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专门诠释论述赋体。首段说明赋的名义和性质。指出赋的特点是通过“铺采摛文”来“体物写志”,是着重从文辞表现特色而言。赋又有不歌而朗诵之义,则是从口头表达时的特色而言。接着,本篇详细论述了赋的源流演变和重要作家作品。指出屈原《离骚》等作(古时也称“屈原赋”),开始详细描写事物的声音面貌,呈现出赋体特色(屈赋因已有《辨骚》篇详论,故此处仅简单提及)。接着谈宋玉、荀况的若干作品,题名为赋,赋体从此确立名称,逐步发展壮大了。对汉魏以来的赋,谈得更为具体。先是从题材上把赋区分为两大类,一类表现“京殿苑猎,述行序志”,规模较大;另一类描写“草区禽族,庶品杂类”,体制较小,各自指陈其内容艺术特色(这种分类与《文选》所选赋的分类很接近,可以参看)。接着列举战国、两汉、曹魏、两晋时期自荀况、宋玉以至郭璞、袁宏等十八位杰出作家,各自标举其代表作品和艺术特色。最后论“立赋之大体”,也就是敷理以举统。认为赋的思想应明雅,文辞应巧丽,雅义与丽词相结合。
刘勰认识到,各种文体常有其各自特色。就赋来讲,更宜重视文采之富美。本篇前后有曰“铺采摛文”、“词必巧丽”、“蔚似雕画”,都是此意。这是根据赋的艺术特色总结出来的。但刘勰又认为,赋必须写得丽而有则,是雅丽;不应丢掉风轨劝戒,片面追求华艳,陷于淫丽。他认为淫丽之风,始于宋玉,后来又有发展,所谓“楚艳汉侈,流弊不还”(《宗经》),以至促成当时的浮诡文风。《情采》篇说“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也是着重批评辞赋的流弊。他在肯定辞赋特色和重要作家作品成就的同时,常常指摘其失误,寄寓着补偏救弊的深意。
《诗》有六义 〔1〕 ,其二曰赋。赋者,铺也,铺采摛文 〔2〕 ,体物写志也。昔邵公称 〔3〕 :公卿献诗,师箴瞽赋 〔4〕 。传云 〔5〕 :登高能赋,可为大夫。《诗序》则同义 〔6〕 ,传说则异体 〔7〕 ,总其归涂 〔8〕 ,实相枝干。故刘向明不歌而颂 〔9〕 ,班固称古诗之流也 〔10〕 。
〔1〕六义:《诗大序》说,《诗》有六义,即风、赋、比、兴、雅、颂。
〔2〕摛(chī):铺陈。
〔3〕邵公:即召公,周初贵族,姓姬名奭(shì),因封于召(地名),故称召公。
〔4〕“公卿”二句:《国语·周语》载召公谏周厉王语:“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师箴,瞍赋……”公:公爵。卿:大夫以上的官。师:少师,乐官。箴(zhēn):一种用于警戒过失的韵文。瞽:指乐官。古代乐官多以盲人为之,因以瞽或瞽人称乐官。瞍(sǒu):无眼珠的盲人。赋:诵诗。
〔5〕传:解释经文叫做传,此处指解释《诗经·鄘风·定之方中》的《毛传》。
〔6〕《诗序》:即《诗大序》。同义:指赋为诗的六义之一。
〔7〕异体:指赋与诗为不同的文体。
〔8〕涂:通“途”。
〔9〕刘向:西汉学者,曾整理过图书。不歌而颂:语出《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原文为“不歌而诵”。《艺文志》是删节刘歆(刘向子)《七略》而成,《七略》则以刘向整理古籍的成果为基础,所以此处称刘向明不歌而诵。颂同诵。
〔10〕班固:东汉史学家,作家。古诗之流:语出班固《两都赋序》。
《诗经》有六义,其中第二项便是赋。赋就是铺陈,铺陈文藻辞采,刻画物象,抒写情志。从前召公曾说,公卿献诗,少师进箴,瞽人赋诗。《毛传》里说,登高能够作赋,可以做大夫。《诗大序》说赋为诗的六义之一,《毛传》的说法则视赋为另一种文体,但寻根究源,赋和诗是枝条和主干的关系。所以刘向说不歌唱而朗诵的是赋,班固称赋是《诗》的一个分流。
