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牧叶青青一走进教室,就看见四处乱糟糟的,大家都在忙着“搬家”。闵芝见她来了,就告诉她是怎么回事。
原来隔壁班的后墙裂了很大一条缝。这栋楼有些年代了,需要赶紧维修。为安全起见,学校紧急做了调整,高一和高三的部分班级暂时搬到新楼。新楼刚竣工,还没来得及配置课桌椅,所以大家得把原来教室里的东西搬过去。
力气大的男生将椅子面贴面地叠在桌子上,一趟就背过去了,但大部分还是两个人合作,抬过去。平路还好走些,可上楼就吃力了。闵芝在前面,牧叶青青个子高,走在后面。闵芝后退着尽量把腰压低,这样才不会使桌椅的重量全压在后面。牧叶青青也尽量把桌椅抬高,以避免叠在桌子上面的椅子滑下来。
两个人一步一步艰难地走着。突然,闵芝上楼梯时一只脚抬得低了一点,让台阶绊了一下,身子大幅度地一摇晃,椅子立刻就朝下面滑去。闵芝惊叫一声,眼看就要砸到牧叶青青的头了。就在这时,从台阶上面冲下来一个人,一把抓住椅子。
好险!她们都松了一口气。
扭头一看,却是欧阳骏。
闵芝尴尬地笑笑说:“是你啊,谢谢了。”
欧阳骏也认出了她们:“是你们。”他转向牧叶青青说:“你叫牧叶青青,这回我不会那么没文化了。牧叶和我的欧阳不一样,不是复姓,你爸姓牧,你妈姓叶,对吧?”欧阳骏啰里啰唆地玩幽默。
“错!”闵芝忍不住又扔他“樟脑丸”,更正道,“她爸姓叶,她妈姓牧。”
“哦,我记反了,这么说你是跟你妈姓了?”欧阳骏问牧叶青青。
“要你管!”闵芝本想多回他几句,但想到人家刚才出手相救,就忍住了。
“嗯,谢谢你了。”牧叶青青点了点头。然后,她重新抬起桌子,说:“闵芝,我们走吧。”
“哦,知道了,你叫闵芝,我的名字你们已经知道了,那我们就算认识了,好不好?”没等她俩回答,他又转向闵芝,“你说话要客气点,特别是对前辈。”
牧叶青青笑了起来,闵芝似笑非笑地“切”了一声。
欧阳骏也不再计较,皱着眉头说:“既然要求你们尊老,那我也得爱幼。而且我们班就在楼上,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远亲不如近邻嘛。”说着,他钻到桌子底下,一使劲便把桌子背了起来。
牧叶青青和闵芝相视一笑,乐得跟在后面走。
然后,欧阳骏把另一张桌子也给她们背了上来。
班上男生见了,含义不明地起哄、怪叫。女生们甩着酸痛的胳膊,羡慕得眼睛出血,凶凶地冲着男生嚷:“起什么哄,跟学长学着点,一点绅士风度也没有!”
中午,牧叶青青到食堂吃了午饭,回到教室,教室里空无一人。只有少数家住得远的同学在食堂吃饭,闵芝也多半回家吃。牧叶青青很享受这一刻,况且是刚搬过来的新教室。
牧叶青青站在窗前。窗外不远的地方也是一栋新教学楼,刚刚封顶,脚手架还没拆。附近什么地方有人在练小号,水平很烂:气提上来,像在撕破布;气没提上来,又像被拎着脖子的公鸭叫。牧叶青青想象到练习者腮鼓脸红、脖子伸得老长的费劲样儿,就忍不住想笑。
这时,从楼上飘下一张纸来,忽忽悠悠的。一开始,牧叶青青也没在意,但没想那张纸在飘到离窗口不远的地方时,忽地来了一阵风,把它吹了进来。
几乎同时,传来叫喊声:“哎,哎……”
牧叶青青扶着窗台,伸出头去往上看,看见一个人的头刚巧缩了回去,她没看清是谁。
牧叶青青捡起那张纸一看,是张数学测验的卷子,84分。还没来得及看名字,一个人就冲了进来,一看,是欧阳骏。
“哦,是你……好巧……那是我的卷子。”欧阳骏脸有点红,吞吞吐吐地说。
牧叶青青把卷子递给他说:“考得不错嘛。”
“哪里,也就这科好一点,其他的都烂。我考体育专业,这分数也够了。”
“你考体育?准备考哪儿?”
“这个……上海体院,只是、只是这样想,很难考的。”欧阳骏局促不安地说。
欧阳骏在女生面前从来都是挥洒自如、游刃有余的,玩幽默、耍贫嘴、摆pose或故作高深……在不同的女生面前他会拿出不同的腔调。可他多年练就的本领在这个叫牧叶青青的女生面前好像不灵了,独自面对这个女生时,他没来由地觉得不自在、放不开,甚至有点——慌乱。
“你应该能考上的。哦,谢谢你。”
听见牧叶青青这样说,望着她姣好的脸上甜美而纯净的笑容,欧阳骏有点不知所措:“谢?谢我什么?”
