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经皆史之方,治之则明其行事,识其时制,通其故言,是以贵古文。古文者,依准明文,不依准家法。成周之制,言应《周官经》者是,不应《周官经》者非。覃及穆王以下,六典浸移,或与旧制驳, 《周礼》犹今《会典》,时有增改。穆王以后,制异《周官经》者多矣。然其为《周礼》一也 。言应《左氏内外传》者是,不应《左氏内外传》者非。不悉依汉世师说也。
何以言之?传记有古、今文;今文流别有数家, 如《春秋》二家,《诗》三家,《书》三家,《礼》三家,《易》七家,汉博士亦未备 。一家之中,又自为参错。 如《公羊》家分胡毋生、董仲舒二师。董氏之徒,又分严、颜,何休依胡毋生条例则不取严、颜,严与颜亦相攻。张玄为颜氏博士,诸生以其兼说严氏攻之,光武令还署,是其事也 。古文准是。 如刘、杜、郑、贾、马、郑,各有异说 。又古文师出今文后者,既染俗说,弗能弃捐,或身自傅会之,违其本真。 如贾逵谓《左氏》同《公羊》者什有七八之类 。今文传记师说,或反与《周官》、《左氏》应,古文师说顾异。略此三事,则足以明去就之涂矣。
言“六宗”者,刘歆以为易卦六子,于典籍无所征。伏生则曰:万物非天不覆,非地不载,非春不生,非夏不长,非秋不收,非冬不藏,禋干六宗,此之谓也。欧阳、夏侯,则伏生今文之徒,其言六宗,即云:上不谓天,下不谓地,傍不谓四方,在六者之间,助阴阳变化。乃自与伏生异。马融治古文,六宗则舍刘歆从伏生。 见《续汉书·祭祀志》注引 。盖尝验以《大宗伯》所掌,“以玉作六器,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以青圭礼东方,以赤璋礼南方,以白琥礼西方,以玄璜礼北方”。六宗之祀,逮《月令》尚有天宗,知自虞至周不替;以周明虞,故马融取伏生也。
禘者,大祭也。《春秋外传》数以禘、郊并举,则圜丘为禘,故字从帝。宗庙之祭,《周官》未有言禘袷者,《大宗伯》“以肆献祼享先王,以馈食享先王”,后郑以为禘袷,先师无其文。 按今人考定肆献祼馈食为庙祭通制,非谓禘袷,此说得之 。《司尊彝》“凡四时之间祀追享朝享”,先郑以为禘袷,后郑又不从。《春秋》文二年,“大事于大庙,跻僖公”。《公羊传》曰:大事者何,大袷也。昭二年,“有事于武宫”。《左氏传》曰:“禘于武公。”学者相习,以大事为袷、有事为禘久矣。然按文二年大事,《鲁语》说之曰:“夏父弗忌为宗,烝将跻僖公。”宗有司曰,“商、周之烝也,未尝跻汤与文、武。”是则大事为烝。《司勋》曰:凡有功者祭于大烝;大烝故谓之大事,亦谓之尝禘。《祭统》曰“大尝禘,升歌清庙,下管象”是也。《左氏传》亦曰:“烝尝禘于庙。”烝尝本时享,始杀而尝,闭蛰而烝,事之制也。会有合祭,则烝、尝不拘秋冬。《春秋》书烝、尝为时享,书大事为大烝、大尝;禘其通名,《传》言鲁有禘乐是也。刘歆、贾逵以为禘、袷一祭二名,礼无差降。然则大烝、大尝为别名,大事为共名;禘为通号,袷举其事。《毛诗传》曰:诸侯夏禘则不礿,秋袷则不尝。禘袷者,互文相避,诸云五年而再殷祭,三岁一袷。五岁一禘者,今文谶记之言,非《周官》、《左氏》所有。刘歆言大禘则终王,是也。又说三年一禘,滞于今文为之异说也。