至如郑庄之赋“大隧” 〔1〕 ,士蒍之赋“狐裘” 〔2〕 ,结言短韵,词自己作,虽合赋体,明而未融 〔3〕 。及灵均唱《骚》 〔4〕 ,始广声貌。然则赋也者,受命于诗人 〔5〕 ,而拓宇于《楚辞》也。于是荀况《礼》、《智》 〔6〕 ,宋玉《风》、《钓》 〔7〕 ;爰锡名号 〔8〕 ,与诗画境。六义附庸 〔9〕 ,蔚成大国 〔10〕 。述客主以首引 〔11〕 ,极声貌以穷文,斯盖别诗之原始,命赋之厥初也。秦世不文,颇有杂赋。汉初词人,循流而作:陆贾扣其端 〔12〕 ,贾谊振其绪 〔13〕 ,枚、马播其风 〔14〕 ,王、扬骋其势 〔15〕 ,皋、朔已下 〔16〕 ,品物毕图 〔17〕 。繁积于宣时 〔18〕 ,校阅于成世 〔19〕 ,进御之赋千有余首 〔20〕 。讨其源流,信兴楚而盛汉矣。若夫京殿苑猎,述行序志,并体国经野 〔21〕 ,义尚光大。既履端于唱序 〔22〕 ,亦归余于总乱 〔23〕 。序以建言,首引情本 〔24〕 ;乱以理篇,写送文势 〔25〕 。按《那》之卒章 〔26〕 ,闵马称“乱” 〔27〕 ,故知殷人缉《颂》 〔28〕 ,楚人理赋,斯并鸿裁之寰域 〔29〕 ,雅文之枢辖也 〔30〕 。至于草区禽族,庶品杂类,则触兴致情,因变取会,拟诸形容,则言务纤密;象其物宜,则理贵侧附;斯又小制之区畛 〔31〕 ,奇巧之机要也。
〔1〕郑庄之赋“大隧”:《左传·隐公元年》记载,郑庄公因其母支持弟弟作乱,曾发誓说不到黄泉(即死后)不再见其母,后反悔,又不便违背誓言,于是挖隧道与母亲见面,并赋诗:“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
〔2〕士蒍(wěi)之赋“狐裘”:《左传·僖公五年》记载,晋献公宠信骊姬,骊姬与献公诸子不和,大夫士蒍于是赋诗道:“狐裘尨茸(méng róng,散乱蓬松的样子),一国三公,吾谁適从。”
〔3〕融:大明。
〔4〕灵均:屈原字。《骚》:《离骚》。
〔5〕诗人:指《诗经》的作者。
〔6〕荀况:战国末思想家。《礼》、《智》:荀况《赋篇》中的两段。
〔7〕宋玉:战国楚作家。《风》:宋玉作有《风赋》。《钓》:《钓赋》,据说是宋玉所作。
〔8〕爰:于是。锡:赐予。
〔9〕附庸:附属于诸侯的小国。
〔10〕蔚:繁盛。
〔11〕客主:从荀况的赋到汉大赋,都虚构两人(君臣、主客)对话以展开全篇。
〔12〕陆贾:秦汉间作家,他的赋失传。扣:通“叩”,发。端:开端。
〔13〕贾谊:西汉初作家。振:发扬。绪:端绪。
〔14〕枚:枚乘,西汉初作家。马:司马相如,西汉作家。
〔15〕王:王褒,西汉作家。扬:扬雄,西汉末作家。
〔16〕皋:枚皋,枚乘之子,西汉作家。朔:东方朔,西汉作家。他们的赋已失传。
〔17〕品物:各种物类。
〔18〕宣时:汉宣帝时。
〔19〕成世:汉成帝时。
〔20〕“进御”句:据班固《两都赋序》,汉成帝时进献给皇帝的赋有一千多篇。
〔21〕体国经野:语出《周礼·天官》,体国是说营建国中的宫门城阙,经野是说管理郊野的丘甸沟洫。此处体国承上文“京殿”而言,经野承上文“苑猎述行”而言。
〔22〕履端:推算历法的开端,此即指开端。
〔23〕归余:推算历法每年积余的时日,此即指结束。总乱:总结。乱,乐曲的尾声。
〔24〕情本:情由。
〔25〕写送文势:作品结尾收笔时有不尽之势。
〔26〕《那》:《诗经·商颂》篇名。
〔27〕闵马:闵马父,春秋时鲁国大夫。称“乱”:《国语·鲁语下》载闵马父提到《商颂·那》的最后一章时称它为“乱”。
〔28〕缉:通“辑”。
〔29〕寰域:范围。
〔30〕枢辖:关键。
〔31〕区畛(zhěn):范围。畛,分界。