“谢你帮我们搬桌子,早上忘了谢了。”
“早上、早上你谢过了的。”
“哦,我、我忘了。”牧叶青青不自然地笑笑,脸上阵阵发烫。
“其实应该是我说谢谢的,谢你帮我捡了卷子。”
“是风吹过来的。”
“那我就感谢风。”
这时,恰巧来了一阵风。秋天的风凉爽、干燥,带着太阳的馨香,有一种爽滑的丝绸般的质感。欧阳骏从未这样细腻地感念过风,他走到窗前,风掠过他的脸、头发和周身。他眯起眼,又真心实意地在心里说了一遍:感谢风。
第二天中午,牧叶青青在教室里写作业的时候,听见耳边有窸窸窣窣的响声,扭头一看,见窗外有一只红色的塑料袋从上方用一根细绳吊下来。牧叶青青从窗口伸出头往上看,没人。
怎么回事?这是给自己的吗?
她满腹狐疑地接住塑料袋。她一解下塑料袋,绳子就拉上去了,像是有人在操控;打开塑料袋,里面有一张纸条,还有一颗小石子——是为了增加重量的。
牧叶青青朝四周看了看,刚才还有两个男生在,也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她展开纸条,见上面写道:
青青——不知道这样叫你好不好,四个字太长了。今天,在西操场,我们和一中有场篮球赛,有时间来当啦啦队吗?
感谢风的人
课外活动的时候,牧叶青青约闵芝一起去看球。
“呀,你什么时候关心起篮球事业来了?”闵芝拿眼睛斜她。
“去嘛,去当啦啦队,人家给我们搬了桌子呢。”牧叶青青好声好气地求她。
“搬桌子是他自愿的,我又没自愿。”
“自愿自愿,你就自愿一下嘛,好吧?”牧叶青青连推带搡的。
闵芝甩开她:“哼!有这样自愿的吗?就差绑架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啦啦队是假,看帅哥是真。”
“就算是吧,就看这一次,好不好?”牧叶青青有时脸皮也厚厚的。
难得她厚脸皮一次,闵芝也就依了她。
可是,闵芝磨磨蹭蹭的,一会儿说渴了,要去买水喝;一会儿又说水喝多了要上卫生间。等她们赶到西操场时,比赛已经开始很久了。观众还真不少,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根本进不去,她们便来到不远处的主席台。主席台的垫子上摞了一堆男生的衣服。她们把垫子拖到台沿,把衣服挪了挪,在垫子上坐下。坐在这儿看球倒舒服,就是远了点,如果想看帅哥,还真看不清什么。
其实这场球赛并不精彩。按理说三中和一中的球队水平差距不是太大,可这回一中的两个主力缺席,比分从一开始就一边倒,一点悬念也没有。但是,人家一中是客场,送上门来让你打,总得给人家留点面子。于是,打了小半场,欧阳骏和褚竞就下来了。
牧叶青青和闵芝本来对篮球就不感兴趣,看了半天又没看见欧阳骏,再说三中赢球赢得一塌糊涂,根本不需要啦啦队。闵芝就开始骂骂咧咧的,牧叶青青也没了兴致,俩人站起来正想走人,欧阳骏和褚竞过来了。
“原来你们在这里看球,”一见到她们,欧阳骏就兴奋地嚷道,“害我在场上的时候总找你们,思想不集中,几个三分球都没投中。”
只要不是单独和牧叶青青在一起,欧阳骏就还是欧阳骏。
“真会耍赖,自己球技差,关我们什么事!”闵芝也还是闵芝。
欧阳骏不和她斗嘴,他把正低头换鞋的褚竞拉了过来,介绍说:“这是褚竞,三中的头号校草。”接着,又向褚竞分别介绍了牧叶青青和闵芝。
牧叶青青和闵芝早就注意到他了,而且猜到他就是那个被欧阳骏“诬陷”用来打听牧叶青青名字的那个男生。
褚竞瞪了欧阳骏一眼,冲她们淡淡地点了点头,然后弯下腰继续去系鞋带。
闵芝望着牧叶青青,脸上挂满了问号。牧叶青青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于是就附在她耳边说:“好像是他。”
“你俩说什么悄悄话呢,是不是对我这个兄弟有什么意见?别见怪,他就这样,玩深沉是他的强项,尤其是在漂亮女生面前……”
“还在大街上抢漂亮女生的电话打呢。”闵芝打断欧阳骏,像是不经意地说。
褚竞开始没在意,后来像是想起了什么,直起身子,看看闵芝,又看看牧叶青青,最后对她说:“是你吧?”
