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庄暴见孟子, 〔1〕 曰:“暴见于王, 〔2〕 王语暴以好乐,暴未有以对也。”曰:“好乐何如?” 〔3〕
孟子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乎!” 〔4〕
他日,见于王曰:“王尝语庄子以好乐,有诸?”王变乎色, 〔5〕 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 〔6〕
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其庶几乎!今之乐犹古之乐也。”曰:“可得闻与?”
曰:“独乐乐, 〔7〕 与人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人。”
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众。”
“臣请为王言乐。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龠之音, 〔8〕 举疾首蹙 而相告曰: 〔9〕 ‘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 〔10〕 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今王田猎于此, 〔11〕 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 〔12〕 举疾首蹙 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无他,不与民同乐也。
“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龠之音,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鼓乐也?’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此无他,与民同乐也。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
〔1〕庄暴:齐国大臣。
〔2〕见于王:被齐王召见或朝见齐王。焦循《正义》云:“此章之王亦宣王也。”
〔3〕好乐何如:这句话也是庄暴所说的,中间加以“曰”,表示说话另外起了一个话头。
〔4〕庶几:差不多。
〔5〕变乎色:改变了脸色。
〔6〕直:不过、仅仅。
〔7〕独乐乐:独自一人娱乐的快乐。前一个“乐”作动词用(音yào药),以下几句类似的句子同。
〔8〕管龠(yuè月):赵注云:“管,笙;龠,箫。”笙是一种簧管乐器,在商代的甲骨文中已有记载;这里的箫是指排箫,与现在所称类似笛的箫不同。
〔9〕举:皆、都。疾首蹙 (cù è促遏):忧愁的样子, 就是鼻梁,蹙 即皱起鼻梁来。
〔10〕极:朱熹《集注》云:“穷也。”
〔11〕田猎:在野外打猎。由于它要发动百姓驱赶野兽,各级地方官员都要准备物资和亲自参与,所以古人主张应该在农闲时候有节制地举行,以免扰乱正常的生产秩序。
〔12〕羽旄:旗帜。
庄暴进见孟子,说:“我朝见大王,大王和我谈论喜好音乐的事,我没有话应答。”接着问道:“喜好音乐怎么样啊?”
孟子说:“大王如果非常喜好音乐,那齐国恐怕就很不错了!”
几天后,孟子在进见宣王时问道:“大王曾经和庄暴谈论过爱好音乐,有这回事吗?”宣王脸色变得不好意思地说:“我并不是喜好先王的音乐,只不过喜好世俗的音乐罢了。”
孟子说:“大王如果非常喜好音乐,那齐国恐怕就很不错了!在这件事上,现在的音乐与古代的音乐差不多。”宣王说:“能让我知道是什么道理吗?”
孟子说:“独自一人娱乐,与和他人一起娱乐,哪个更快乐?”宣王说:“不如与他人一起娱乐更快乐。”
孟子说:“和少数人一起娱乐,与和多数人一起娱乐,哪个更快乐?”宣王说:“不如与多数人一起娱乐更快乐。”
孟子说:“那就让我来为大王讲讲娱乐吧!假如大王在奏乐,百姓们听到大王鸣钟击鼓、吹箫奏笛的音声,都愁眉苦脸地相互诉苦说:‘我们大王喜好音乐,为什么要使我们这般穷困呢?父亲和儿子不能相见,兄弟和妻儿分离流散。’假如大王在围猎,百姓们听到大王车马的声音,见到旗帜的华丽,都愁眉苦脸地相互诉苦说:‘我们大王喜好围猎,为什么要使我们这般穷困呢?父亲和儿子不能相见,兄弟和妻儿分离流散。’这没有别的原因,是由于不和民众一起娱乐的缘故。
“假如大王在奏乐,百姓们听到大王鸣钟击鼓、吹箫奏笛的音声,都眉开眼笑地相互告诉说:‘我们大王大概没有疾病吧,要不怎么能奏乐呢?’假如大王在围猎,百姓们听到大王车马的声音,见到旗帜的华丽,都眉开眼笑地相互告诉说:‘我们大王大概没有疾病吧,要不怎么能围猎呢?’这没有别的原因,是由于和民众一起娱乐的缘故。倘若大王与百姓一起娱乐,那么就会受到天下人的拥戴!”
此章主要阐明为政者必须与民众同乐的道理。要能与民众同乐,本质上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娱乐方式,而是统治者是否关心民生的问题。贤明君主与暴虐君主之所以引起不同的反响,关键在于前者能施惠于百姓,而后者使民众穷困、父子妻儿流散。儒家认为,音乐是辅助教化的重要手段,孟子之所以说世俗的音乐与古代的雅乐差不多,是为了突出“与民同乐之意则无古今之异耳。若必欲以礼乐治天下,当如孔子之言,必用《韶》舞必放郑声。盖孔子之言,为邦之正道;孟子之言,救时之急务,所以不同”(朱熹《集注》引范氏说)。
1.9 齐宣王问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 〔1〕 有诸?”