至于像郑庄公的赋“大隧”,士蒍的赋“狐裘”,用简短的韵语构成篇幅,语句都是自己创作的,虽然合于赋的体制,但仍朦胧不明。到了屈原创作《离骚》,才开始扩大对声音形貌的描写。那么,赋产生于《诗经》的作者,而在《楚辞》中得到了发展。到了荀况的《礼》、《智》等赋,宋玉的《风赋》、《钓赋》,这才给了它“赋”的名称,从此赋与诗划分了界线。赋由六义的附庸,崛起而成了大国。这时赋常由客主之间的对话开头,引出全篇文字,并极力描写声音形貌以充分显示文采,这是与诗分开的起始,称赋的开端。秦代不崇尚文学,略微有些杂赋。汉初的作家,沿着赋的演变势头纷纷兴起:陆贾开端,贾谊发展,枚乘、司马相如发扬光大,王褒、扬雄顺势驰骋,枚皋、东方朔以下的作者,所有的事物都在赋中加以描写。赋的创作在汉宣帝时兴盛一时,在汉成帝时加以整理,当时进献的赋有一千多篇。探求它的起源和发展,确实是在楚国兴起而在汉代达到鼎盛。像汉赋描写京都、宫殿、苑囿、田猎,记述行旅,抒写情志,都事涉国都体制,原野区划,取义在崇尚体制的宏伟盛大。这些赋开首既有序言发端,结尾又有“乱辞”总结。序用来开端,首先引出写赋的情由;乱用来归结全篇,使作品结束时有不尽之势。按《诗经·商颂·那》的最后一章,闵马父称之为“乱”,由此可知殷人编辑《商颂》,楚人创作辞赋,都有“乱”这一名称,序和乱都属于大赋的范围,是典雅之文的关键。至于各种草木禽兽,众多事物品类,触物起兴,引起情感,因事物的变化而求取情与物的会合。摹拟外物的形貌,语言务必细致缜密;表现事物的性质,事理贵在侧面比附;这属于小赋的范围,是显示奇巧的关键。
观夫荀结隐语 〔1〕 ,事数自环 〔2〕 ;宋发夸谈 〔3〕 ,实始淫丽。枚乘《菟园》 〔4〕 ,举要以会新 〔5〕 ;相如《上林》 〔6〕 ,繁类以成艳;贾谊《鵩鸟》,致辨于情理:子渊《洞箫》 〔7〕 ,穷变于声貌;孟坚《两都》 〔8〕 ,明绚以雅赡;张衡《二京》,迅拔以宏富 〔9〕 ;子云《甘泉》 〔10〕 ,构深玮之风 〔11〕 ;延寿《灵光》 〔12〕 ,含飞动之势:凡此十家,并辞赋之英杰也。及仲宣靡密 〔13〕 ,发端必遒;伟长博通 〔14〕 ,时逢壮采;太冲、安仁 〔15〕 ,策勋于鸿规 〔16〕 ;士衡、子安 〔17〕 ,底绩于流制 〔18〕 ;景纯绮巧 〔19〕 ,缛理有余;彦伯梗概 〔20〕 ,情韵不匮 〔21〕 :亦魏晋之赋首也。
〔1〕荀:荀况。结:结构。隐语:谜语。指荀况《赋篇》,类似谜语。
〔2〕数:多次。自环:自我回环。
〔3〕宋:宋玉。夸谈:夸饰之谈。
〔4〕《菟园》:《菟园赋》。菟园,苑名。
〔5〕会新:富有新意。
〔6〕《上林》:《上林赋》,司马相如代表作。上林,上林苑。
〔7〕子渊:王褒字。
〔8〕孟坚:班固字。
〔9〕迅拔:快利挺拔。
〔10〕子云:扬雄字。
〔11〕玮:深奇。
〔12〕延寿:王延寿,东汉作家。《灵光》:《鲁灵光殿赋》。
〔13〕仲宣:王粲字,三国魏作家。
〔14〕伟长:徐幹字,三国魏作家。
〔15〕太冲:左思字,西晋作家。安仁:潘岳字,西晋作家。
〔16〕策勋:记功。此处指建功。鸿规:宏大的规模,指大赋。
〔17〕士衡:陆机字,西晋作家。子安:成公绥(suí)字,西晋作家。
〔18〕底绩:获得成绩。流制:流行体制。
〔19〕景纯:郭璞字,东晋作家。
〔20〕彦伯:袁宏字,东晋作家。梗概:慷慨。
〔21〕匮:缺乏。
