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隐藏的所谓真实,不管在何种场合下,大多都是残酷的。
——(日)石田翠
床头柜上的手机嗡嗡作响。
一只胳膊从被窝里挣扎着出来,跟着冒出来的还有萧朗的一头乱发。
他皱着眉,在床头柜上摸了一把,终于扣住了依然振动不止的手机。一大早的,不知道进了多少个电话,好好的暑假,睡个懒觉怎么这么难?
萧朗一身的起床气正要发作,却一眼瞥见手机屏幕上的三个大字:“唐铛铛”。
他一骨碌坐起身来,下意识地揉着头发,清了清嗓子,接通了电话。
“萧朗,你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唐铛铛的声音。很久没联系,听到她清亮的声音,萧朗依然忍不住扬起笑容:“唐大小姐,都一个学期没见了,接您电话前,我总得沐浴更衣,梳妆打扮,以示我的景仰之情吧!”
“别闹,学了一年考古,真把自己当成古人啦!”唐铛铛在电话那边咯咯地笑起来。萧朗想着她此刻脸颊上的酒窝,不自觉心情大好,一边拿着手机通话,一边欢快地把地板上散乱的臭袜子一一捡起,丢进筐子。
“对啦,你回南安了吗?”唐铛铛问。
“回了,在我姥姥家呢。”
“要不,你来找我吧!”
听到这句话,萧朗差点儿被自己绊倒:“欸?唐大小姐,你不是想我了吧?”
“想什么呢,我是想拜托你带我去看看萧望哥,”唐铛铛的语气忽然害羞起来,“萧望哥这个暑假开始当实习民警了,你不想去看看他吗?”
电话这边,萧朗已经失去了继续整理房间的兴致,他耸了耸肩膀:“这样啊……去看我哥可以,我这个带路的,有什么好处没?”
“嗯……回头我请你吃大餐,餐厅你挑!”唐铛铛笑起来。
唐铛铛显然是悉心打扮了一番。
一年前两人各自出发去上大学的时候,唐铛铛还是怯生生的高中生模样。然而此时,站在萧朗面前的唐铛铛,出落得亭亭玉立,竟然还稍微化了一点儿淡妆,看起来竟有种少女初长成的感觉了。
“天哪,谁教你化的妆?我都差点儿不敢认你了!”萧朗一惊一乍地端详着唐铛铛。
“好看吗?奇怪吗?”唐铛铛被看得一脸紧张,“化妆这种事,我爸一点儿都不懂,所以我也只能看视频自学了,看起来还好吗?不奇怪吧?”
“看起来就还好,但是这味道吧……”萧朗一本正经点评道,“这味道啊……”
“什么味道?”唐铛铛紧张地嗅了嗅自己,生怕自己身上有什么异味。
“这味道……”萧朗一脸狡黠,“我闻着怎么是金针菇炖排骨味呢?”
唐铛铛扑哧乐了,紧张的神态一扫而空:“你真是狗鼻子!”她打开手中层层包裹的保温桶,掀开盖子让萧朗看了一眼,满是得意,“怎么样?早上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不接,差点儿以为这汤没法送到萧望哥手里了。这可是我一大早起来照着菜谱炖的,百分之百真材实料啊!”
“唉,我算是服了。”萧朗无奈,“还以为这好吃的是犒劳我的呢,你啊,还是百分之百我哥的小迷妹!走吧走吧,我带你去找他!”
