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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论述哀、吊两种文体。全篇可分两部分。前一部分讲哀辞。先是指出哀辞为对夭折者的悼伤之文。中间论述哀辞的源流，对汉、魏、晋的作家作品进行评价。其中对长于哀辞的潘岳之作，备致推崇。后边指明哀辞既是表现对夭折者的哀伤，故其内容、措辞应注意分寸。“隐心而结文”二句，强调应根据思想情感而撰文，而不应首先追求文辞之藻丽，形成华侈之风。其论与《情采》篇主张为情造文、反对为文造情数句相通。第二部分讲吊。先是说明吊为因对方有灾难不幸，用言辞吊悼。可以对人，也可对事。中间评述两汉魏晋的作家作品，对贾谊的《吊屈原文》评价特高，誉为事核、辞清，这符合刘勰所提倡的艺术标准。后边论写作要求，对于过分华靡、形同赋体的作品，表示不满。
《文选》卷五七、五八“哀”类选录哀辞三篇，其中潘岳一篇，另外两篇为哀策文，本书在《祝盟》篇中曾提及。
赋宪之谥 〔1〕 ，短折曰哀 〔2〕 。哀者，依也，悲实依心，故曰哀也。以辞遣哀，盖下流之悼 〔3〕 ，故不在黄发 〔4〕 ，必施夭昏 〔5〕 。昔三良殉秦 〔6〕 ，百夫莫赎 〔7〕 ，事均夭枉 〔8〕 ，《黄鸟》赋哀，抑亦诗人之哀辞乎 〔9〕 ？暨汉武封禅，而霍嬗暴亡 〔10〕 ，帝伤而作诗 〔11〕 ，亦哀辞之类矣。降及后汉，汝阳主亡 〔12〕 ，崔瑗哀辞 〔13〕 ，始变前式。然“履突鬼门” 〔14〕 ，怪而不辞，“驾龙乘云”，仙而不哀；又卒章五言，颇似歌谣，亦仿佛乎汉武也 〔15〕 。至于苏顺、张升 〔16〕 ，并述哀文，虽发其情华，而未极其心实。建安哀辞，惟伟长差善 〔17〕 ，《行女》一篇，时有恻怛 〔18〕 。及潘岳继作 〔19〕 ，实钟其美 〔20〕 。观其虑赡辞变 〔21〕 ，情洞悲苦，叙事如传，结言摹《诗》，促节四言，鲜有缓句，故能义直而文婉，体旧而趣新，《金鹿》、《泽兰》 〔22〕 ，莫之或继也。
〔1〕赋宪之谥：据宋王应麟《困学纪闻》卷二说，刘勰此语本《逸周书·谥法》，此即指谥法。赋：布。宪：法。谥（shì）：帝王贵族死后表示褒贬的称号。
〔2〕短折：短命而死。
〔3〕下流：年幼的人。
〔4〕黄发：老人。
〔5〕夭昏：夭折。昏，生下不满三月死去。
〔6〕“昔三良”句：据《左传·文公六年》，秦穆公死后，将子车氏的三个儿子奄息、仲行、鍼（qián）虎殉葬。秦：秦穆公。
〔7〕“百夫”句：意谓一百个男人也无法赎回他们。《诗经·秦风·黄鸟》哀伤子车氏三子时有“如可赎兮，人百其身”的诗句。
〔8〕夭枉：因冤屈而夭折。枉，冤屈。
〔9〕“《黄鸟》”二句：指《诗经·秦风·黄鸟》，据《左传·文公六年》、《毛诗序》等的说法，此诗为哀悼子车氏三子而作。抑：句首语助词。诗人：指《诗经》作者。
〔10〕“暨汉武”二句：《汉书·霍去病传》载，霍嬗随汉武帝往泰山封禅，归途中暴病而死。封禅：帝王在泰山上祭天，在泰山下小山上祭地的典礼。霍嬗（shàn）：西汉武帝时人，霍去病之子，死时尚年轻。