《春秋》独文二年书大事;襄十六年《传》,晋悼公卒逾岁,晋人曰:寡君未禘祀。明烝、尝、禘专在丧终。有事于武宫,吉禘于庄公,徒祭一庙,非合享之班。推此有事于大庙、禘于大庙、用致夫人,亦不得与大事比。按《春秋》书时享,有烝尝,无祠礿,此则鲁从殷礼。夏祭称禘,凡非烝、尝者并得此名。 闵二年五月,吉禘于庄公;昭十五年二月癸酉,有事于武宫。五月夏三月,二月夏十二月也。僖八年秋七月,禘于大庙;宣八年夏六月辛巳,有事于大庙。七月夏五月,他月皆不当烝尝之月。宣八年六月正当殷之禘月,故皆言大事、言禘。禘于大庙,得致夫人者,五庙皆禘,则致夫人于庄公庙也。言太庙者,举尊,明非如吉禘庄公不及他庙也。昭二十年《传》:将禘于襄公万者二人,此亦特禘一庙,然不知其在何月。定八年从祀先公,《传》曰:冬十月,顺祀先公而祈焉,辛卯,禘于僖公。上言顺祀先公,即举大事之礼,通言所谓禘者也。下言禘于僖公,此为特禘一庙,与顺祀为二事。推此可知有事之与大事,必不得同为殷祭。然大事不在丧终,而此举于八年者,阳虎所为,本非常典 。二有事、二禘皆时享也。禘、袷之言,讻讻争论,既二千年。若以禘、袷同为殷祭,袷名大事,禘名有事,是为禘小于袷,何大祭之云?故知周之庙祭,有大尝、大烝,有秋尝、冬烝。禘袷者,大尝、大烝之异语;大事者,大尝、大烝之约言。有事、吉禘者,夏殷时享承用于鲁之殊号。 鲁祭周公用白牡,本殷色,则春夏祭用殷名亦宜 。知此则不为今文谶记惑也。
庙主之说,《左氏传》:卫孔悝反祏于西圃。《说文》曰:祏,宗庙主也。《公羊传》亦曰:大夫闻君之丧,摄主而往。是古、今文皆谓大夫有主。《公羊》师说则曰:卿大夫非有土之君,不得袷享昭穆,故无主。大夫束帛依神,士结茅为菆。彼见《少牢》、《特牲》二礼不明言主,故立说傅之。即如是,二礼宁有束帛、结茅之文?以此疑主,而反自贼。《左氏内外传》言天子诸侯庙有屏摄。郑众曰:摄,摄束茅以为屏蔽。是束茅为王侯制,又非士礼,《公羊》师说自违其《传》。《传》本今文,乃反与古文相应也。
纳妃之礼,《左氏》说天子至尊无敌,故无亲迎之礼,诸侯有故若疾病,则使上大夫迎,上卿临之;《公羊》说自天子至庶人皆亲迎。案,《春秋》襄十五年,刘夏逆王后于齐,《左氏传》曰:“官师从单靖公,逆王后于齐,卿不行,非礼也。”单靖公者卿,刘夏者官师,官师从卿逆非礼;明当遣卿往迎,三公临之。《左氏》师说与《传》应。《公羊传》曰:刘夏者何?天子之大夫也。《解诂》曰:礼迎王后,当使三公,故贬去大夫,明非礼。何休说与《公羊》师说不相应。郑氏据文王亲迎于渭,《礼记》言亲迎继先圣后,为天地宗庙社稷主,证天子有亲迎礼。又曰:天子虽尊,其于后犹夫妇。夫妇判合,礼同一体,所谓无敌,岂施此哉?文王本在世子位,《礼记》孔子之言,自论鲁国,皆非其证。若以夫妇敌体为词者,孙卿固云:“天子无妻,告人无匹也。” 《君子》篇 。孙卿者,亦《左氏》后师,足以塞郑氏之难。然何休本治《公羊》,今其言合《左氏》,不与《公羊》先师之说相容,斯郑氏所不达也。