“是你吧?”这是个疑问句,但褚竞却是用陈述句把它说出来的,语气很肯定。后来,牧叶青青曾无数次地想:他的这一判断是凭当时一星半点的印象,还是当时根本没留意她,他这会儿只是下意识断定的?牧叶青青宁愿相信是后者,她也认定了是后者——他就这样无凭无据、空穴来风地一口咬定是她!
可这会儿,牧叶青青只是对他笑了笑,说:“你……后来没事吧?”
“没事,那家伙根本追不上我。”褚竞有几分得意地说。
“你们说什么呀?”欧阳骏听不懂了,“有谁能告诉我吗?”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褚竞收拾好了东西,把衣服搭在肩上说:“你们聊,我还有事,先走了。”说完转身就走,可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从口袋里摸出一元钱的硬币,递给牧叶青青说:“给,那天的电话费。”
牧叶青青愣愣地望着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怎么会想到要给她电话费?是开玩笑,还是……和她赌什么气,她没有得罪他呀;或者是嘲讽她……可是,凭什么,没有理由嘛。而且,他看上去是那么一本正经,眼神温和而又诚恳,紧抿的嘴唇却又不经意地流露出几分固执,仿佛他在做一件很正常的事,他理所当然地要付一元钱的电话费,而牧叶青青也理所当然地应该接受。
牧叶青青感到了一种力量,从那只伸过来的手臂,从那双望着她的幽深闪亮的眸子,从他汗津津的光洁的额头,甚至从周围秋日傍晚的空气——都传达出一种力量,让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
“我不明白怎么回事,”望着褚竞的背影,欧阳骏不以为然地说,“但一块钱也要给来给去的,也太夸张了。”
闵芝看看欧阳骏,又看看牧叶青青,笑了笑,笑得有点意味深长。
牧叶青青把攥着硬币的手放进衣兜里,喜滋滋地说:“无所谓啦,给了就接着,一块钱也是钱啊。”一副很财迷的样子。
其实褚竞并没有什么事,现在他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甚至连他最钟爱的篮球也不能使他忘乎所以。放学后,他一般先到学校食堂吃晚饭,或者回家后自己煮方便面吃。家里的无声无息让他越来越觉得沮丧和孤寂,原来在爸爸妈妈面前一直硬撑着的坚强和乐观早已鸣金收兵,他就像被扔在了无所依傍的荒岛上。
褚竞没有坐公交车,两站路他想走回去,说实话,他有点怕回到那个曾经富足、温暖,如今却了无生气的家。
正茫茫然地走着,有人突然拍了一下他的肩,他回头一看,是香肠和他的一帮朋友,大家都认识,算是球友。香肠是他初中同学,因长得瘦高黑而得名。他们以前常在一起打球,打完球就去撮一顿,多半是褚竞买单。那时,褚竞不差钱,为人也大方,因此交了一帮这样的朋友。家道中落后,褚竞就不再和他们来往了。
香肠对褚竞家的事显然一无所知,仍旧大大咧咧地说:“嘿,什么时候赛一场,再请我们撮一顿,你小子好久没影了,越来越小气了。”
褚竞尴尬得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好,有知情者把香肠拉到一旁,嘀咕着什么。褚竞讪讪一笑,转身走了。
没走几步,扭头看见一家饭店,褚竞怔了怔,心里陡然涌上一股豪气,回头大喊:“香肠,进店!”
那帮人一惊又一喜,然后呼啦啦地拥进了店。
这顿饭对他们来说是意外之食,不吃白不吃,大家吃得豪情万丈、热火朝天。看大家吃得差不多了,褚竞叫买单,这顿饭让他掏空了身上所有的现金。这样折腾自己的钱包,让他有一种自虐般的快感。买完单后,褚竞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说:“这是最后的晚餐,我们家现在穷了,没钱了,我先走了,你们慢吃!”说完,他转身走了。
他转身的一瞬间,瞥见一个家伙刚把一个肉丸塞到嘴里,愣愣地看着他,忘了嚼。那肉丸含在嘴里,像肿胀的舌头。
他自己也想不明白,怎么会说这几句话,什么意思呢?
但有一点他很明白:从今晚开始,他要正正式式地告别曾经的那种生活了。
但另一种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呢?褚竞没有想得很明白,不过他想,他总得做点什么。于是,当他经过一家叫“棕熊”的健身俱乐部,看见门口贴着招陪练生的广告时,就停了下来。他仔细地把广告看了一遍,然后走了进去。
半个小时后,他出来的时候,衣兜里揣了一张陪练生的出入卡。这样,每天放学后他就真的有事要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