“萧朗,你最好啦。”唐铛铛笑意荡漾。
转眼间,车子停在了南安市大学城派出所的门口。
尽管父亲和姥爷都是警察出身,萧朗却从未去过他们办公的地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派出所,萧朗不由得大失所望。门口值班处,坐着一个看报纸的保安,除此之外,整个院子静悄悄的,像是放了长假的校园。
“找谁?”保安抬起头,隔着玻璃窗问。
“找我哥,萧望。”萧朗说。
“萧望?”保安转了转眼珠,说,“哦,刑警学院的那个实习生吧,有证件吗?没证件就登记一下。”
萧朗和唐铛铛乖乖照办。
保安粗略一检查,给他们指了一下萧望办公室的位置,示意他们俩可以进去了。
“他们居然不知道你哥是公安局长的儿子!”萧朗迈开步在前面走,唐铛铛紧随其后,小声说道。
“这有什么好知道的?”萧朗说,“要是我,我也不会说的,那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更何况我哥那么低调的人。”
唐铛铛认真地点点头,想到自己惦记的萧望哥就在走廊尽头的某个办公室里,不由得脸上又浮起两朵红晕。
这个办公室还真的地处偏僻。本以为派出所这么小,很容易找到哥哥的办公室,没想到东绕西拐之后,萧朗才在靠近楼梯间的角落里,找到了保安所说的“信息采集室”的字样。推开门,通风不畅的潮热感扑面而来。这间办公室不算大,靠里的墙边是一排老式的文件柜,密密麻麻地塞满了档案。
房间的小窗边,靠墙横放着一张孤零零的办公桌,上面有台老式电脑。
电脑后面,坐着一个瘦削的男子。门一开,他便本能地直起身来,顺手扶了扶眼镜。
“哥?”暑假回来后,为了逃避父亲的目光,萧朗一早就跑去姥姥家住了。这还是这个暑假他第一次看到久别的哥哥。萧望看起来瘦多了,脸色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微微泛白,眼镜搭在他鼻梁上,显得那么斯文,简直不像是个警察。
“你们怎么来了?!”萧望满脸意外。他从座位上起来,迎上前去,看看高大的弟弟,又看看娇小的唐铛铛,忍不住笑了。他挨个搂了搂两人的肩膀,然后转向萧朗:“臭小子,是不是又长个儿了?”
唐铛铛被拥抱了一下,脸色绯红。萧朗怕萧望下一句话就要说出“为什么躲在姥姥家”的问题,赶紧转移话题,四下张望了一下,说:“喂喂喂,哥,这就是你暑假实习的地方吗?你一个堂堂的刑警学院准毕业生,怎么被打入冷宫干这些鸡毛蒜皮了?”
萧朗说得没错,信息采集室的另一面墙壁上纵向贴着刻度标尺,桌上除了萧望的电脑,还有一台指纹捺印仪。说白了,派出所抓回来的涉案嫌疑人,都会在这里先捧着个名牌照相,然后捺印指纹。信息采集室就是做这个用的,这里面的警察,也就负责这点儿小事。
“派出所人手不够,内勤都要出警,我又没有执法权,所以就被放在这里了。”萧望笑笑。
“我本来还以为来派出所,可以围观你破案呢,再不行,围观你审问个小偷什么的也挺酷的。”萧朗没有察觉到哥哥笑容里的不自然,一边四下瞄着屋子里的陈设,一边大大咧咧地开着玩笑,“看来这儿的事儿不多,咱们是不是可以提前下班,溜出去一起吃个饭呀?唐铛铛说她请客呢!”
“还有半个小时才到饭点呢。”萧望无奈地笑笑,岔开话题,“你们要是饿了,要不先去点菜?没事,这顿饭我来请,铛铛来一次也不容易。”
“没事,我可以在这里等你一起。”铛铛连忙说道,她瞄了一眼萧望的电脑,小声说,“你的电脑……没事吧?”
萧望回头看了一眼电脑的蓝屏,摇了摇头:“电脑出了点儿问题,试半天了也没动静。负责电脑技术的同事今天正好没在。你们进来那会儿,我刚重启了一遍,但看来还是没什么用啊。”
唐铛铛的积极性一下子被调动起来了:“要不……让我来试试?”
萧望有些犹豫,看到唐铛铛一脸跃跃欲试的样子,于是笑了笑:“好,你试试。能顺利开机就好。这台电脑太老了,我感觉我应该是它最后一位主人了。”
看起来娇小可爱的唐铛铛,双手一接触到键盘,整个人的气场就不同了。她手指翻飞,屏幕上跳动的字符像是自动生长的光点,起起落落,忽明忽暗。几分钟,也就是几分钟的时间,萧朗伸手开个窗户的工夫,沉睡的电脑像是忽然吸进了一口新鲜的空气,一下子精神焕发起来。
“嘀。”
电脑进入了正常的开机画面。
然后,屏幕上跳出了萧望之前浏览的文档。
“2016年7月11日南安市入室盗窃幼儿案”的大字赫然出现在眼前。
萧朗忍不住凑过来,读着屏幕上的文字:“这是……昨晚的事?”
“是啊。”萧望说,“从昨天晚上开始一直到现在,派出所六个警组,除了两个警组交替接警值班,其他四个警组的人马全部取消休假压到这个案子上了。”
“你没去?”
