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者,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谓之文。论其法式,谓之文学。凡文理、文字、文辞,皆称文。言其采色发扬谓之 ,以作乐有阕,施之笔札谓之章。《说文》云:“文,错画也,象交文。”“章,乐竟为一章。”“ , 也。”“彰,文彰也。”或谓“文章”当作“ 彰”,则异议自此起。《传》曰:“博学于文。”不可作“ ”。《雅》曰:“出言有章。”不可作“彰”。古之言文章者,不专在竹帛讽诵之间。孔子称尧、舜,“焕乎其有文章”,盖君臣朝廷尊卑贵贱之序,车舆衣服宫室饮食嫁娶丧祭之分,谓之文;八风从律,百度得数,谓之章。文章者,礼乐之殊称矣。其后转移施于篇什,太史公记博士平等议曰:“谨案诏书律令下者,文章尔雅,训辞深厚。” 《儒林列传》 。此宁可书作“ 彰”耶?独以五采彰施五色,有言黻、言黼、言文、言章者,宜作“ 彰”。然古者或无其字,本以“文章”引伸。今欲改“文章”为“ 彰”者,恶夫冲淡之辞,而好华叶之语,违书契记事之本矣。孔子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盖谓不能举典礼,非苟欲润色也。《易》所以有《文言》者,梁武帝以为“文王作《易》,孔子遵而修之,故曰《文言》”。非矜其采饰也。夫命其形质曰文,状其华美曰 ,指其起止曰章,道其素绚曰彰,凡 者必皆成文,凡成文者不皆 ,是故搉论文学,以文字为准,不以 彰为准。今举诸家之法,商订如左方。
《论衡·超奇》云:“能说一经者为儒生,博览古今者为通人,采掇传书以上书奏记者为文人,能精思著文连结篇章者为鸿儒。”又曰:“州郡有忧,有如唐子高、谷子云之吏,出身尽思,竭笔牍之力,烦忧适有不解者哉!”又曰:“长生死后,州郡遭忧,无举奏之吏。以故事结不解,征诣相属,文轨不尊,笔疏不续也。岂无忧上之吏哉?乃其中文笔不足类也。”又曰:“若司马子长、刘子政之徒,累积篇第,文以万数,其过子云、子高远矣;然而因成前纪,无匈中之造。若夫陆贾、董仲舒,论说世事,由意而出,不假取于外;然而浅露易见,观读之者犹曰传记。阳成子长作《乐经》,杨子云作《大玄经》,造于助思,极窅冥之深,非庶几之才,不能成也。桓君山作《新论》,论世间事,辩照然否,虚妄之言,伪饰之辞,莫不证定。彼子长、子云论说之徒,君山为甲。自君山以来,皆为鸿眇之才,故有嘉令之文。”准此,文与笔非异涂,所谓文者,皆以善作奏记为主。自是以上,乃有鸿儒。鸿儒之文,有经、传、解故、诸子,彼方目以上第,非若后人摈此于文学外,沾沾焉惟华辞之守,或以论说、记序、碑志、传状为文也。独能说一经者,不在此列,谅由学官弟子,曹偶讲习,须以发策决科,其所撰著,犹今经义而已,是故遮列使不得与也。
自晋以降,初有文笔之分。《文心雕龙》云:“今之常言,有文有笔,有韵者文也,无韵者笔也。”然《雕龙》所论列者,艺文之部,一切并包。是则科分文笔,以存时论,故非以此为经界也。昭明太子序《文选》也,其于史籍,则云“事异篇章”;其于诸子,则云“不以能文为贵”。此为裒次总集,自成一家,体例适然,非不易之定论也。若以文笔区分,《文选》所登,无韵者固不少。若云文贵其 耶,未知贾生《过秦》、魏文《典论》,同在诸子,何以独堪入录?有韵文中,既录汉祖《大风》之曲,即《古诗十九首》亦皆入选,而汉晋乐府,反有佚遗。是其于韵文也,亦不以节奏低卬为主,独取文采斐然,足耀观览,又失韵文之本矣。是故昭明之说,本无以自立者也。 案《晋书·乐广传》:请潘岳为表,便成名笔。《成公绥传》:所著诗赋杂笔十余卷。《张翰传》:文笔数十篇行施世。《曹毗传》:所著文笔十五卷。《王珣传》:珣梦人以大笔如椽与之,既觉,语人曰,“此当有大手笔事。”俄而帝崩,哀册谥议,皆珣所草。《南史·任昉传》:既以文才见知,时人云任笔沈诗。《徐陵传》:国家有大手笔,必命陵草之。详此诸证,则文即诗赋,笔即杂文,乃当时恒语。阮元之徒猥谓俪语为文,单语为笔。任昉、徐陵所作,可云非俪语邪?