〔11〕帝伤而作诗：据类书引《汉武帝集》，汉武帝曾“自作歌诗”哀悼霍嬗，诗已佚。
〔12〕汝阳主：汝阳公主。
〔13〕崔瑗（yuàn）：东汉作家。
〔14〕履突鬼门：与下“驾龙乘云”，均为崔瑗《汝阳主哀辞》中语。
〔15〕仿佛：好像，相似。汉武：汉武帝。
〔16〕苏顺、张升：均为东汉作家。
〔17〕建安：汉献帝年号（196－219）。伟长：汉末作家徐幹的字。差：尚，略。
〔18〕《行女》：指徐幹的《行女哀辞》，已佚。恻怛（dá）：悲痛，忧伤。
〔19〕潘岳：西晋作家。
〔20〕钟：聚。
〔21〕赡：周密。
〔22〕《金鹿》、《泽兰》：指潘岳的《金鹿哀辞》、《为任子咸妻作孤女泽兰哀辞》。
《周书·谥法》中把短命夭折的叫做哀。哀，就是依，悲情依附于心灵，所以叫做哀。用文辞抒发哀情，因为悼念的是年幼的人，所以不用于老人，必定用于夭折的人。从前，子车氏的三位好人为秦穆公殉葬，即使用一百个人也换不回他们，他们的死和夭折枉死相同，《黄鸟》诗抒发了对他们的哀悼之情，这也算是《诗经》作者的哀辞了吧？到汉武帝时封禅，随从的霍嬗暴病而死，武帝哀伤而作歌诗，也属于哀辞一类的作品。到了东汉，汝阳公主死了，崔瑗作了哀辞，这才改变以前的格式，但其中说“脚步突入鬼门”，怪诞不通，“驾着龙乘着云”，像是入了仙境而不觉有哀；此外最后一段用了五言句式，很像歌谣，也有点像汉武帝悼霍嬗的歌诗。至于苏顺、张升，都写过哀文，虽然显示了哀情和才华，但未能表现出内心的真情实感。汉末建安时期的哀辞，只有徐幹的作品略好，他的《行女哀辞》一篇，常常显出哀痛之情。到潘岳的继起之作，确实集中了哀辞写作的优点。看他的哀辞构思周密，文辞多变，情感深沉悲苦，叙事如同传记，遣辞摹拟《诗经》，音节短促的四言句式，很少有和缓的句子，所以能够意义正直、文辞婉转，体式虽旧但情趣新颖，他的《金鹿哀辞》、《泽兰哀辞》，后代无人能及。
原夫哀辞大体，情主于痛伤，而辞穷乎爱惜。幼未成德，故誉止于察惠；弱不胜务 〔1〕 ，故悼加乎肤色。隐心而结文则事惬 〔2〕 ，观文而属心则体奢 〔3〕 。奢体为辞，则虽丽不哀；必使情往会悲，文来引泣，乃其贵耳。
〔1〕务：事务。
〔2〕隐：痛。惬（qiè）：惬当；
〔3〕奢：浮夸。
推求哀辞写作的大致要求，所抒之情主要是悲痛哀伤，而措辞要尽量表达爱怜痛惜。死者尚幼，还未成就德行，所以对他的称誉仅止于聪慧；死者弱小，不曾胜任工作，所以对他的悼念只限于容貌。作者出于悲痛之心而作哀辞，那么文章便会写得恰当，为了追求文辞的观赏性而虚拟悲情，那么文风便会变得浮夸。以浮夸文风写出来的哀辞，虽然华美却不悲哀；必须使情感融入悲哀，文辞写出能令人落泪，才是可贵的。
吊者，至也。《诗》云“神之吊矣” 〔1〕 ，言神至也。君子令终定谥 〔2〕 ，事极理哀，故宾之慰主，以至到为言也。压、溺乖道 〔3〕 ，所以不吊矣。又宋水郑火，行人奉辞 〔4〕 ，国灾民亡，故同吊也。及晋筑虒台 〔5〕 ，齐袭燕城 〔6〕 ，史赵、苏秦，翻贺为吊 〔7〕 ，虐民构敌，亦亡之道。凡斯之例，吊之所设也。或骄贵以殒身，或狷忿以乖道 〔8〕 ，或有志而无时，或行美而兼累，追而慰之，并名为吊。自贾谊浮湘，发愤吊屈〔9〕，体周而事核，辞清而理哀，盖首出之作也〔10〕。