“所长说信息采集室不能离人,没让我去。”萧望说,“这个案子,我还不太了解,只是听出警回来的师兄们说过两句,入室偷孩子,这倒真是不多见。我本来想进办案协同系统看看这个案子的具体情况,没想到刚打开页面,电脑就崩溃了。”
“入室偷孩子啊……”萧朗揉了揉鼻梁,“这个人胆子好大。”
唐铛铛也被勾起了兴趣,好奇地看看桌面上的系统窗口:“所以,警察的办案系统都已经联网了吗?”
“十五年前,基本就普及公安网办案了。”萧望指了指旁边的档案柜说,“但法律手续上还是需要实体文书的,那里面就保存了派出所二十多年里办过的所有案件。”
“这么多啊。”唐铛铛感叹。她将远眺的目光收回,再落到萧望身上时,萧望却已经专注地看起了屏幕。从小到大,每次萧望认真地做着什么事的时候,他那种专注的表情总是让她心跳加速。她曾经偷偷许过愿,以后一定要让萧望用这样认真的眼神看一次自己,哪怕一次也好。
这一切,萧朗都看在眼里。他知道哥哥一直是个要强的人,想做的事,无论如何都要做到。萧望的电脑一修好,他的心就跑到那个偷小孩的案子上了,就算拉他去吃饭,他的心也不在。于是他咳了几声,成功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然后笑道:“哥,我知道你这会儿满脑子都是这案子。中午这顿饭,你可以不跟我们出去吃,先欠着,没事儿。但是,今天有人大清早起来炖了汤给你,你要不尝一下啊,某人可能就要哭了……”
“喂喂,谁会哭啊……”唐铛铛脸一红,不打自招。
萧望笑了。他接过唐铛铛手里提着的保温壶,一层一层揭开,直到一壶热腾腾的排骨汤赫然出现在面前。看得出来,唐铛铛的确费了不少心。
“没想到铛铛都会自己做饭了。”萧望感叹。他小心地从保温壶里盛出一碗来。
唐铛铛又是得意又是害羞。萧朗一边附和,一边觊觎着哥哥碗里的汤:“是啊,小时候唐铛铛老来咱们家蹭饭,我妈可说了,你吃了我们家的饭,以后就是我们家的人了。”
“说什么呢!”唐铛铛的酒窝都快燃烧起来了,她伸手打开萧朗跃跃欲试的手,“你着什么急,能不能让你哥先喝完这一口啦!”
萧朗偏要捣蛋。从小他就觉得东西抢着吃最好吃,但哥哥总是让着他,于是他只能跟跑来他家玩的唐铛铛抢吃的,虽然最后每次都免不了被母亲训斥一顿,但他还是乐此不疲。或许他就是喜欢看到唐铛铛那么紧张在意的样子。
但这次他似乎玩过了火。萧朗躲开唐铛铛的那一刻,不小心撞上了旁边的档案柜。萧朗不像他哥哥那么瘦弱,这一撞,整个档案柜都被撞得一晃,摇摇欲坠。萧朗和萧望眼见不妙,赶紧伸手去扶,但已经来不及了,不仅没有扶住档案柜,反而打翻了办公桌上的保温桶。第一个档案柜哐当一声向后倒去,撞得后面的几个档案柜像多米诺骨牌一样,逐一倒下。档案柜里的档案哗啦啦全部散落了出来,而一桶热汤一股脑儿地浇在散落出来的档案上。
几个人一下子都傻了眼。
“怪我,怪我,我来收拾。”萧朗第一个蹲下身去收拾档案。
唐铛铛也跟着蹲下来,一声不吭地捡起档案来。房间里弥漫着排骨汤的香气。她越是不说话,萧朗就越是心慌。
萧望赶紧把两人都劝起身来:“好啦好啦。都别忙了,这里的事儿,你们都别管了。”
“可是萧望哥,这么多档案……”唐铛铛心疼地看着一地狼藉。
“没事。你们不知道这些档案的顺序,在这里也是帮倒忙。一会儿其他人回来了,看到你们在这里忙活,还得跟我说说文档保密的事呢。我比你们熟悉这些档案的位置,一会儿就弄好了。”
“可是……”唐铛铛还想说点儿什么。
萧望按住她的肩膀:“铛铛,你亲自给我煮汤,我已经很感动了。抱歉,今天不能陪你们去吃饭,改天补上吧。最后,交给你一个任务,替我把这臭小子带回家去。”
“啊?”萧朗措手不及。
萧望拍拍他的肩:“臭小子,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躲在姥姥家这么多天了,也该回家看看爸爸妈妈了。”他将两人半推半劝,送到门口,“回去吧,晚上见。”
那两人终于走了。萧望蹲在地上,一边捡起档案夹,用抹布轻轻地擦拭,一边想着这两个弟弟妹妹的点点滴滴,心里涌起了万般温暖。
猛然间,他在散乱的文件中看到了一本卷宗。
“2007年7月21日南安市国庆小区入室盗窃婴儿案”。
一样的案件?萧望想着,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他揉了揉眼睛,再次定睛一看。没有错,九年前,大学城派出所也受理了和昨天发生的极为相似的案件。不知道案情如何,但仅从案件名称来看,确实十分相似。