孟子对曰:“于传有之。” 〔2〕
曰:“若是其大乎?”
曰:“民犹以为小也!”
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犹以为大,何也?”
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刍荛者往焉, 〔3〕 雉兔者往焉, 〔4〕 与民同之。民以为小,不亦宜乎?臣始至于境,问国之大禁然后敢入。 〔5〕 臣闻郊关之内有囿方四十里, 〔6〕 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则是方四十里为阱于国中。民以为大,不亦宜乎?”
〔1〕文王:指周文王。
〔2〕传:此指文献记载。
〔3〕刍荛(ráo饶)者:赵注云:“取刍薪之贱人也。”朱熹《集注》云:“刍,草也;荛,薪也。”
〔4〕雉兔者:赵注云:“猎人取雉兔者。”
〔5〕大禁:重要的禁令。先问,“然后敢入”,是为了避免触犯。
〔6〕郊关之内:郊是国都之外的近郊,关是边境上的关卡,此处是指国境之内。
齐宣王问孟子:“听说周文王围猎的场所方圆七十里,有这回事吗?”
孟子答道:“在典籍上有这样的记载。”
宣王说:“要是这样,不太大吗?”
孟子说:“民众还觉得小呢!”
宣王说:“我围猎的场所方圆四十里,民众还觉得大,这是为什么呢?”
孟子说:“周文王围猎的场所方圆七十里,割草砍柴的人能去,捕鸟猎兽的人能去,与民众共有。民众觉得小,不是很自然的吗?我刚到达齐国边境,问明了国家的重要禁令才敢入境。我听说国都郊外有个围猎的场所方圆四十里,凡猎杀其中麋鹿的人按杀人的罪名处罚,那么这方圆四十里的场所就是在国家中设立的陷阱。民众觉得大,不是很自然的吗?”
此章涵义与上章基本相同。
1.10 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
孟子对曰:“有。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文王事昆夷; 〔1〕 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大王事獯鬻、句践事吴。 〔2〕 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 〔3〕 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 〔4〕 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诗》云: 〔5〕 ‘畏天之威,于时保之。’” 〔6〕
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
对曰:“王请无好小勇。 〔7〕 夫抚剑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 〔8〕 此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王请大之。《诗》云: 〔9〕 ‘王赫斯怒, 〔10〕 爰整其旅, 〔11〕 以遏徂莒, 〔12〕 以笃周祜, 〔13〕 以对于天下。’ 〔14〕 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书》曰: 〔15〕 ‘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 〔16〕 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 〔17〕 一人衡行于天下, 〔18〕 武王耻之, 〔19〕 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
〔1〕汤事葛:汤是殷商的开国君主,葛是夏末的诸侯国,其故地在今河南宁陵县(一说在今葵丘县东北)。“汤事葛”的事,详见本书《滕文公下》宋小国将行王政章。文王事昆夷:昆夷亦作“混夷”,是当时在周族西北边境活动的少数民族。文王事昆夷的本事不详。
〔2〕大王事獯鬻(xūn yù熏玉):大王亦作“太王”,指周的先祖古公亶父;獯鬻亦作“薰育”,是当时北方的少数民族。据《史记·周本纪》记载,周族原居住在豳(亦作“邠”,今陕西旬邑),屡遭獯鬻的侵扰,古公亶父遂带领族人迁移到岐下。本篇滕小国章对此亦有较详的记叙。句践事吴:句践即春秋末年越国的国君勾践,吴国是在今江苏、安徽、浙江一带的诸侯国。春秋末年,吴越两国经常相战,前494年越国被吴打败,越王勾践以屈服求和来争取机会,刻苦图强,最后终于在前473年攻灭吴国(详见《史记·越王句践世家》)。
〔3〕乐天:朱熹《集注》云:“大之字(按:当系“事”之讹)小、小之事大,皆理之当然也,然合理,故曰乐天。”
〔4〕畏天:朱熹《集注》云:“不敢违理,故曰畏天。”
〔5〕《诗》云:此处的诗句引自《诗·周颂·我将》,这是一首祭祀周文王的颂歌。
〔6〕于时:于是。
〔7〕小勇:朱熹《集注》云:“小勇,血气所为;大勇,义理所发。”
〔8〕疾视:朱熹《集注》云:“怒目而视也。”
〔9〕《诗》云:此处的诗句引自《诗·大雅·皇矣》,这是一首歌颂周先祖功业的诗歌。
〔10〕赫:朱熹《集注》云:“赫然怒貌。”
〔11〕爰:发语词,无义。整:整顿、整饬。旅:军队。
〔12〕遏:遏止、制止。徂:往。莒:通“旅”,此处指犯疆的敌军。此诗前面提到,密国(亦作“密须”,在今甘肃灵台西南)前去侵犯阮国(约在今甘肃灵台、泾川之间),于是文王就发兵前往制止,以主持公道。
〔13〕笃:增强。祜(hù户):福祉。
〔14〕以对于天下:朱熹《集注》云:“对,答也,以答天下仰望之心也。”
〔15〕《书》曰:赵注云:“《书》,《尚书》逸篇也。”后来的伪古文《尚书》将其采入《泰誓》。
〔16〕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惟曰,发语词,无义。宠之四方,《尚书·泰誓》作“宠绥四方”,孔注云:“当能助天宠安天下。”
〔17〕越:违背。厥:同“其”,代词。
〔18〕衡行:同“横行”。
〔19〕武王:西周的开国君主,在他的统治时期,周攻灭了殷商而成为天下诸侯的共主。
齐宣王问道:“和邻国交往有准则吗?”
