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大嘴乌鸦像两片黑色的树叶,在芦苇丛上空盘旋了几圈,呱呱叫着,大模大样地降落到青宝和豆蔻的窝巢里。
失去成年天鹅看护的天鹅蛋,就是空巢天鹅蛋。
夕阳铺满大地,梅里雪山辉煌壮丽,被晚风吹拂的漾濞湖面金波粼粼。天鹅正在归巢,疣鼻天鹅洁白的羽毛、紫黑的鼻疣、金黄的扁喙与旖旎的湖光山色融为一体,美不胜收,令人赏心悦目。大嘴乌鸦降临疣鼻天鹅的栖息地,与周围的美丽景色极不协调。大嘴乌鸦羽毛漆黑,就像穿着一身黑色的丧服。
我注意到,担任哨兵的两只雌天鹅,明明看见两只大嘴乌鸦闯入栖息地并降落到天鹅窝巢里,却并没飞到空中发出报警的信号,似乎是默认了这种入侵。
大嘴乌鸦又名高山乌鸦,是一种典型的食腐动物,以啄食各种动物尸体为生,只要有机会,也喜欢偷窃各种鸟卵。
难怪人们不喜欢乌鸦,乌鸦不仅羽毛难看,叫声也特别刺耳,呱呱呱地叫,就好像丧钟鸣响,听着让人心里发毛,怪不得乌鸦又叫黑老鸹。
两只大嘴乌鸦在青宝和豆蔻的窝巢里蹦蹦跳跳,高声聒噪,很高兴找到了一窝鲜美的天鹅蛋。黑老鸹吃到天鹅蛋,也算是一种荣耀了。
夕阳悬挂在半空,疣鼻天鹅们正陆续归巢,有的成年天鹅已把雏天鹅带回自己的窝巢,有的家庭正互相吆喝着往自家窝巢走去。虽已是黄昏,但天色亮堂堂,除非是瞎子,不然疣鼻天鹅们不可能没发现正要糟蹋四枚天鹅蛋的两只大嘴乌鸦。大嘴乌鸦虽然属于食腐凶禽,但毕竟个头不大,与成年疣鼻天鹅相比,个头小,力气也小,只要有一只成年疣鼻天鹅跳出来干预,就一定能将两只大嘴乌鸦从青宝和豆蔻的窝巢里赶走。可我发现,即使左邻右舍有许多成年天鹅,它们明明都看见这两只讨厌的大嘴乌鸦了,却装作没看见似的。
艳红的夕阳将余晖涂抹在摆成“口”字形的四枚天鹅蛋上,阳光温柔地抚摸着青蓝色的天鹅蛋,蛋壳流光溢彩,泛着生命的光华。
大嘴乌鸦开始吃天鹅蛋了。两只大嘴乌鸦各对付一枚天鹅蛋。大嘴乌鸦不愧是窃蛋高手,尖利的喙猛力一戳,就在一枚天鹅蛋上啄出一个洞来,土黄色弯钩状的喙伸进洞去,啄出一条黏稠的蛋清,吱溜吸进肚去。大嘴乌鸦兴奋地呱呱叫着,仿佛在说天鹅蛋味道好极了!太爽了,太爽了!
前面已经提到,青宝和豆蔻窝巢里的四枚蛋,抱窝时间已达三十三天,正常情况下,还有两三天雏天鹅就要出壳了。这两枚被大嘴乌鸦糟蹋的天鹅蛋里,已不再是蛋清和蛋黄,而是已基本成形的雏天鹅。我从望远镜里看得一清二楚,大嘴乌鸦弯钩状的喙再次伸进蛋壳,钩出雏天鹅小小的脑壳,用力一拔,便将整只雏天鹅从破碎的蛋壳里拔了出来。雏天鹅还活着,小腿儿踢蹬,小翅膀抖颤,小脖儿扭动。虽然隔得远,我什么也听不到,可我确信,雏天鹅稚嫩的小嘴里在发出微弱的叫声。
在疣鼻天鹅的栖息地,大嘴乌鸦展开了一场肆无忌惮的虐杀。
一只大嘴乌鸦像拆零件一样将一只雏天鹅的翅膀给啄了下来,另一只大嘴乌鸦则将一只雏天鹅的小腿吞进肚去。
左邻右舍天鹅们的反应各不相同。有一家邻居,天鹅夫妻均把头扭到一边去,不看大嘴乌鸦啄食雏天鹅的血腥场面,大概是眼不见心不烦吧;另有一家邻居,雄天鹅守护在窝巢前,脖子伸得笔直,警觉地望着正在虐杀雏天鹅的两只大嘴乌鸦,张嘴抖翅,摆出一副格斗状,却迟迟不见它冲过去制止这场残暴的虐杀;还有一家邻居,几只雏天鹅从窝巢中伸出脑袋,好奇地向正在青宝和豆蔻窝里施暴的大嘴乌鸦张望,而雌天鹅张开宽大的翅膀,遮挡住几个小家伙的视线,大概是这场面太血腥太恐怖了,少儿不宜吧。
反正,许多天鹅目睹了大嘴乌鸦正在残害雏天鹅,却没有一只站出来干涉。
我知道,左邻右舍的天鹅之所以听凭两只大嘴乌鸦啄食天鹅蛋,也是一种无奈的选择。青宝和豆蔻留下的四枚天鹅蛋,虽然还有两三天就要出壳了,但由于亲鸟双亡,终止了孵化,小生命就在蛋壳里画上了句号。天气正渐渐变得炎热,这四枚命中注定无法变成雏天鹅的天鹅蛋,用不了几天,生命体征就会消失,就会变成死蛋,就会变质、腐烂、发臭,影响左邻右舍的健康。让大嘴乌鸦吃掉这四枚天鹅蛋,也算是消除了天鹅群的卫生隐患。
担当哨兵的两只雌天鹅,在天空上下翻飞,向正在啄食天鹅蛋的两只大嘴乌鸦示威。与其说两只哨兵雌天鹅是在威胁驱赶这两只大嘴乌鸦,还不如说它们是在催促两只大嘴乌鸦快点把这窝天鹅蛋收拾干净!