看荀况的《赋篇》,文字构成如同谜语,事意在多次回环中显现;宋玉的赋作发出夸饰的言谈,实在是过分艳丽的开端。枚乘的《菟园赋》,描写扼要又富于新意;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多列物类以形成艳丽;贾谊的《鵩鸟赋》,致力于情感与哲理的思辨;王褒的《洞箫赋》,详尽于声音和形貌的变化;班固的《两都赋》,明畅绚丽而又典雅富赡;张衡的《二京赋》,快利挺拔而又宏大丰富;扬雄的《甘泉赋》,构成深奇的风格;王延寿的《鲁灵光殿赋》,含有飞动的气势:所有这十家,都是辞赋中的英雄豪杰。到了王粲,他的赋华丽细密,开端必定遒劲有力;徐幹博学通达,他的赋时常可见壮伟的文采;左思、潘岳,在宏大的规模上建立功绩;陆机、成公绥在流行的体制上获得成功;郭璞绮丽巧妙,文采富丽而又富于理趣;袁宏意气慷慨,情思悠长而又韵味无穷:这些都是魏晋赋作的第一流作家。
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观,故词必巧丽。丽词雅义,符采相胜 〔1〕 ,如组织之品朱紫 〔2〕 ,画绘之著玄黄 〔3〕 ,文虽杂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此立赋之大体也。然逐末之俦 〔4〕 ,蔑弃其本,虽读千赋,愈惑体要,遂使繁华损枝 〔5〕 ,膏腴害骨,无贵风轨,莫益劝戒,此扬子所以追悔于雕虫 〔6〕 ,贻诮于雾縠者也 〔7〕 。
〔1〕符采:玉的横纹。
〔2〕组织:布帛之类的织物。品:区分。
〔3〕著:附着,附上。
〔4〕俦(chóu):辈。
〔5〕华:花。
〔6〕扬子:扬雄。追悔于雕虫:扬雄早年爱好作赋,后来后悔,他在《法言·吾子》中称赋是“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雕虫与篆刻为西汉学童必学的两种书体,即虫书和刻符,此喻小技、小道。
〔7〕“贻诮”句:指扬雄在《法言·吾子》中称作赋犹如织薄纱,徒然耗费女工的精力。贻:留下。诮(qiào):讥讽。雾縠(hú):一种薄如云雾的轻纱。
推求登高能赋的原因,是因为看到景物兴起情思。情思由于外物而兴起,所以内涵必须明白雅正;外物通过情思来体现,所以文辞必须巧妙绮丽。绮丽的文辞,雅正的内涵,就像美玉及其纹理,相得益彰,好比织物染有朱紫等色彩,绘画施以玄黄等颜色,文采错杂但不失质素,色调丰富而仍具本色,这是作赋的基本要求。然而只追求文采的人,抛弃了赋的根本,即使读了千篇赋,反而更迷惑而不能领悟赋的特点和基本要求,于是就像太多的花朵损伤了枝条,过于肥胖有害于骨力一样,这样的赋不涉及风教法度,无益于勉励鉴戒,这便是扬雄后悔地说作赋是雕虫小技,又讥讽作赋犹如织薄纱之徒然耗费精力的原因了。
赞曰:赋自《诗》出,分歧异派 〔1〕 。写物图貌,蔚似雕画 〔2〕 。抑滞必扬 〔3〕 ,言旷无隘 〔4〕 。风归丽则 〔5〕 ,辞剪荑稗 〔6〕 。
〔1〕歧:叉开。派:水的分流。
〔2〕蔚:繁盛。
〔3〕抑:压制。滞:停滞。
〔4〕旷:空阔。隘:窘迫。
〔5〕丽则:既绮丽又合法则。语出扬雄《法言·吾子》:“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
〔6〕荑(tí):通“稊”,一种似稗子的草。
总之,赋源出于《诗经》,后来与诗分流自成一体。描写外物刻画形貌,文辞繁富好比精雕细画。把板滞之物写得铺张扬厉,使言辞放旷而不局促窘迫。文风要求其绮丽而有法则,应删除芜杂而有害的言辞。
本篇以下十多篇,一篇中大抵兼述两种比较接近的文体。本篇分别论述颂、赞两体。前面部分论述颂体,指出颂的名义性质,原是歌颂人的功德,告于神明。颂体在历史发展中,应用扩大,用于讽刺、歌颂物品,但主要还是颂扬人的功业。又接着和赋、铭两体相比,指出其异同,说明了颂体的特点和写作要求。后面部分论述赞。指出赞的意义是说明、赞助。在《史记》、《汉书》两书的自叙传中,对全书各篇均作赞语,帮助评论历史人物和事件。后来郭璞注《尔雅》,对动植物亦加赞语。最后指出赞文体制短小,应叙述简练,文辞明晰。刘勰认为,各种文体,都有一定的体制特色和规格要求,不宜违背。他批评班固、傅毅的《北征颂》、《西征颂》,前面的序太长,是谬体;批评马融的《广成颂》、《上林颂》,华丽似赋,弄文失质。他认为赞是颂体的分支,以赞扬为主。郭璞的赞“义兼美恶”,亦属变体。他对文体的发展变化态度相当保守。