嫔御之数,《天官》序官有九嫔、世妇、女御,不言数。《周语》曰:“内官不过九御,外官不过九品。”《鲁语》曰,天子“日入监九御,使絜奉秶盛,而后即安”。《王度记》曰:天子一娶九女。 《白虎通义·嫁娶》篇引 。《公羊》家贡禹亦云:宫女不过九人,秣马不过八匹。此今文师说与古文应者也。《昏义》曰:天子立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此今文家自相错。《周礼》本古文,而后郑反引《昏义》为证,犹不如淳于髡、贡禹之合也。
封域之数,《大司徒》言诸公五百里,诸侯四百里,诸伯三百里,诸子二百里,诸男百里。《王制》本《孟子》说,言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然《左氏》亦言天子之地一圻,诸侯一同;诸侯者斥晋,则是侯方百里也。要以周初封制,自异夏殷,而夏殷旧封亦不改。其葭莩支属无功于王室,虽受地为列侯,犹从夏殷。功最多者,鲁七百里,卫兼殷畿千里,三分其号,又过上公之等。此皆斟酌损益之制,非正法也。《左氏》记子产语,本以斥晋,唐叔非鲁、卫之侪,素封小国,其后曲沃武公,亦以一军为晋侯,则如小国百里制。《王制》以为正法,则谬也。
君臣之等,《左氏》记晋侯召王,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又记天王出居于郑,曰:“天子无出。”故师说以为诸侯天子藩卫纯臣,《公羊》师说诸侯不纯臣,郑氏以称宾敌主人驳《左氏》。然孙卿固曰:天子“四海之内无客礼,告无适也”; 适即敌字 。“《诗》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君子》篇 。夫内入诸侯亦称宾,外出而天子犹无所敌,以是见纯臣之义。《传》曰:宋于周为客。纯客者独有杞宋,诸侯则暂。凡称宾者,乡大夫尚宾兴其民;当其饮射则为宾。就如郑言,六乡之民于乡大夫亦不为纯民邪?且夫“天子无出”,《春秋》三家所同。宰周公会诸侯,何休以为职大尊重,当与天子参听万机,而下为诸侯所会,恶不胜任?天子嫁女于诸侯,《公羊》亦云:必使同姓诸侯主之夫婚姻之礼。甥舅之好,犹不相为宾主;北面之宰,南面之侯,犹不相从会盟。此皆与《左氏》应,而《公羊》师说者,非其本也。
若夫法制变更,穆王以下,渐与成周异矣。周之刑二千五百,《吕刑》用夏则三千,其法盖轻于成周。《春秋》书晋杀三郤二赵,各从其主,不以灭家书其氏,则是《秋官》屋诛之法已废也。《觐礼》天子不下堂而见诸侯,夷王下堂,则觐礼遂绝。《传》言王觐者,徒空名。晋侯朝王出入三觐者,亦犹通语。是故《春秋》僖二十八年,冬夏皆书公朝于王所,夏五月者为夏正三月,本朝时;冬为夏正之秋,不言觐。明是时已无觐也。《典命》卿与大夫异爵,东周以降,卿大夫虽殊号,既为一科;其本为大夫者,或通言佐。《左氏传》曰:惟卿为大夫;又曰:晋有赵孟以为大夫,有伯瑕以为佐。《春秋》是以书杀其大夫,未有书杀其卿者也。《典命》:上公九命,侯伯七命,子男五命;《大宗伯》:五命赐则,七命赐国。亦有异,东周制度浸变。故《左氏传》曰:在礼卿不会公、侯,会伯、子、男可也。又曰:郑伯男也,则七命之侯上拟公,七命之伯下侪于男。《公羊传》亦曰:《春秋》伯、子、男一也,此犹有所闻于旧史。董仲舒、何休之伦,横言《春秋》改周之文、从殷之质,合伯、子、男为一,文家爵五等法五行,质家爵三等法三光,何其鄙也!《典命》:“公之孤四命,以皮帛视小国之君。”