及相如之吊二世〔11〕，全为赋体，桓谭以为其言恻怆〔12〕，读者叹息；及卒章要切〔13〕，断而能悲也。扬雄吊屈〔14〕，思积功寡，意深反《骚》〔15〕，故辞韵沉膇〔16〕。班彪、蔡邕〔17〕，并敏于致诘，然影附贾氏，难为并驱耳。胡、阮之吊夷齐〔18〕，褒而无间〔19〕；仲宣所制〔20〕，讥呵实工〔21〕。然则胡、阮嘉其清，王子伤其隘〔22〕，各其志也。祢衡之吊平子〔23〕，缛丽而轻清；陆机之吊魏武〔24〕，序巧而文繁。降斯已下，未有可称者矣。
〔1〕神之吊矣：语出《诗经·小雅·天保》，意为神灵来到。吊（dì），至，到。
〔2〕令终：寿终。
〔3〕压、溺：被压死、淹死，指非正常死亡，不是寿终。乖：违背。
〔4〕“又宋水”二句：《左传·庄公十一年》载，宋国发生大水灾，鲁国派使臣去吊慰。《左传·昭公十八年》载，郑国发生火灾，便派人告诉诸侯各国，各国派人吊慰，只有许国未去。行人：官名，掌朝觐聘问，后为外交使臣的通称。奉辞：指以言辞吊慰。
〔5〕晋筑虒（sī）台：《左传·昭公八年》载，晋平公筑虒祁（地名）之宫，鲁国、郑国都去祝贺。
〔6〕齐袭燕城：《战国策·燕策一》载，齐宣王趁燕国办燕文公的丧事时攻取燕国十城。
〔7〕“史赵”二句：晋平公筑虒祁之宫，鲁国、郑国去祝贺，晋国史官史赵对前来祝贺的郑大夫子太叔说，此事可吊，而你们却来祝贺。齐宣王趁燕丧袭取燕国十城，苏秦便去见齐王，先祝贺，而后吊，认为齐取燕城，会得罪强大的秦国，所以要吊齐国之得燕城。
〔8〕狷（juàn）忿：躁急易怒。乖：违背。
〔9〕“自贾谊”二句：《文选》卷六十载贾谊《吊屈原文序》中说，贾谊谪为长沙王太傅，渡湘水时作赋吊屈原，哀伤屈原的遭遇并自喻。贾谊：西汉初作家。浮：渡。吊屈：指贾谊作《吊屈原文》。
〔10〕首出之作：最早出现的吊文，在此以前尚未有形诸文字的吊文出现。
〔11〕相如：司马相如，西汉作家。吊二世：据《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载，司马相如曾“奏赋以哀二世行失”。二世，秦二世胡亥。
〔12〕桓谭：东汉初学者。恻怆：悲伤。
〔13〕卒章：指司马相如《哀二世赋》最后“持身不谨兮，亡国失势”以下一段。要：扼要。切：切合实际。
〔14〕扬雄吊屈：扬雄曾作《反离骚》吊屈原。扬雄，西汉末作家。
〔15〕意深反《骚》：指扬雄作《反离骚》有意和屈原《离骚》相反。据《汉书·扬雄传》载，扬雄对屈原投江而死的做法不满，他的《反离骚》除了吊屈原之外，还表达了遇不遇是命，何必自杀的意思，所以以《反离骚》命篇。
〔16〕沉膇（zhuì）：指板滞不流畅。沉，沉溺，湿病。膇，脚肿。
〔17〕班彪：东汉作家。蔡邕：东汉末作家。
〔18〕“胡、阮”句：指胡广作《吊夷齐文》，阮瑀作《吊伯夷文》。胡：胡广，东汉人。阮：阮瑀，汉末作家。夷齐：伯夷、叔齐，殷商贵族，殷亡，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上。
〔19〕间：批评，非难。
〔20〕仲宣所制：指王粲作《吊夷齐文》。仲宣：王粲字。汉末作家。
〔21〕讥呵（hē）：讥刺。