卷宗的封面上盖着一个红章,上面有“未破”两个字。这说明是一起未破的积案,说明它真的有可能和昨天的案件有着一些联系。
萧望加快了速度,一一整理起散落在地面上的上千本卷宗,想从这些卷宗中,再发现与之相似的案件。
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萧望终于把档案柜里的档案整理好了。不过可惜的是,这些陈年旧案中,除了一起拐卖儿童被群众现场抓获然后扭送到派出所的案件,就再也没有发现拐卖儿童的案件了。想想也正常,这毕竟只是一个管辖着十来万人口的派出所而已,如果发生的类似案件太多,就太不正常了。
萧望慢慢地直起腰,在手中的那本卷宗上使劲拍了拍,顿时尘土飞扬。他蹲了一下午,腰很疼。萧望想,如果自己的身体能像弟弟那么健硕结实就好了。然而,那一场高烧之后,他的身体就一直处在如此虚弱的状态。就算这些年自己不懈锻炼,也只是勉为其难维持住健康而已。稍有松懈,就疾病缠身。
他一直记得,自己五六岁的时候,父亲周末带他去警局加班,把警帽拿下来戴在他的脑袋上。父亲那时候说,以后,你就是我的接班人。生病之后,父亲再也没有提起过他们之间的这桩约定。或许父亲是不忍心给他太多的压力,但萧望始终记得。
当他努力考上刑警学院的时候,当他在学校里不断靠自己拿到一份又一份奖学金的时候,当他拒绝学校的留校邀请,签了南安市公安局的时候,他看到父亲一贯严厉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就知道,父亲和他一样,从未忘记过这个约定。
有时候,他很羡慕自己的弟弟。弟弟比他晚出生四年,却和他截然不同。仿佛是上天将他所缺少的全部都给了弟弟,萧朗从小能蹦会跳,调皮捣蛋,有使不完的力气、耗不光的精神,就连嗅觉、听觉、视觉都比一般人灵敏。如果萧朗要当警察,比自己所走的路或许要顺畅很多,但偏偏他不想。不管是叛逆也好,兴趣不够也好,萧朗一直拒绝父亲的建议和安排。一年前他填报大学志愿,不管是第一、第二还是第三志愿,一个警校的影子都没有,瞎填了一气,最后上了考古系。为了这事,父亲整整一年都没有跟萧朗说话。
萧望苦涩地想,如果自己拥有弟弟那样的身体,或许事情又会不一样吧。
大学最后几个月,萧望被分配到了大学城派出所实习,负责信息采集、管理卷宗,连办案都没有参与。在学校时候的满腔热血,被这几个月的实习浇得透心凉。
好在7月份是实习期最后的一个月。也就是说,再过十八天,他就可以把肩膀上的一拐(学员)变成两拐(见习警察)了;再过一年,两拐就变成一毛一(三级警司)了。更重要的是,实习期一结束,他这个刑警学院的高才生,应该就不会被困在派出所里整理资料了。他需要的是进入刑警队,他需要的是证明自己。这个幼儿偷盗案,或许就是一次转机。
夜幕已经不知不觉降临了,萧望看见窗户被院内闪烁的警灯映得红蓝相间,知道又有警情了。他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使劲地搓了搓手,然后打开办案协同系统,慢慢地浏览着这起案件的来龙去脉。
赵健夫妇以及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邻居老师们,都被叫到了派出所,每个人都做了笔录,加在一起,有二十几份。萧望抬腕看看表,一份一份地看了起来。
赵健夫妇在学校很有名气,准确地说,在整个南安市甚至全省都小有名气。李晓红到现在仍然保持着省运会1000米长跑的纪录,也多次在省运会各类长跑运动中获得金牌。而赵健是球类项目老师,他最擅长的是足球。他曾经入选过国家队,后来因为总是遭受辱骂而毅然退队。
两人结婚四年,诞下了这个可爱的儿子。
邻居反映,这个孩子长得非常可爱,而且继承了两人的优良传统,从小就能看出他在体育方面天赋异禀。
赵健夫妇的家在学校家属区中央的一栋六层楼房的一楼,后门有个院子,前面则正对家属区主干道。萧望从看过的那些案例中,总结了一个规律,流窜作案的案犯,通常会选择密集住宅区的边缘作案。因为边缘区域得手后容易逃脱,大大减少了进入和离开的路程。然而,这一起案件的现场,虽然处在一楼,容易被盗,但是整体位置处于小区的正中间。虽然毗邻主干道,但是仍不足以用流窜作案来解释。
本地作案就更不可能了,盗窃可以本地作案,哪有偷小孩也是本地作案的?