近世阮元以为孔子赞《易》,始著《文言》,故文以耦俪为主,又牵引文笔之说以成之。夫有韵为文,无韵为笔,是则骈散诸体,一切是笔非文,借此证成,适足自陷。既以《文言》为文,《序卦》、《说卦》又何说焉?且文辞之用,各有体要。《彖》、《象》为占 ,占 故为韵语;《文言》、《系辞》为述赞,述赞故为俪辞;《序卦》、《说卦》为目录笺疏,目录笺疏故为散录。必以俪辞为文,何缘《十翼》不能一致?岂波澜既尽,有所谢短乎?或举《论语》言“辞达”者,以为文之与辞,划然异职。然则《文言》称文,《系辞》称辞,体格未殊,而题号有异,此又何也?董仲舒云“春秋文成数万”,兼彼经传,总称为文,犹曰今文家曲说然也;《太史公自序》亦云“论次其文”,此固以史为文矣。又曰:“汉兴,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为章程,叔孙通定礼仪,则文学彬彬稍进。”此非耦俪之文也。屈、宋、唐、景所作,既是韵文,亦多俪语,而《汉书·王褒传》已有《楚辞》之目。王逸仍其旧题,不曰楚文,斯则韵语耦语,亦既谓之辞矣。《汉书·贾谊传》云:“以属文称于郡中。”其文云何,若云赋也,《惜誓》载于《楚辞》,文辞不别;若云奏记条议,适彼之所谓辞也。《司马相如传》云:“景帝不好辞赋。”《法言·吾子》云:“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或问君子尚辞乎?曰,君子事之为尚,事胜辞则伉,辞胜事则赋,事辞称则经。”以是见韵文耦语,并得称辞,无文辞之别也。且文辞之称,若从其本以为部署,则辞为口说,文为文字。古者简帛重烦,多取记臆,故或用韵文,或用耦语,为其音节谐适,易于口记,不烦纪载也。战国从横之士,抵掌摇唇,亦多积句,是则耦丽之体,适可称职。乃如史官方策,有《春秋》、《史记》、《汉书》之属,适当称为文耳。由是言之,文辞之分,反覆自陷,可谓大惑不解者矣。
或言学说、文辞所由异者,学说以启人思,文辞以增人感,此亦一往之见也。何以定之?凡云文者,包络一切著于竹帛者而为言,故有成句读文,有不成句读文,兼此二事,通谓之文。局就有句读者,谓之文辞;诸不成句读者,表谱之体,旁行邪上,条件相分,会计则有簿录,算术则有演草,地图则有名字,不足以启人思,亦又无以增感,此不得言文辞,非不得言文也。诸成句读者,有韵无韵分焉。诸在无韵,史志之伦,记大傀异事则有感,记经常典宪则无感,既不可齐一矣。持论本乎名家,辨章然否,言称其志,未足以动人也。《过秦》之伦,辞有枝叶,其感人顾深挚,则本诸从横家。然其为论一也,不可以感人者为文辞,不感者为学说。就言有韵,其不感人者亦多矣。《风》、《雅》、《颂》者,盖未有离于性情,独赋有异。夫宛转偯隐,赋之职也。儒家之赋,意存谏诫,若荀卿《成相》一篇,其足以感人安在?乃若原本山川,极命草木,或写都会城郭游射郊祀之状,若相如有《子虚》,扬雄有《甘泉》、《羽猎》、《长杨》、《河东》,左思有《三都》,郭璞、木华有《江》、《海》,奥博翔实,极赋家之能事矣,其亦动人哀乐未也?