鹅转换。

仅仅四五天时间，红珊瑚就容颜憔悴，瘦了一圈。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功夫也不负有心鹅。第六天上午，青宝和豆蔻遗留的两枚蛋变成两只毛茸茸的雏天鹅。全世界的鸟按发育程序可分两大类，一类是晚成鸟，出壳时身上光溜溜的，眼睛睁不开，也不会走动，要亲鸟嘴对嘴渡食相当长一段时间才会独立生活，鹰、乌鸦、麻雀、苇莺等都属于晚成鸟；另一类是早成鸟，出壳时身上就覆盖着一层绒羽，几分钟或几小时后眼睛就能睁开，就能跟着亲鸟一起外出找食，鸡、鸭、天鹅、孔雀就属于早成鸟。我从望远镜里发现，中午时分，红珊瑚就带着两只雏天鹅到湖边的浅水滩觅食了。

雏天鹅爱吃水中各种幼虫和虾子、鱼卵。

这是我从事疣鼻天鹅研究工作以来，首次发现成年疣鼻天鹅孵化并养育非亲生卵，所以我兴趣盎然地观察着红珊瑚的一举一动。

为了方便写观察记录，我给红珊瑚孵化的那两只雏天鹅分别起名叫青青和蔻蔻，以纪念它们惨遭红狐杀害的亲生父母。

我发现，红珊瑚的育雏行为与其他抚养亲生儿女的雌天鹅没有什么差别，走在路上，三步一回头，悉心照看两只跟在它身后蹒跚而行的雏天鹅。有一次，在去漾濞湖的路上，那只名叫青青的雏天鹅一不小心滑进烂泥塘，红珊瑚立刻跳进了烂泥塘去，用扁扁的喙将青青从烂泥间弄上岸。另有一次，一家子在一片水草间觅食，不知怎么回事，那只名叫蔻蔻的雏天鹅一条小腿被水草缠住，随着水波起伏，蔻蔻的身体被水草拽拉着往湖底沉，红珊瑚立即潜入水中，使劲啄，用力扒，将缠绕在蔻蔻身上的水草扯断。

我的藏族向导强巴看到红珊瑚身上发生的变化很高兴，用赞赏的口吻说：“它吸取了儿女被苍鹰叼走的血的教训，改掉了光顾自己享受的坏毛病。哦，一天到晚光想着自己打扮，那叫臭美；尽心竭力抚养孩子，那才叫真美。看到红珊瑚现在变成一个好妈妈了，我很高兴。”

红珊瑚变成了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母亲，再也不是一只热爱美、善于制造美、对美无限痴迷的美丽的雌天鹅，它似乎已忘了美的概念，变成一只除了抚养儿女对其他方面毫不讲究的雌天鹅。对发生在红珊瑚身上的巨大变化，我不知道应该感到欣慰还是应该感到遗憾。 GIqfxNRHNaziTgjGH80ClWeqyd05FH6bZLwgqmNUM1NqxSS7Hg6igkqzyRgegCf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