萧望发现的问题还远远不止这些。
现场门锁没有任何毁坏的迹象,但是从赵健夫妇的描述看,案犯是从大门进出的。那么,这个案犯就不符合生活窘迫、利用贩卖孩子来牟利的特征。拥有这么高超的开锁能力,即便是开个锁钥店,也比顶着天大的风险卖孩子好得多。
利用派出所的便利,萧望查阅了体育学院家属区的户籍人员状况。这个小区的住户主要是学校老师,也有学校老师分配到福利房后,将产权卖出的个别情况。小区共有73户,按每户三人计算,也就两百多人。这个小区里,0~5岁的孩童有十几个,为什么案犯选中的是赵健家?因为他们小有名气?偷孩子和小有名气有什么关系?不会有哪个买家因为孩子的父母小有名气而出高价。
现场勘查得出的结论,更是让萧望不解。现场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痕迹物证,案犯甚至穿了崭新的鞋子以防止警方发现其磨损特征、戴着手套完成全部作案过程。可见,这是一个有着丰富作案经验和反侦查能力的案犯。
技术中队的同事也发现了赵健家大门猫眼破损的情况,但仅仅是做了记录,并没有深入分析。“阅”历丰富的萧望,则轻而易举地知道,这是一种利用猫眼作为工具入口,从内打开房门的技术开锁手段。
这是一个可怕的对手,不给警方留下任何线索。这样大摇大摆入室偷盗小孩,是因为他对自己的作案有着充分的信心。当然,根据赵健夫妇的描述,他对自己的身体素质也充满了信心,因为他完全具备逃离的条件。
这些疑点不说,就案件性质来讲,也是疑点重重。拐卖儿童行为,并不少见。虽然近些年来,公安部门加大力度打击这一恶劣的犯罪行为,但还是时有发生。而且这类案件侦办难度非常大,所以破案率并不高。
可是,所有拐卖儿童案件所具备的一个突出特征,就是目标的不确定性。萧望想,这是书上说的。一般拐卖儿童的案犯不会确定目标,而是伺机而动,看到落单的小孩,乘人不备,直接抱起或者诱骗,带至无人之地。充其量,也就是一些胆大包天的浑蛋,光天化日之下,乘坐摩托车飞车抢小孩。这些案例,在微博、微信和网络新闻上也时有报道。
就连飞车抢小孩的行为都是极其罕见,更别说这种入室盗窃小孩的,简直是闻所未闻!更关键的,既然是入室盗窃孩童,那么我们就有理由相信,本案是有针对性地偷盗孩童;本案案犯的作案动机,并不是拐卖儿童。
那么,不是拐卖儿童,会是什么呢?绑架?那应该挑一个有钱人家吧,绑一对穷老师的孩子,能索到什么钱?
要么是报复?可无论是赵健夫妇还是他们那二十几个邻居,都一致认为,赵健夫妇深居简出,工作生活环境单纯,不可能结仇。更何况责任区刑警队的一个探组,今天一天调查了赵健夫妇所有社会矛盾关系,毫无发现。
那么,又有什么动机,让这个案犯去有目标地作案呢?