颂着重歌颂功德,在封建社会中用途很广。赞除赞扬外,在篇末以简约之辞总结文意,后世亦常应用(本书五十篇后亦各有赞语)。颂、赞的文学性不及赋体鲜明,它们往往沿用《诗经》的四言句式,比较庄重,不及五言句流美。但它们运用简练的词句扼要叙述对象,也具有一定的文采,表现出作者锤炼词句、刻划描写的功力,即本篇赞语所谓“镂影摛声,文理有烂”。陆机《文赋》提及十种重要文体,其中即有颂,云:“颂优游以彬蔚。”彬蔚,也是指其文辞之美。《文选》卷四七选颂五篇,赞三篇,又卷五十选史述赞三篇。范晔《狱中与诸甥侄书》有曰:“赞自是吾文之杰思,殆无一字空设,奇变不穷,同合异体,乃自不知所以称之。”这些都见出古时文人对颂、赞的重视。本书中的某些赞语(如《辨骚》、《物色》),写得也很好,不妨参读。本篇以下论述的祝、盟、铭、箴、诔、碑各体,大致均运用简括的韵文写作,体式和颂、赞接近,其文学特色也较为接近。
四始之至 〔1〕 ,颂居其极。颂者,容也,所以美盛德而述形容也 〔2〕 。昔帝喾之世 〔3〕 ,咸黑为颂 〔4〕 ,以歌《九招》 〔5〕 。自商已下,文理允备。夫化偃一国谓之风 〔6〕 ,风正四方谓之雅,雅容告神谓之颂。风雅序人 〔7〕 ,故事兼变正 〔8〕 ;颂主告神,故义必纯美。鲁以公旦次编 〔9〕 ,商以前王追录 〔10〕 ,斯乃宗庙之正歌,非宴飨之常咏也 〔11〕 。《时迈》一篇,周公所制 〔12〕 ,哲人之颂,规式存焉。夫民各有心,勿壅惟口 〔13〕 。晋舆之称原田 〔14〕 ,鲁民之刺裘鞸 〔15〕 ,直言不咏,短辞以讽,丘明、子高,并谓为颂 〔16〕 ,斯则野颂之变体 〔17〕 ,浸被乎人事矣 〔18〕 。及三闾《橘颂》 〔19〕 ,情采芬芳,比类喻意,又覃及细物矣 〔20〕 。至于秦政刻文 〔21〕 ,爰颂其德。汉之惠、景,亦有述容 〔22〕 ,沿世并作,相继于时矣。若夫子云之表充国 〔23〕 ,孟坚之序戴侯 〔24〕 ,武仲之美显宗 〔25〕 ,史岑之述熹后 〔26〕 ,或拟《清庙》 〔27〕 ,或范《冝》、《那》 〔28〕 ,虽浅深不同,详略各异,其褒德显容,典章一也。至于班、傅之《北征》、《西征》 〔29〕 ,变为序引,岂不褒过而谬体哉!马融之《广成》、《上林》 〔30〕 ,雅而似赋,何弄文而失质乎?又崔瑗《文学》 〔31〕 ,蔡邕《樊渠》 〔32〕 ,并致美于序,而简约乎篇。挚虞品藻 〔33〕 ,颇为精核,至云“杂以风雅” 〔34〕 ,而不辨旨趣,徒张虚论,有似黄白之伪说矣 〔35〕 。及魏晋杂颂,鲜有出辙 〔36〕 。陈思所缀,以《皇子》为标 〔37〕 ;陆机积篇,惟《功臣》最显 〔38〕 ,其褒贬杂居,固末代之讹体也 〔39〕 。
〔1〕四始:《诗大序》称《诗经》中《风》、《小雅》、《大雅》、《颂》为“四始”。参见《宗经》篇第一段注〔11〕。
〔2〕“颂者”三句:语出《诗大序》“颂者,美盛德之形容”。容:仪容,指舞蹈时的形貌。形容:即仪容。
〔3〕帝喾(kù):传说中的上古帝王,据《史记·五帝本纪》,为五帝之一。
〔4〕咸黑:或作咸墨,帝喾之臣,据《吕氏春秋·仲夏纪·古乐》载,他曾奉帝喾之命作歌。
〔5〕《九招》:咸黑所作歌之一,用以歌颂帝喾。
〔6〕化偃:教化所及,如风吹草伏。化,教化。偃,倒伏。
〔7〕序人:叙写人事。
〔8〕事兼变正:据《诗大序》说,《诗经》中《风》、《雅》有正、变之分,凡治世的《风》、《雅》为“正”,衰世的《风》、《雅》为“变”。