然而,这两只大嘴乌鸦不仅要享受美味的天鹅蛋,还要享受吞食天鹅蛋美妙的过程,它们呱呱叫着,慢条斯理地撕食从蛋壳里夹出来的、半死不活的雏天鹅。
啧啧,乌鸦吞食天鹅蛋,这种好事可不是天天都能碰到的,常言都把乌鸦妖魔化,把它们视为低贱丑陋的代名词,又都把天鹅天使化,看作高贵美丽的象征。现在好了,在一大群美丽的天鹅的注视下,两只大嘴乌鸦在天鹅窝巢里大快朵颐,吞吃即将出壳的小天鹅,好威风,好气派,好开心!那是物质和精神的双重满足啊。
终于,两只大嘴乌鸦将两枚天鹅蛋收拾干净了。草丝编织的窝巢里还剩下两枚天鹅蛋。
两只大嘴乌鸦在窝巢里蹦蹦跳跳,呱呱呱高声叫嚣,似乎在发表吃天鹅蛋的感想:天鹅蛋的味道确实鲜美无比,吃一个滋阴补阳,再吃一个延年益寿!吃呀吃呀吃,恨不得吃尽天底下所有的天鹅蛋!一只大嘴乌鸦的爪子拨弄着一枚天鹅蛋,另一只大嘴乌鸦用喙摩挲着另一枚天鹅蛋壳,准备进行第二轮虐杀。
“咝咝,咝咝——”许多天鹅竖直脖子发出嘶哑的鸣叫声,整个湖心岛充满悲鸣声。
两只大嘴乌鸦各跳到一枚天鹅蛋上,弯钩状的乌鸦嘴瞄准了泛动着生命光华的蛋壳。
墨黑在污染洁白,丑陋在践踏美丽,渺小在嘲弄高贵。
我很想拔出随身携带的防身用的猎枪,射杀这两只恣意妄为的混蛋乌鸦。我无法容忍丑陋的大嘴乌鸦亵渎高洁的天鹅。可我也只是想想而已。我是动物学家,我不能将人类的审美情趣和价值取向硬套在野生动物身上,我更不能凭自己的好恶去干涉和改变野生动物的命运轨迹。我永远只能是一个旁观者,中立、客观地观察野生动物的生活。我虽然不喜欢浑身漆黑的大嘴乌鸦,我虽然同情高雅圣洁的天鹅,但我也只能克制自己的冲动,看着丑陋的大嘴乌鸦在天鹅窝巢里糟蹋天鹅蛋。
剩下的两枚天鹅蛋,静静地躺在用草丝编织的窝巢里,它们没有任何防卫能力,只能听任命运的摆布。
我想,这两枚天鹅蛋很快就会像前面两枚天鹅蛋一样,被大嘴乌鸦啄破一个洞,残忍地吞食掉。但我没想到,事情会在最后一秒钟风云突变。就在两只大嘴乌鸦抬起弯钩状的喙准备啄下去时,突然,“咝吭——”漾濞湖传来嘹亮的叫声,一只疣鼻天鹅贴着湖面快速飞行,须臾之间已飞临青宝和豆蔻的窝巢上空,没有任何犹豫和迟疑,扑向正欲啄食天鹅蛋的两只大嘴乌鸦。突然之间有只成年疣鼻天鹅飞撞过来,两只大嘴乌鸦没有思想准备,吓了一大跳,立即蹬腿起飞。大嘴乌鸦身体轻盈、起飞迅疾,一下就飞离了青宝和豆蔻的窝巢。但它们还是慢了半拍,其中一只乌鸦被那只飞撞过来的疣鼻天鹅啄中尾羽,那只倒霉的大嘴乌鸦呱呱呱一阵惊叫,拼命扇动翅膀,好不容易从疣鼻天鹅扁扁的喙里挣脱出来,天空中却也飘舞着三两根黑色的乌鸦羽毛。两只大嘴乌鸦吓破了胆,惊慌地呱呱叫着,头也不敢回,向梅里雪山山麓疾飞而去。那只疣鼻天鹅不依不饶,奋起直追,直到把两大嘴只乌鸦赶出漾濞湖上空,这才飞回湖心岛。
我很高兴丑陋的大嘴乌鸦被高贵的天鹅打得落花流水,我很钦佩这只飞冲出来捍卫天鹅尊严的疣鼻天鹅。我对这只与众不同的疣鼻天鹅极感兴趣,用望远镜始终紧紧追随着它的身影。
