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书·司马迁传》云:“十篇缺,有录无书。”张晏曰:“迁没之后,亡《景纪》《武纪》《礼书》《乐书》《兵书》《汉兴以来将相年表》《日者列传》《三王世家》《龟策列传》《傅靳列传》。元成之间,褚先生补缺,作《武帝纪》《三王世家》《龟策曰者列传》,言辞鄙陋,非迁本意也。”又十篇有录无书说,亦见于《汉艺文志》。东汉人引《史记》,无与此相反者。卫宏汉《旧仪注》云:“太史公作《暴帝纪》,极言其短,及武帝过,武帝怒而削去。”《魏志·王肃传》云:“帝(明帝)又问,司马迁以受刑之故,内怀隐切,著《史记》,非贬孝武,令人切齿。对曰,司马迁记事不虚美,不隐恶,刘向、扬雄称其善叙事,有良史之材,谓之实录。汉武帝闻其述《史记》,取孝景及己本纪览之,于是大怒,削而投之,于今此两纪有录无书。后遭李陵事,遂下蚕室。此为隐切在孝武而不在于史迁也。”按,卫宏所记,每多虚妄(如谓太史公位在丞相上),明帝之语,有类小说,固不可遽信,然必东汉魏人不见《景纪》,然后可作此说,否则纵好游谈,亦安得无所附丽乎?子长没后三百年中,十篇缺亡,一旦徐广裴骃竟得之,在赵宋以后,刻板盛行,此例犹少,在汉魏之世,书由绢帛,藏多在官,亡逸更易,重见实难,三百年中一代宗师所不见,帝王中秘所不睹,而徐裴独获之于三百年后,无是理也。故十篇无书之说,实不可破,而张晏所举,《景纪》外固无疑问,《景纪》之亡,则卫说王传皆证人也。今本十篇之续貂俱在,清儒多因而不信张晏说,即《史记志疑》之作者梁君,几将《史记》全书三分之二认为改补矣,反独以《景纪》《傅传》为不亡,是其疏也。今试分述十篇续貂之原,以疏张晏之论。
《景纪》 《景纪》之亡,有《卫书·王传》为证,无可疑者。然梁君曰:“此纪之文,亦有详于汉书者,如三年徙济北王以下五王,五年徙广川王为赵王,六年封中尉赵绾为建陵侯,至梁楚二王皆薨,班书皆无之,则非取彼以补也。盖此纪实未亡尔。”不知此类多过《汉书》之处,皆别见《史记》《汉兴以来诸侯表》《惠景间侯者表》中,记载偶有出入,然彼长此短,若更据《汉书》各表、各传以校之,恐今本《史记》无一句之来历不明也。补书有工拙,此书之补固工于礼乐诸书,然十篇之补不出一人,讵可以彼之拙,遂谓工者非补书耶?且张晏举补者之名,仅及一纪一世家二传,未云其他有补文,则此十篇今本非出于一手甚明矣。
《武纪》 此书全抄《封禅书》,题目亦与《自叙》不合。太史公未必及见世宗之卒,而称其谥,此为其伪不待辩也。钱大昕《考异》云,“余谓少孙补史,皆取史公所缺,意虽浅近,词无雷同,未有移甲以当乙者也,或魏晋以后,少孙补篇亦亡,乡里妄人取此以足其数耳”。
《汉兴以来将相年表》 梁云,“案,《表》云,孝景元年置司徒官,不知哀帝始改丞相为大司徒,光武去大乃称司徒,孝景时安得有此官(此说自清官本始),又述事至孝成鸿嘉元年,殆自表其非材妄续耶”?按,梁说是也。此篇当是据《汉书·百官公卿表》所记,参以《太史公自叙》,“国有贤相良将,民之师表也。维见《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贤者记其治,不贤者彰其事,作《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第十》”。诸语敷衍而成者。其中竟有大事记,作表有此,本纪何为者?(又《国除削爵亡卒》,在他表均不倒文,在此篇独倒,明其为后人所为也。)
《礼书》《乐书》 《礼书》抄自《荀子礼论》,《乐书》抄自乐记,篇前均有太史公曰一长段,容可疑此书仅存一叙,然《礼》《乐》两书之叙,体裁既与《封禅》等书不合,且其中实无深义,皆摹仿太史公文以成之敷衍语。即如《乐书》之叙,开头即是摹十二诸侯表叙语,然彼则可缘以得鲁诗之遗,此则泛泛若无所谓。是此两叙皆就《汉书·礼乐志》中之故实,摹子长之文意,而为之;今如将此两篇与诸表之叙校,即见彼多深刻之言,存汉初年儒者之说,此则敷衍其词,若无底然,亦无遗说存乎其中,更将此两篇与《汉礼乐志》校,又宜见其取材所自也。
《兵书》 今本目中题律书,然就自叙所述之意论之,固为《兵书》也,今本乃竟专谈律,又称道“闻疑”,强引孙吴,以合自叙,愈见其不知类。此篇初论兵家,次论阴阳,末述律吕,杂乱无比。汉魏入《乐书》不存,惜不能就其所据之材料而校核之也。张晏称之曰《兵书》,盖及见旧本,《颜书》据今本《律书》驳之,不看自序文义,疏误之甚。
《三王世家》 《三王世家》之来源,褚先生自说之,其文云:“臣幸得以文学为侍郎……而解说之。”
乃今本《三王世家》竟有太史公曰一段,且谓燕齐之事无足采者,为此伪者真不通之至。子长著书之时,三王年少,无世可纪,无事可录,故但取其策文,今乃曰其事无足采者,是真不知子长为何时人,三王当何年封矣(三王当元狩六年封)。
此篇“王夫人者”以下,不知又是何人所补,然此实是汉世掌故及传说之混合,与礼乐诸书有意作伪者不同也。
《日者列传》 此书之补,褚先生曰以下者,应在先,司马季主一长段,又就褚少孙所标之目,采合占家之游谈,以足之者也。此篇中并引《老子》《庄子》于一处,而所谓庄子者不见今《庄子》书,意者此段之加,在晋初,彼时老庄已成一切清谈所托,而向郭定本《庄子》犹未及行耶?
《龟策列传》 此亦刺取杂占卜者之辞为之,“褚先生曰”以下,当是旧补(但直接“褚先生曰”数句颇疑割裂),其前一大段,及记宋之王事,又是敷衍成文,刺取传说以成此篇未缺之形式者,应为后来所补。《日者》《龟策》两篇文词鄙陋,张晏、司马贞俱言之。
《傅靳列传》 此全抄《汉书》者,末敷衍毫无意义之替以实之。稍多于《汉书》处,为封爵,然此均见《史记》《汉书》诸表者。周傅高祖十二年以绁为蒯成侯,在击陈豨前,然击豨在十年,《汉书》不倒,抄者误也。
综上以观,褚先生之补并非作伪,特欲足成子长之书,故所述者实是材料及事实之补充,且明题褚曰,以为识别。若此诸篇之“太史公曰……”者,乃实作伪之文,或非张晏所及见。补之与作伪不可不别也。褚补《史记》不只此数篇,然他处补者尚有子长原文,褚更足之,此数篇中有录无书,故补文自成一篇,张晏遂但举此也。故此十篇中有褚补者,有非褚补者,非褚补者乃若作伪然,或竟是晋人所为,盖上不见于张晏,下得入于裴书耳。伪书颇有一种重要用处,即可据以校古书。有时近本以流传而有讹谬,伪书所取尚保存旧面目者,据以互校,当有所得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