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先生谓孔佛二家实不同,但佛之道大,可以包孔,而孔则不足与佛并论云云。先生曰:凡论学者,须辨其异,亦须观其同。佛家宗教方面的话,诚为孔子所不谈,儒者终为哲学,而佛家毕竟归趣宗教也。吾人若承认生命果不随躯体而消散,又或承认佛家三界及超越三界而有所谓涅槃的境界,即应许生命不仅表现于欲界中之人类或众生,而在某种神秘的境界中,如所谓色界,无色界乃至涅槃。当更有生命存在。如是则佛家所谓禅定等等修行方法自甚严格,儒者于人伦日用间,种种道德行为与涵养省察等等工夫,自不足以了生死而趣彼岸也。彼岸谓涅槃。是故据宗教之观点,则严辨孔佛之异,并且小孔氏而尊释迦,亦无怪其然耳。但佛家确富于哲学方面的思想,且具伟大精密的哲学体系,有高深的理境。若只视佛家为宗教,未免太不了解佛家。就此言之,则谓儒佛绝无可融通处,吾则期期以为不可。须知儒佛二家之学,推其根极,要归于见性而已。诚能见自本性,则日用间恒有主宰,不随境转,此则儒佛所大同而不能或异者也。
先生又曰:宜黄大师尝言佛家谈体,孔氏谈用。吾窃未安。须知体用可分,而毕竟非二。孔子只是即用显体,不是只滞于用而不见体。若只谈用,则孔子便与俗学一般见解,岂其然乎?至佛家谈体,是不生不灭不动不变,不免有将体与用截成二片之嫌。无著、世亲之学显然有此失,何可与吾孔氏《大易》比论。
又曰:宋明儒都以静属体,以动属用,此等处亦有病。体自是静的,但也不能道他是兀然凝固不动的物事。若果无动,他如何显现为大用流行呢?用自是动的,但也不能道他是嚣然浮动的物事。若果动中没有静,这用便是离异其本体而别为一种浮虚的物事了。如此,则体也不成为用之体,如何讲得通?吾人于用上而识其本体,则知用之相虽是变动不居,而用之体毕竟真常寂静。所以就用上说虽是动的,而确是即动即静的。验之吾心,当动应万端时,原自湛然虚静,此理岂待外求?
某先生注重佛家小乘出世的主张,此为此等修行法才是究竟清净,此等人物才有不言而化的力量。先生曰:此个意思也好,但出世的修行法必须于佛家宗教方面的理念都深信持得,而吾于此只是存疑。以故吾无所谓出世,亦无所谓入世,唯日孳孳于孔门所云成己成物之学而已。
先生与某公谈生命问题,其说甚幽微而难记,姑俟异日。
某先生愤慨于今日社会之污浊与腐败,而深冀有宗教上潜修之伟大人物,但有不重视学问与知见的意思。某先生去后,裕文问先生对某公此种意思何如?先生曰:无本的学问,肤杂的知见,都是浅夫昏子之所以自害而害人。但矫枉不宜过直。《中庸》说“尊德性而道问学”,如此才无弊。
先生又曰:佛家三界,在他确是作事实来说,绝不同于庄子的寓言,更不是形容人间世的状况有多般,如哲人游心冥漠,便是无色界,乃至贪浊之极,便如地狱饿鬼等,更不二字,一气贯至此。他确是以为有三界六趣。近来谈佛法者,多胡乱讲去,甚乖其真。
又曰小乘涅槃却是寂灭的一种境界,这是超越三界的。后来大乘所谓涅槃,便斥指本心而名之,乃极亲切。他只以四德说明涅槃。四德即谓本心也。《涅槃经》宜详玩。又引窥基《杂集论述记》卷二十三第十页云:正智是心,真如亦名心,如说智及智处,智处谓真如。皆名为般若。此亦如是。详此则本心即是真如,即是万法本体,乃大乘了义。
又曰:佛家宗教方面,其根本信念有二:一曰业力不散失,二曰因果不可拨无。自小宗至大乘,此二根本信念始终无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