当那只勇敢的疣鼻天鹅降落到青宝和豆蔻的窝巢旁,我调整焦距,仔细打量,惊讶地发现,这只勇敢地向两只大嘴乌鸦飞撞过去的疣鼻天鹅,洁白的羽毛光鲜亮丽,那块鲜红的瘤状突起十分耀眼,哦,那不就是我曾经关注的雌天鹅红珊瑚吗?
我继续目不转睛地观察。
我的反应迟钝了,其实听到咝吭咝吭的叫声我就应该知道是红珊瑚,在疣鼻天鹅里,唯有它能发出如此清晰圆润的鸣叫声。
红珊瑚跨进青宝和豆蔻遗留的窝巢去,幸运的是,剩下的两枚天鹅蛋虽被大嘴乌鸦肮脏的爪子和喙拨弄过,却毫发未损。红珊瑚将破碎的蛋壳清理干净,将残留在草丝间的青宝和豆蔻的羽毛清理干净,然后将剩下的两枚天鹅蛋小心翼翼地抱拢在橘红色的爪掌间,慢慢蹲下身去,火热的胸脯紧紧贴在冷飕飕的天鹅蛋上。它的神情专注而神圣,鲜红如珊瑚般的鼻疣上蒙着一层圣洁的光辉。
一个疑问自然而然从我脑子里冒了出来:在所有同类都保持沉默的时候,红珊瑚为何要冲出来驱赶两只大嘴乌鸦?为何能突破物种的局限,为非亲生卵抱窝?
多年野外考察的经验告诉我,在野生动物群中,个体表现出有别于其他同类的特殊行为,就一定隐藏着特殊的动机。我想弄清楚红珊瑚这样做的动机。
最简单的解释是:红珊瑚一双儿女被鹰攫杀,它浓浓的母爱无处寄托,刚巧同一族群中的青宝和豆蔻被红狐猎杀,遗留下一窝孤儿蛋,双方各有所需,于是红珊瑚就把这窝孤儿蛋视为己出,开始抱窝。
可再仔细想想,这样的结论未免有点武断。假如正是出于母爱寻求寄托,那么在两只大嘴乌鸦来啄食天鹅蛋前,红珊瑚就应该走进青宝和豆蔻的窝巢抱窝,可我明明看到红珊瑚在青宝和豆蔻的窝巢前逗留了好一阵,甚至还用柔软的脖子摩挲天鹅蛋,最终还是离开了。这个细节至少可以证明,母爱寻求寄托并非是红珊瑚为两枚天鹅蛋抱窝的主要动机,或者说不是唯一动机。红珊瑚是在两只大嘴乌鸦闯进疣鼻天鹅的栖息地、肆无忌惮地啄食两枚天鹅蛋后,才挺身而出驱赶走两只大嘴乌鸦,开始孵化两枚天鹅蛋的。这说明,红珊瑚为非亲生卵抱窝与两只大嘴乌鸦虐杀天鹅蛋之间似乎有一种因果关系。联想到红珊瑚是一只特别爱美的雌天鹅,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想,红珊瑚之所以能走进青宝和豆蔻的窝巢为非亲生卵抱窝,实在是出于爱美的天性,它天生就是一个唯美主义者,追求美丽,排斥丑陋,乌鸦丑陋、残忍、嚣张的行为损害了它作为天鹅的尊严,也伤害了它美丽的心灵。它是天鹅,是高贵圣洁的化身,无法容忍丑对美的践踏、恶对善的蹂躏,所以义无反顾地向两只大嘴乌鸦飞冲而来,拯救了两枚天鹅蛋,也拯救了美……
当然,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猜想,是否正确,还需实践检验。
于是,我再次将目光投注到红珊瑚身上,红珊瑚又成了我观察的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