其专赋一物者,若孙卿有《蚕赋》、《箴赋》,王延寿有《王孙赋》,祢衡有《鹦鹉赋》,侔色揣称,曲成形相,嫠妇孽子,读之不为泣,介胄戎士,咏之不为奋,当其始造,非自感则无以为也,比文成而感亦替,此不可以一端论也。且学说者,独不可感人耶?凡感于文言者,在其得我心。是故饮食移味居处缊愉者,闻劳人之歌,心犹怕然。大愚不灵无所愤悱者,睹眇论则以为恒言也。身有疾痛,闻幼眇之音,则感概随之矣。心有疑滞,睹辨析之论,则悦怿随之矣。故曰:“发愤忘食,乐以忘忧。”凡好学者皆然,非独仲尼也。以文辞、学说为分者,得其大齐,审察之则不当。
如上诸说,前之昭明,后之阮氏,持论偏颇,诚不足辩。最后一说,以学说、文辞对立,其规摹虽少广,然其失也,只以 彰为文,遂忘文字,故学说不 者,乃悍然摈诸文辞之外。惟《论衡》所说,略成条贯。《文心雕龙》张之,其容至博,顾犹不知无句读文,此亦未明文学之本柢也。余以书籍得名,实冯傅竹木而起,以此见言语文字,功能不齐。世人以“经”为“常”,以“传”为“转”,以“论”为“伦”,此皆后儒训说,非必睹其本真。案“经”者,编丝缀属之称,异于百名以下用版者。亦犹浮屠书称“修多罗”,“修多罗”者,直译为“线”,译义为“经”。盖彼以贝叶成书,故用线联贯也;此以竹简成书,亦编丝缀属也。“传”者,“专”之假借。《论语》“传不习乎”,《鲁》作“专不习乎”。《说文》训专为“六寸簿”,簿即手版,古谓之忽, 今作笏 。“书思对命”,以备忽忘,故引伸为书籍记事之称。书籍名簿,亦名为专。专之得名,以其体短,有异于经。郑康成《论语序》云:“《春秋》二尺四寸,《孝经》一尺二寸,《论语》八寸。”此则专之简策,当复短于《论语》,所谓六寸者也。 《汉·艺文志》言:刘向校中古文《尚书》,有一简二十五字者。而服虔注《左氏传》则云:古文篆书,一简八字。盖二十五字者,二尺四寸之经也,八字者,六寸之传也。古官书皆长二尺四寸,故云二尺四寸之律。举成数言,则曰三尺法。经亦官书,故长如之,其非经律,则称短书。皆见《论衡》 。“论”者,古但作“仑”,比竹成册,各就次第,是之谓仑。箫亦比竹为之,故“龠”字从“仑”,引伸则乐音有秩亦曰仑,“于论鼓钟”是也;言说有序亦曰仑,“坐而论道”是也。《论语》为师弟问答,乃亦略记旧闻,散为各条,编次成帙,斯曰《仑语》。是故绳线联贯谓之经,簿书记事谓之专,比竹成册谓之仑,各从其质以为之名。亦犹古言“方策”,汉言“尺牍”,今言“札记”也。虽古之言“肄业”者。 《左氏传》:臣以为肄业及之也 。亦谓肄版而已。《释器》云:“大版谓之业。”书有篇第,而习者移书其文于版, 学童习字用觚,觚亦版也 。故云肄业。《管子·宙合》云:“退身不舍端,修业不息版。”以是征之,则肄业为肄版明矣。凡此皆从其质为名,所以别文字于语言也。其必为之别何也?文字初兴,本以代声气,乃其功用有胜于言者。言语仅成线耳,喻若空中鸟迹,甫见而形已逝,故一事一义得相联贯者,言语司之。及夫万类坌集,棼不可理,言语之用,有所不周,于是委之文字。文字之用,足以成面,故表谱图画之术兴焉,凡排比铺张,不可口说者,文字司之。