〔9〕鲁以公旦次编:意谓周公旦有功于周王朝,周成王便赐鲁国(周公旦封于鲁)以天子的礼乐祭祀周公,于是产生了《鲁颂》。旦:周公名。
〔10〕商以前王追录:指宋国大夫正考父到周太师那里校正《商颂》十二篇,用以祭祀其先王。商:指《商颂》,宋国祭祀先王的颂歌。周朝封商朝后代于宋国,故其祭祀先王的颂称《商颂》。
〔11〕宴飨(xiǎng):宴会。
〔12〕“《时迈》”二句:据《左传·宣公十二年》载,周武王克商后作《时迈》,又《国语·周语上》载周公作《时迈》,则《时迈》为周公于武王克商后所作。《时迈》:《诗经·周颂》篇名。
〔13〕壅:堵塞。
〔14〕“晋舆”句:《左传·僖公二十八年》载,晋文公将与楚军交战,战前,听到众人诵“原田每每,舍其旧而新是谋”,据杜预注,这两句是喻晋军美盛,可谋立新功。舆:舆人,众人。每每:草盛的样子。
〔15〕“鲁民”句:《吕氏春秋·先识览·乐成》载,孔子相鲁时,鲁人作诵毁谤他,说:“麛裘而
,投之无戾;
而麛裘,投之无邮。”意思是说孔子穿着鹿皮朝服,对鲁国没有功劳,抛弃他没有错。鞸(bì):同“
”,朝服的蔽膝。
〔16〕丘明:左丘明,《左传》作者。子高:据《孔丛子·陈士义》,应为子顺,孔子后裔。颂:《左传》、《孔丛子》分别提到上述两事时作“诵”,唐写本《文心雕龙》作“颂”,可能刘勰所见《左传》、《孔丛子》作“颂”,故云。
〔17〕野:民间。
〔18〕浸:逐渐。被:加,指用于。
〔19〕三闾:指屈原,因他做过三闾大夫。《橘颂》:屈原作品,《九章》篇名。
〔20〕覃(tán):延及。
〔21〕秦政刻文:据《史记·秦始皇本纪》,秦始皇曾在泰山等地刻石颂秦德,颂词为李斯所作。秦政:秦始皇嬴政。
〔22〕“汉之惠、景”二句:据《汉书·礼乐志》载,汉惠帝时将《房中祠乐》更名为《安世乐》,汉景帝采《武德舞》为《昭德舞》。述容:指舞蹈,《安世乐》、《昭德舞》均为乐舞。
〔23〕子云之表充国:指扬雄作《赵充国颂》。子云:西汉作家扬雄字。充国:赵充国,西汉人,有武功。汉成帝命扬雄作《赵充国颂》,见《汉书·赵充国传》。
〔24〕孟坚之序戴侯:据《文章流别论》,班固曾作《安丰戴侯颂》。孟坚:东汉作家班固字。戴侯:窦融,东汉人,以武功封安丰侯,谥戴,故称戴侯。班固此颂文不存。
〔25〕武仲之美显宗:《后汉书·傅毅传》载,傅毅作《显宗颂》十篇。武仲:东汉作家傅毅字。显宗:汉明帝庙号。傅毅此颂仅存残句。
〔26〕史岑之述熹后:《文章流别论》说史岑有《和熹邓后颂》,今不存。史岑:东汉作家。熹后:汉和帝邓皇后,谥熹。
〔27〕《清庙》:《诗经·周颂》篇名。《后汉书·傅毅传》说傅毅“依《清庙》作《显宗颂》”。
〔28〕《
(jiōng)》:《诗经·鲁颂》篇名。《那》:《诗经·商颂》篇名。据《文章流别论》说,史岑《和熹邓后颂》与《鲁颂》“体意相类”。
〔29〕班、傅之《北征》、《西征》:指班固《车骑将军窦北征颂》,傅毅《西征颂》,两篇颂的序都较长,而颂文较短。
〔30〕马融之《广成》、《上林》:《后汉书·马融传》载马融上《广成颂》讽谏邓太后不宜废武功。马融,东汉作家。《上林颂》:今不存。
〔31〕崔瑗(yuàn):东汉作家。《文学》:指崔瑗的《南阳文学颂》。
〔32〕蔡邕:东汉末作家。《樊渠》:指蔡邕的《京兆樊惠渠颂》。
〔33〕挚虞品藻:指挚虞《文章流别论》中的有关评论。挚虞:西晋文学批评家。
〔34〕杂以风雅:语见《文章流别论》:“傅毅《显宗颂》,文与《周颂》相似而杂以风雅之意。”
〔35〕黄白之伪说:《吕氏春秋·似顺论·别类》中说相剑的人认为坚硬的白锡与有韧性的黄铜合铸而成的剑既坚且韧,而驳者认为白锡不韧,黄铜不坚,合铸不成良剑。
〔36〕辙:车轮碾过的痕迹,此喻颂的体制规格要求。
〔37〕“陈思”二句:三国魏曹植被封为陈王,谥思。缀:连缀,指创作。《皇子》:指《皇太子生颂》。标:标举,突出。