如果仅仅是这一起案件,还得考虑精神病患者作案的可能性。但是桌上的这本卷宗,直接否决了这种可能性。
那是九年前发生的案子。
国庆小区是属于大学城派出所管辖的一个高级知识分子所住的小区。这个小区的隔壁,就是军方的一个高端科研院所。而丢失孩子的,是一个三十几岁的副师长级军官。
案发的具体时间,估计也是深夜。
当天,这个军官在科研所里没有回家。第二天清晨,他回家看女儿的时候,发现女儿已经不翼而飞。
这让这个军官非常纳闷。熟睡的妻子,丝毫没有察觉到快两岁的女儿居然从她的被窝里消失了!而且整个现场并没有发现任何外人进入的痕迹。
虽然没有外人进入的痕迹,但是警方肯定不能相信是被隔空吸走或者外星人绑架的说法。所以,警方最终还是将这起案件定性为入室盗窃婴幼儿。很保守的定性,因为没人敢说,人贩子能进入有哨兵把守的军管区里偷孩子卖。
当时军方反应非常激烈,大军区的首长都做了批示,要求当地办案警方尽快破案。可是即便警方使尽浑身解数,军队保卫部门也投入了大量精力,本案最终还是石沉大海。
萧望觉得,这两起案件虽然时间跨度很大,但是完全具备串并的条件。
其一,两起案件的作案选择相似,都是有目标地选择侵害对象。其二,两起案件的作案手法相似,都是入室盗窃。其三,两起案件的作案能力相似,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现场,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无论这个现场有多么难进,都能挥挥衣袖,不留下丝毫痕迹。
2007年的案子,后来案犯也没有来过电话、E-mail什么的索要钱财。那么,这起案子估计也最终排除了绑架索财的可能性。其实,本来这种可能性就很小。
派出所的人员更换是非常快的。为了保证民警的纯洁性,局党委每两年就会对全市派出所的民警进行大换血,东城的去西城,西城的去南城。所以,历时九年,派出所所有人员几乎都被换了一遍。不然,总该有个老民警,想得到将这两起案件串并吧?
幸亏这个冒失的臭小子,让撞倒档案柜这件事情,变成了塞翁失马。
不过,即便串并了,又能怎样?没有证据,没有线索,甚至连案犯的动机,也完全摸不清楚。
“说来也怪,这两起案件居然全部发生在我们派出所辖区。”萧望想来想去,“不对!我现在看到的,仅仅是我们派出所的档案。如果在全区或者全市甚至全省作案的话,我这里也看不到啊!一级民警的协同系统查阅权限只有一级。如果想找全省的,就必须去省厅。”
可是,他只是一个实习警察,连执法权都没有。
萧望看了看手表,时针已经指向晚上十点钟。同事们都还没有回来,看来这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唉,没有头绪的排查,怎么可能有那么好运气破案?
因为昨晚的紧急事件,派出所紧急召集了所有民警到所,包括萧望。算起来,萧望已经两天一夜没有睡觉了,他重重地靠在椅背上,疲倦地捏着自己的鼻梁。
萧望在椅子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也就十几分钟的时间,他被自己的一个想法给惊醒了。
父亲有个至交好友在省厅,为什么不能寻求他的帮助呢?
萧望抬腕看看手表,担心时间太晚,打扰别人休息,但是毕竟破案刻不容缓,顾不了那么多了,试试运气吧。
萧望拿出手机,在通讯录里寻找着。
“林伯伯好,我是萧望。”萧望打通了电话,试探道,“萧闻天的大儿子。”
“小望?”数年未见的林伯伯,仍和萧望十分亲近,这让萧望大感意外。
“林伯伯,我现在毕业了,很快就要正式进入公安队伍了。”
“真是时光飞逝啊。”林伯伯感叹道,“打小看着你长大,一直觉得你是个机智、沉稳、谨慎的孩子。你加入警察队伍,实在是一大幸事。”
“林伯伯过奖了。”萧望笑了笑,说,“您现在在省厅哪个部门呢?”
“打拐办。”
“真的?那可真巧!”萧望喜出望外,“我今天在研究我们所辖区的几起婴儿失窃案,想去您那儿了解点儿情况可以吗?明天?”