〔22〕王子：指王粲。隘（ài）：狭隘。
〔23〕祢（mí）衡：汉末作家。平子：东汉作家张衡字。
〔24〕陆机：西晋作家。有《吊魏武帝文》。魏武：魏武帝曹操。
吊，就是到。《诗经》中说“神之吊矣”，是说神来到了。君子寿终之后确定谥号，这种人生中至为重要的大事理应悲哀，所以宾客的慰问丧主，便用来到为名。被压死、淹死等非正常的死亡，由于不合正常规律，所以不去哀吊。又宋国发大水、郑国遭火灾，各国的使节前往致辞慰问，因为国家遭灾，人民死亡，所以使节的致辞慰问和哀吊性质相同。到晋国筑起虒祁之宫，齐国袭取燕国城邑，史赵、苏秦变祝贺为哀吊，因为筑宫害民，袭燕树敌，也属亡国之道。凡是这些事例，都要进行吊慰。有人因骄傲高贵而丧失性命，有人因躁急忿恨而违背正道，有人拥有远大志向但没有实现的机遇，有人行事显得有才却兼有某种缺点，追念他们并加以慰问，这些都称之为吊。自从贾谊渡湘水时，有所感而激愤地作的《吊屈原文》，体式周备、事情核实，文辞清新而情理悲哀，是最早写作的吊文了。到了司马相如吊秦二世，用的全是赋体，桓谭认为它的语言写得悲伤，读来令人叹惜；最后部分写得扼要切实，能作出评断而能使人哀伤。扬雄吊屈原而作《反离骚》，思索多而效果少，用意深刻有意与《离骚》观点相反，所以显得文辞音韵板滞凝重。班彪的《悼离骚》、蔡邕的《吊屈原文》，都长于提出责问，但都跟在贾谊后面，难以和他并驾齐驱。胡广的《吊夷齐文》、阮瑀的《吊伯夷文》，对伯夷、叔齐只有称赞没有批评；王粲所作的《吊夷齐文》，讥刺部分写得很好。那么胡广、阮瑀赞许伯夷、叔齐的清高，王粲则伤悼他们的狭隘，也是各有各的志趣。祢衡的《吊张衡文》，文采富丽笔调清新；陆机的《吊魏武帝文》，序写得工巧但吊词繁复。自此以下，就没有可以称道的吊文了。
夫吊虽古义，而华辞末造 〔1〕 ；华过韵缓 〔2〕 ，则化而为赋。固宜正义以绳理 〔3〕 ，昭德而塞违 〔4〕 ，剖析褒贬，哀而有正，则无夺伦矣 〔5〕 。
〔1〕末：末世，指后代。造：制。
〔2〕过：过分。
〔3〕绳：按一定的标准衡量。
〔4〕昭：显扬。塞：防止。违：过失。
〔5〕夺：违反。伦：理，此指吊文的写作要求。
吊的意义虽然古老，但华丽的吊辞却是后代出现的；华丽过分、情韵和缓，就演化成赋了。所以本应端正意义，以事理为准绳，显扬德行、防止过失，有所分析并加以褒贬，情感悲哀而有正确的意义，这样就不会违反吊文写作的要求了。
赞曰：辞之所哀，在彼弱弄 〔1〕 。苗而不秀 〔2〕 ，自古斯恸 〔3〕 。虽有通才，迷方失控 〔4〕 。千载可伤，寓言以送 〔5〕 。
〔1〕弱弄：年少的人，此指夭折的人。弱，年少。弄，戏，游戏。
〔2〕秀：开花结实。
〔3〕恸（tòng）：极度哀痛。
〔4〕迷方失控：指上文“骄贵而殒身，狷忿以乖道，有志而无时，行美而兼累”。方，方向。控，控制。
〔5〕寓：寄寓。送：追吊。
总之，哀辞所哀伤的，在于夭折的孩子。夭折的人如幼苗不能开花结实，自古以来都为此而悲痛。有些人虽然有全才，但迷失方向失去控制。这是千古可悲伤的事，所以用吊文来表示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