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三百》在儒家的文献中,虽然有这么大的势力,而在后来文学的影响上,并不见得很多。仿佛《诗经》之体,同《诗经》之文,俱断于春秋之世。后来虽有四言诗,却已不是《诗三百》之四言诗了。所以这样者,一、春秋战国间流行的音乐改变了,和旧音乐在一起的诗体遂不通行。魏文侯闻今乐则乐,闻古乐则倦,当时今乐古乐之分已甚断然了。二、汉代音乐乃继楚声者,稍加上些北方之音,故不绍雅、颂、郑、卫的系统。三、雅乃随宗周之文物而亡的,更不消说。春秋战国间,中国一切物事都大变,文辞音乐也不免随着。还有一个理由:《诗三百》到底是初年的诗体,并未发达到曹子建的五言诗,或李、杜的七言诗之地步。突然遇到春秋战国间之大变,遂不能保持着统绪下去。
况且一切诗体都不是能以绍述成生命的,所以历代诗之变比文之变快得多。文究竟多含理智上的东西,以后承前,还可积累上去。若诗,则人之感情虽说古今无异,不外是些悲欢离合,爱好愤恨,而人之感觉却无处不映照时代,时代变则感觉随着变。例如唐人最好的诗,现在读来,或者不觉得亲切,因为时代不同,我们不能感觉唐人所感觉之故。自然单个诗中每有不朽者,若但以一种体制一种倾向而论,总是有生有死,有壮有老者。
于是乎《诗三百》在后来之影响,不在诗中,而在假古董中。自汉武重儒术,而三王封策作《尚书》语,扬子云箴作《诗经》语。以后如韦、孟的诗(此非西汉诗),历代享祀的诗,每学《诗经》。然而“点窜《尧典》《舜典》字,涂改《清庙》《生民》诗”者,何尝是有生命的文学?不过是些学究的雕虫之技而已。汉魏六朝四言之体犹盛,然除少数的经学诗外,未尝和《诗三百》有系统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