〔38〕“陆机”二句:陆机:西晋作家。《功臣》:指陆机所作《汉高祖功臣颂》。
〔39〕末代:指魏晋时代。讹:变化。
四始是诗的极至,颂是四始的极至。所谓颂,就是舞蹈的仪容,是用舞蹈仪容来赞美伟大的功德。从前帝喾时代,咸黑作颂,就是《九招》的歌辞。商代以后,文章义理实已完备。教化风行一国的诗叫做风,风化能端正四方风俗的诗叫做雅,以雍雅的仪容禀告神灵的叫做颂。风和雅叙述人事,所以因人事有正常和变乱而兼有正和变;颂主要用于禀告神灵,所以意义一定要纯正美好。《鲁颂》是因周公的功勋而依次编成,《商颂》是因追念先王而辑录成篇,这些都是宗庙祭祀时的正式乐歌,不是普通宴会上的寻常歌曲。《周颂》中的《时迈》这一篇,是周公创作的,圣哲作的颂,保存着颂的写作规范。民众各有他们的想法,不应堵住他们的口不让他们表达。晋国的人们称颂“原田每每”,鲁国的民众讽刺“麛裘而鞸”,这些都是直接说出,并不歌咏,简短的言辞,用以讽喻,左丘明和子顺,都称之为颂,这是民间的颂,为颂的变体,渐渐地用于人事了。到屈原作《橘颂》,情感和文采都极美好,用类似的物作比,以寄托自己的情意,于是颂的描写对象又延及细小之物了。到秦始皇时的石刻文,那是歌颂秦的功德。汉代的惠帝、景帝时期,也有乐舞颂歌,相沿而作,代代不绝。如扬雄歌颂赵充国而作《赵充国颂》,班固称述窦融而作《安丰戴侯颂》,傅毅赞美汉明帝的《显宗颂》,史岑颂扬邓皇后的《和熹邓后颂》,有的依照《周颂·清庙》,有的模仿《鲁颂·駉》和《商颂·那》,虽然深浅不同,详略各异,但赞美功德、显扬仪容、合乎颂体的典则是一致的。至于班固的《北征颂》、傅毅的《西征颂》,变成序、引一类的文字了,岂不是赞扬过头而违背了正确的颂的体制!马融的《广成颂》、《上林颂》,虽然典雅却像赋体,何以玩弄文采而失去了颂的本质呢?又崔瑗的《南阳文学颂》,蔡邕的《京兆樊惠渠颂》,都致力于把序文写得华美,而颂文却写得简约。挚虞《文章流别论》对颂的品评,很是精当正确,至于说有的颂“杂以风雅之意”,则不能辨别颂的旨趣,而徒发空论,有点像黄铜白锡铸剑的谬论了。到了魏晋时代的各种颂作,很少有违反颂的体制的。曹植所作的颂,以《皇太子生颂》最为突出;陆机多篇颂作,唯有《汉高祖功臣颂》最为著称,其中有褒有贬,实在是魏晋颂体的讹变了。
原夫颂惟典懿 〔1〕 ,辞必清铄 〔2〕 ,敷写似赋 〔3〕 ,而不入华侈之区;敬慎如铭,而异乎规戒之域。揄扬以发藻 〔4〕 ,汪洋以树义 〔5〕 ,虽纤曲巧致,与情而变,其大体所厎 〔6〕 ,如斯而已。
〔1〕懿:美好。
〔2〕铄(shuò):光彩。
〔3〕敷:铺展。
〔4〕揄扬:宣扬,赞扬。
〔5〕汪洋:深广。
〔6〕厎(zhǐ):致。
推求颂的写作,唯有典雅美好,文辞必须清明光彩,铺写时有点像赋,但不入华艳侈靡的范围;恭敬谨慎如铭,却没有规劝戒惧的用意。通过颂扬来发挥辞藻,用深广的内容来树立意义,虽然颂的写作,细微巧妙之处常常随情致变化而不同,但颂的大体写作要求,不过如此而已。
赞者,明也,助也。昔虞舜之祀,乐正重赞 〔1〕 ,盖唱发之辞也 〔2〕 。及益赞于禹 〔3〕 ,伊陟赞于巫咸 〔4〕 ,并扬言以明事 〔5〕 ,嗟叹以助辞也。故汉置鸿胪,以唱拜为赞 〔6〕 ,即古之遗语也。至相如属笔,始赞荆轲 〔7〕 。及迁《史》固《书》,托赞褒贬 〔8〕 ,约文以总录 〔9〕 ,颂体而论辞;又纪传后评 〔10〕 ,亦同其名;而仲治《流别》,谬称为述 〔11〕 ,失之远矣。及景纯注《雅》 〔12〕 ,动植必赞,义兼美恶,亦犹颂之变耳。然本其为义,事生奖叹,所以古来篇体,促而不广 〔13〕 ,必结言于四字之句,盘桓乎数韵之辞 〔14〕 ,约举以尽情,昭灼以送文 〔15〕 ,此其体也。发源虽远,而致用盖寡,大抵所归,其颂家之细条乎?