东周犹有孤,晋侯请于王,以黻冕命士会将中军,且为大傅, 黻冕即周官之希冕 。是也。虽然,卿亦上隆,故《左氏传》载鲁叔孙婼之言曰:“列国之卿,当小国之君,固周制也。” 按《传》叔孙婼但受三命,未四命也 。《职方氏》、《大行人》皆说九州之内方七千里。东周四夷交侵,地稍迫削,《管子》言“立为六千里之侯,则大人从”。 《幼官》篇 。谓齐桓为侯伯,而所制者六千里,明蛮服已弃在九州外。是故荆扬边裔吴楚诸国,初见《春秋》,则从夷狄书之也。《天官》、《春官》所载,妇人本与宾客事,自阳侯杀蓼侯窃其夫人,故大飨废夫人之礼。自是以后,君母出门则乘辎貤,下堂则从傅姆,进退则鸣玉佩,内饰则结绸缪。 《汉书·张敞传》语,此《左氏》师说 。故《春秋》夫人姜氏享齐侯于祝丘,《左氏》从会 书奸之例,《穀梁》且言飨甚于会。又公与夫人姜氏如齐,《左氏》亦言女有家,男有室,无相渎也。
有参会旧令新令者。《大行人》:诸侯之邦交,岁相问也,殷相聘也,世相朝也。《春秋》文十一年曹伯来朝,《左氏传》曰:即位而来见也。襄元年《传》:邾子来朝,礼也;卫子叔晋智武子来聘,礼也。凡诸侯即位,小国朝之,大国聘焉。昭九年《传》曰:孟僖子如齐殷聘,礼也,此即如《大行人》制。又曰:明王之制,岁聘以志业,间朝以讲礼,再朝而会以示威,再会而盟以显昭明,自古未之或失。此则十二年之间,八聘四朝再会一盟。穆王以后则然,文襄之霸,又定朝牧伯法。《传》言三岁而聘,五岁而朝,故曹伯首尾五年朝鲁。《传》曰:礼也,诸侯五年再相朝,以修王命,古之制也。穆王虽近,于《春秋》为古。文襄之命而言古制,犹曰故事云尔。
有制似邻类其实异者。《左氏传》曰:官有世功,则有官族。《周官》以氏命职者众矣,庶官得世,而执政不得世。《左氏》述晏子之言,知齐其为田氏。叔向言晋事,则曰政在家门。而《春秋》书赵鞅叛,史墨论鲁君失国,季氏世政,则曰“慎器与名,不可以假人”。此明执政不得世授。后师吴起对元年之问曰:执民柄者,不在一族。 见《说苑·建本》篇 。后师张敞说之曰:公子季友有功于鲁,赵衰有功于晋,大夫田完有功于齐,皆畴其庸,延及子孙。终后田氏篡齐,赵氏分晋,季氏颛鲁。故仲尼作《春秋》迹盛衰,讥世卿最甚,由此也。然叔向复悲栾、郤、胥、原、狐、续、庆、伯降在草隶,明庶官得世授。故《异义》引《左氏》师说,卿大夫得世禄,不得世位;父为大夫死,子得食其故采,有贤才则复升父位,由此也。
此皆依据明文,不纯以师说为正。褒贬之事,或有新意,犹在其外。《左氏》有五十凡例,传所旃表以诒后昆,汉师犹依违二家,横为穿凿,斯所以待杜预之正也。 杜所述典礼训诂,多不逮汉师。其简二传去异端,则识在汉师上 。若乃行事之详,不以传闻变;故训之异,不以一师成。忽其事状,是口说而非传记,则虽鼓箧之儒,载笔之史,犹冥冥也。违其本志,则守达诂而不知变,高子以小弁为小人之诗,孟仲子以不已为不似,先师之训,可悉从耶?要之糅杂古、今文者,不悟明文与师说异;拘牵汉学者,不知魏晋诸师,犹有刊剟异言之绩。故曰知德者鲜,岂虚语哉!世有君子,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洋洋浩浩,具存乎斯文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