“你说的是体育学院家属区的那事儿吧?”林伯伯说,“我也在为此事加班呢,你现在就可以过来。”
虽然,萧望心里一直不认为这起案件是普通的拐卖儿童案件,不应该由打拐办来负责,但是想到可以从林伯伯那里得到更多的资料,他还是感到非常兴奋。他立即打电话和所长请了假,打车来到了省厅大院。
林伯伯老了许多,但从他穿着的“白衬衫”来看,他已经位居打拐办的主任了。简单寒暄之后,萧望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并且请求林伯伯用他的高级权限来查阅近年来,甚至近十年来全省儿童被拐案件的具体资料。
林伯伯对萧望的设想很有兴趣,但毕竟萧望还只是个学生,他不可能因为一个学生的言论而要求市局更改全部侦查措施。在林伯伯看来,不用串并案件,还是要用警方布下的天罗地网直接抓现行。
但林伯伯还是给萧望做了最大限度的授权,并且允诺萧望可以在明天上班之前,待在这间办公室里。这间办公室里,除了有公安网电脑,还有新中国成立以来所有保存下来的未破拐卖儿童案件的卷宗复印件。
这么丰厚的资料,对萧望来说,简直是如获至宝。他一头埋进了卷宗里,就连林伯伯是什么时候下班回家的,他都未曾留意。
用电脑检索,再在档案柜里按号寻宗,这比他今天下午的大海捞针容易了不知道多少倍。
萧望用入室、反侦査能力等关键词搜寻相似的案件,很快,就搜出了十几起案件,再根据这十几起案件的编号,找出了卷宗,逐一查阅着。
2012年7月26日,兆丰市临引县入室盗窃幼儿案。
2008年7月10日,南安市西林区入室盗窃幼儿案。
2006年7月3日,南安市南城区入室盗窃婴儿案。
2006年7月3日,峰山市入室盗窃幼儿案。
1997年7月12日,江南市长江区入室盗窃婴儿案。
…………
萧望用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把这十几本卷宗里的重要部分都读了一遍。长期养成的阅读习惯,让萧望的阅读速度十分惊人。
很快,萧望就从这十几起案件,加上自己派出所辖区的那两起案件中,找到了很多类似的地方。
入室,目标明确,不计后果和难度,技术开锁或者不知如何进入现场,不留痕迹物证,没有索取钱财的绑架特征,最后石沉大海。
萧望认为,这十几起案件,是有条件串并的。不过,即便串并了,又如何才能通过串并发现嫌疑人轨迹?看起来,丝毫没有规律可言。
而且,2006年两个距离数百公里的市区,甚至同时发生了两起类似的案件!据此可以推理,要么串并的想法是错误的,要么案犯不止一人。
即便不止一人,也不至于要同一天偷孩子吧?偷孩子总是要寻找时机的吧?
同一天?同一天?萧望想着,眼睛在他刚刚列出的案件列表上来回扫视。为什么都是7月份?因为7月份好作案吗?
萧望摸着下巴,用互联网电脑打开了万年历。
农历壬辰年六月初八。
农历戊子年六月初八。
农历丙戌年六月初八。
农历丙戌年六月初八。
农历丁丑年六月初八。
…………
每在列表的最后一栏注上一个农历日期,萧望的心就往下沉一分。这些有着类似特征的案件,居然全部是在农历六月初八作案!
这是为什么?
萧望的思维不断地运转。强迫症患者?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什么特殊的日子呢?难道和封建迷信有关?用孩子祭祀?我的天哪!
想到这里,萧望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不,一定不止这些案件。
萧望的困意被这可怕的想法彻底赶走。他重新坐正了身体,调整好电脑的显示屏,开始了新一轮的筛选和搜索。
这次,他选用的办法,就是把每一年农历六月初八的公历日期输入系统,仅以此为唯一搜索条件,进行搜索。
很快,他制作的列表上,一共列了31个案子。
从1995年开始,一直到2016年,这22年中,每年都必然发生类似案件。有的年份发生了一起,有的年份发生了两起。但是,无一例外,这些案子的发案时间,全部是农历六月初八。
萧望好像是捉到了凶手的尾巴,他颤抖着从档案柜里,按照编号找出了新查到的另外十几份卷宗。
据这十几份卷宗记载,这些案件并不是入室盗窃,但是孩子丢得都很蹊跷。
有的是逛商场的时候,孩子不知道怎的就不见了;有的是大人在打麻将,一转眼工夫,门口的婴儿床就没了;有的是孩子去上幼儿园,放学时间家长没接到孩子,而老师说孩子下午一直在上课,状态正常,不知道怎么就在放学接人的这个环节丢了孩子。
总之,这十几起案件,看似是普通的拐卖儿童案件,其实有着与众不同之处。
什么人作案有这样超凡的毅力?时间跨度竟然有二十多年之久!今年才二十三岁的萧望,发现这样的系列案件居然在他两岁的时候,就已经悄无声息地开始了!他很庆幸,自己没有被案犯偷走。
看完卷宗,已经凌晨三点了。萧望疲惫地靠在椅背上,甚至不敢去猜测案犯的动机。不对,丢了这么多孩子,如果是被杀害的话,为何没有发现过一具尸体?一旦发现尸体或者尸骨,用失踪人口DNA库进行印证,就不会这么蹊跷了。
不知道是因为这个推理的可靠性,还是因为自己心底的对抗性,或者是为了给案件找到一个奋斗的支柱,萧望强迫自己坚信,这31个孩童,都还活着。
如果不是封建迷信残忍杀人,那么,孩子们都到哪里去了?案犯的动机又是什么?