〔1〕乐正:乐官。
〔2〕唱发之辞:《尚书大传》说舜禅位给禹时,先由“乐正进赞”,然后“百工相和而歌《卿云》”。刘勰认为乐正所进的赞是歌唱前的说明,所以说是“唱发之辞”。
〔3〕益赞于禹:《尚书·大禹谟》:“益赞于禹曰:‘惟德动天,无远弗届。满招损,谦受益。时乃天道。’”益,舜时人,曾助禹治水有功。赞,佐,助。
〔4〕伊陟赞于巫咸:《尚书序》:“伊陟赞于巫咸,作《咸乂(yì)》四篇。”伊陟(zhì),殷帝太戊之相。赞,告。巫咸,殷帝太戊之臣。
〔5〕扬言:高声说话。
〔6〕“故汉置”二句:周、秦及汉初均有掌朝贺庆吊之赞导相礼的官,汉武帝时更名为大鸿胪,职掌传声赞导。鸿:声。胪:传。唱拜:即赞拜,臣子朝见君王,司仪宣读行礼的仪式。
〔7〕“至相如”二句:司马相如的《荆轲赞》无考,《汉书·艺文志》有《荆轲论》五篇,原注曰司马相如作。
〔8〕“迁《史》”二句:司马迁的《史记》在本纪、世家、列传之后有“太史公曰”引出的评论文字;班固的《汉书》各篇之后也有“赞曰”起首的评语。《史记》、《汉书》的这部分文字常常有褒有贬。
〔9〕总录:总结记录。
〔10〕纪传后评:《史记》最后一篇《太史公自序》对《史记》每篇都有一段四言韵语加以评论,《汉书》最后一篇《叙传》对《汉书》各篇也分别有四言韵语评论。
〔11〕“仲治”二句:挚虞《文章流别论》称班固《叙传》中对每篇的说明评论文字为《汉书述》,因为班固自谦而说“述某纪”、“述某某传”,刘勰认为这些文字属于“赞”,不应称为“述”。仲治:挚虞字。《流别》:《文章流别论》。
〔12〕景纯:郭璞字。郭璞,东晋作家。他曾注过《尔雅》。《雅》:《尔雅》,专门解释语辞和名物术语的古书,《十三经》之一。
〔13〕促:短。广:长。
〔14〕盘桓:徘徊逗留,引申为不超过。韵:韵文一般两句一韵。
〔15〕昭灼:明显。送文:结束文辞。
赞,就是说明,就是辅助。从前虞舜的祭祀,乐官郑重地进赞,大约是歌唱前的说明文辞。到益辅佐禹时说的话,伊陟告诉巫咸的话,都高声述说以说明事理,加上感叹以帮助言辞的表达。所以汉代设置鸿胪官职,以大声传话、引导行礼为赞,这就是古代留传下来的说法。到司马相如创作,开始赞美荆轲。到司马迁的《史记》、班固的《汉书》,借助赞辞进行褒扬贬责,用简约的文字来总结记录,有颂的体式、论的文辞;又《史记》、《汉书》后面序目中的总评,也等同于“赞”;而挚虞《文章流别论》却误称为“述”,差得远了。到郭璞注《尔雅》,动物、植物必有赞语,内容兼有褒美和斥恶,也就如颂的变体了。但推原赞的本义,产生于对人和事的赞叹,所以自古以来赞的篇幅都短而不长,必定用四言的句式,不超过短短数韵,简约地述说以叙尽情由,明白地总结以结束文字,这就是赞的体制要求了。赞体产生虽早,但实用场合不多,从大致趋向看,是颂的一个细小分支吧?
赞曰:容德厎颂 〔1〕 ,勋业垂赞 〔2〕 。镂影摛声,文理有烂 〔3〕 。年积愈远,音徽如旦 〔4〕 。降及品物,炫辞作玩。
〔1〕容德:意即“美盛德而述形容”。厎(zhǐ):致。
〔2〕垂:流传。
〔3〕烂:光彩。
〔4〕音徽:徽音,美好的德音,指好的颂、赞。徽,美好。旦:初升的太阳。
总之,舞蹈仪容赞美盛德,从而产生了颂,功勋业绩流传下来,因而有了赞。雕镂形影,铺写声韵,文采义理,光辉灿烂。年代积累越久,美好的作品仍如初升的太阳。到了降格为物品作颂赞,那是炫耀文辞,当作游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