及夫立体建形,向背同现,文字之用,又有不周,于是委之仪象。仪象之用,足以成体,故铸铜雕木之术兴焉,凡望高测深不可图表者,仪象司之。然则文字本以代言,其用则有独至,凡无句读文,皆文字所专属者也,以是为主。故论文学者,不得以兴会神旨为上。昔者文气之论,发诸魏文帝《典论》,而韩愈、苏辙窃焉。文德之论,发诸王充《论衡》, 《论衡·佚文》篇:文德之操为文。又云:上书陈便宜,奏记荐吏士,一则为身,二则为人。繁文丽辞,无文德之操,治身完行,徇利为私,无为主者 。杨遵彦依用之, 《魏书·文苑传》:杨遵彦作《文德论》,以为古今辞人,皆负才遗行,浇薄险忌,唯邢子才、王元景、温子昇彬彬有德素 。而章学诚窃焉。气非窜突如鹿豕,德非委蛇如羔羊,知文辞始于表谱簿录,则修辞立诚其首也,气乎德乎,亦末务而已矣。
《文选》之兴,盖依乎挚虞《文章流别》,谓之总集。《隋书·经籍志》曰:“总集者,以建安之后,辞赋转繁,众家之籍,日以孳广,晋代挚虞,苦览者之劳倦,于是芟翦繁芜,自诗赋下,各为条贯,合而编之,谓之《流别》。”然则李充之《翰林论》,刘义庆之《集林》,沈约、丘迟之《集钞》,放于此乎。《七略》惟有诗赋,及东汉铭诔论辩始繁,荀勖以四部变古,李充、谢灵运继之,则集部自此著。总集者,本括囊别集为书,故不取六艺、史传、诸子,非曰别集为文,其他非文也。《文选》上承其流,而稍入《诗序》、《史赞》、《新书》、《典论》诸篇,故名不曰《集林》、《集钞》,然已痟矣。其序简别三部,盖总集之成法,顾已迷误其本,以文辞之封域相格,虑非挚虞、李充意也。《经籍志》别有《文章英华》三十卷,《古今诗苑英华》十九卷,皆昭明太子撰,又以诗与杂文为异,即明昭明义例不纯,《文选序》率尔之言,不为恒则。且总别集与他书经略不定,更相阑入者有之矣。今以《隋志》所录总集相稽,自《魏朝杂诏》而下讫《皇朝陈事诏》,凡十八家百四十六卷;自《上法书表》而下讫《后周与齐军国书》,凡七家四十一卷;而《汉高祖手诏》,匡衡、王凤、刘隗、孔群诸家奏事,书既亡佚,复傅其录。然《七略》高祖、孝文诏策,悉在诸子儒家,《奏事》二十卷隶《春秋》,此则总集有六艺、诸子之流矣。陈寿定诸葛亮故事,命曰《诸葛氏集》,然其目录有《权制》、《计算》、《训厉》、《综核》、《杂言》、《贵和》、《兵要》、《传运》、《法检》、《科令》、《军令》诸篇,《魏氏春秋》言“亮作《八务》、《七戒》、《六恐》、《五惧》,皆有条章,以训厉臣子”。若在往古,则《商君书》之流,而《隋志》亦在别集,故知集品不纯,选者亦无以自理。阮元之伦,不悟《文选》所序,随情涉笔,视为经常,而例复前后错迕。曾国藩又杂钞经史百家,经典成文,布在方策,不虞溃散,钞将何为?若知文辞之体,钞选之业,广狭异涂,庶几张之弛之,并明而不相害。凡无句读文,既各以专门为业,今不亟论。有句读者,略道其原流利病,分为五篇,非曰能尽,盖以备常文之品而已。其赠序寿颂诸品,既不应法,故弃捐弗道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