萧望记得,拐卖儿童案件,一般发生在农村,因为村民们忙于耕种,孩子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疏于看管,这也让一些不法分子有机可乘。然而,这31起案件,无一例外,全部发生在城区,甚至有好几起,都是在非常繁华的街道发生的。
而且,有些年份,在不同的地方,发生了两起案件。
会不会是偷孩子竞赛?变态人所为?那么,问题又回来了,孩子去哪儿了?
萧望脑子里一团乱麻,他让自己平静下来,把31本卷宗抱到复印机旁,把每本卷宗里最关键,也是最能概括案情的《案件调查报告》,一份一份地复印了下来。
在复印机唰唰地工作时,随着复印机光点的移动,萧望突然灵光一现。
会不会被盗的孩子或者他们的父母有什么规律?萧望努力地回忆着卷宗里的记载。姓氏?籍贯?血缘?党派?社团?年龄?职业?统统不是,统统没有任何规律。
但是,但是他们的成就呢?对啊!成就呢?
体育健将、高级工程师、资深警察、杰出军官、著名黑客……
每一名孩子的父母,都不是一般人啊!他们虽然有的无权无钱,但都还算是当地的名望一族啊!
这不是在挑选目标,而是在挑选基因哪!
案犯想干吗?
虽然还不明确案犯的动机,但是萧望对他这个“灵光一现”深信不疑。
他加紧了复印的进度,然后坐在电脑前面,开始把自己的所见所想拟成一个完整的汇报材料。他已经想好了,这个汇报材料,他不会给林伯伯,也不会给所长,他会直接交给自己的父亲——南安市公安局局长,萧闻天。
因为,案件发展成这样,不能排除公安内部有违纪透露案情的人,那么,萧闻天是他唯一可以相信的人。萧闻天,也是最信任他的人。
胸有成竹,思如泉涌,笔下生辉。
凌晨五点半的时候,萧望完成了他这份系统的报告。报告介绍了全部可疑案件的基本情况,并且对每起案件的重点部分进行了标红。报告旁征博引,据理分析,最终得出了一系列的结论。
31起案件具有明确的特征和规律,总结起来,其固有特征规律有:日期、性质、手法、目标。因此,这31起案件应该串并侦查。
31起案件侵犯的个体,都是1~4岁的孩子,男女参半,且都是名望之族,有理由相信,案犯在挑选基因。
但是,并没有任何依据来推测案犯的作案动机,没有任何依据印证受害的31名孩童(最大的到今年也25岁了)生存与否。
写下这句的时候,萧望的心疼了一下。他绝不愿意相信,这是31起杀人案件,但是他不得不客观、有依据地去推理分析。
报告认为,下一步,应该抛开对案犯作案动机的揣测,直接从案犯的活动范围,以及案犯的个体特征入手进行排查。同时,应该寻找位置隐蔽的、有孩童聚集的场所逐一排查。毕竟近几年被盗的孩子,还都很小。如果没有一个合适的环境,孩子是无法生存下去的。如果没有一个聚集、隐蔽的场所,孩子们早就被警察找到了。
报告认为,更为重要的是与邻近省份进行串联,寻找类似的案件。虽然打拐数据库早已建成,但是数据库毕竟对案件特征、发案时间等因素不够敏感,没有串并的能力。这需要附近几个省精诚合作、人工排查,才能发现端倪。萧望相信,案犯如此猖獗、跨区域地作案,很有可能跨省作案。而外省的类似案件,我们目前还没有掌握。
这一日一夜的不眠不休,萧望虽然获取了重大突破,疑团却越来越大。他只是一个实习警察,根本没有能力继续往下探究。
父亲可以吗?他可以说服局党委,说服省厅甚至公安部吗?
萧望也并不确定。
他将这份二十几张纸的报告打印了出来,附上31起案件的调查报告,整整一大摞。然后,他默默地删除了报告的电子版,捧着一大摞材料,熄灯关门,走出了公安厅大院。
此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萧望家住得离省厅不远,他抱着材料快步向公安家属大院走去。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每天七点钟就会准时离家去单位,而此时已经五点半了,他需要在父亲出门前,大致地将自己的发现报告给父亲。
如果父亲支持他的看法,如果上级支持他父亲的看法,如果全体警察可以凝心聚力,如果再有那么一点点好运气,最关键的,如果孩子们都还活着。
破案,将会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