孟子答道:“有的。只有仁者才能以大国事奉小国,所以成汤事奉葛伯、文王事奉昆夷;只有智者才能以小国事奉大国,所以大王事奉獯鬻、勾践事奉夫差。以大国事奉小国,是安于天理;以小国事奉大国,是敬畏天理。安于天理能保有天下,敬畏天理能保有自己的国家,《诗》说:‘敬畏上天威灵,因而常得佑护。’”
宣王说:“说得好啊!可是我有缺点,我崇尚勇武。”
孟子答道:“希望大王不要崇尚小的勇武。按着刀剑、瞪着眼睛说‘他怎么敢对抗我啊’,这是匹夫的勇武,只能抵敌一个人,希望大王进一步推广它。《诗》说:‘文王赫然大震怒,整顿军队到前方,制止侵犯的敌人,增强周国的威望,酬答天下的向往。’这是文王的勇武,文王一怒就安定了天下的民众。《书》说:‘上天降生下民,为他们造作了君王,造作了师傅。惟有他们能佑助天帝绥靖四方,有罪者、无罪者都由我负责,天下有哪个人胆敢违背上天的意志?’只要有一个人在世间作乱,武王就感到耻辱,这是武王的勇武,武王也是一怒就安定了天下的民众。现在,假如大王也一怒就安定了天下的民众,民众惟恐大王不崇尚勇武呢!”
朱熹说:“此章言人君能惩小忿,则能恤小事大,以交邻国;能养大勇,则能除暴安民,以安天下。”(《集注》)孟子对于大勇、小勇的区分,不像孔子那样否定小勇、肯定大勇,而是把小勇作为培养大勇的端点,将之进一步推广,就能成就大勇。这与孟子认为将“不忍之心”进一步推广就能实行“仁政”、“王道”的观点是一脉相通的。
1.11 齐宣王见孟子于雪宫, 〔1〕 王曰:“贤者亦有此乐乎?”
孟子对曰:“有。 〔2〕 人不得则非其上矣, 〔3〕 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者亦非也。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昔者齐景公问于晏子曰: 〔4〕 ‘吾欲观于转附、朝儛, 〔5〕 遵海而南放于琅邪。 〔6〕 吾何修而可以比于先王观也?’ 〔7〕 晏子对曰:‘善哉问也!天子适诸侯曰巡狩, 〔8〕 巡狩者巡所守也;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述职者述所职也, 〔9〕 无非事者。 〔10〕 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 〔11〕 夏谚曰: 〔12〕 “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 〔13〕 吾何以助?一游一豫,为诸侯度。” 〔14〕 今也不然,师行而粮食, 〔15〕 饥者弗食,劳者弗息。睊睊胥谗, 〔16〕 民乃作慝。 〔17〕 方命虐民, 〔18〕 饮食若流,流连荒亡,为诸侯忧。从流下而忘反谓之流, 〔19〕 从流上而忘反谓之连, 〔20〕 从兽无厌谓之荒, 〔21〕 乐酒无厌谓之亡。先王无流连之乐、荒亡之行,惟君所行也。’景公悦,大戒于国, 〔22〕 出舍于郊, 〔23〕 于是始兴发补不足,召大师曰: 〔24〕 ‘为我作君臣相说之乐。’盖《徵招》、《角招》是也。 〔25〕 其诗曰‘畜君何尤’, 〔26〕 畜君者好君也。”
〔1〕雪宫:赵注云:“离宫之名也,宫中有苑囿台池之饰、禽兽之饶。王自多有此乐,故问曰‘贤者亦有此乐乎’。”
〔2〕有:赵注将此字连下读,作“有人不得”,云:“人有不得志者也。”
〔3〕非:责备、非议。
〔4〕齐景公:春秋时齐国国君,名杵臼,齐庄公的异母弟,前547—前490年在位。晏子:齐国大臣,名婴,字平仲。
〔5〕转附、朝儛:赵注:“皆山名也。”转附,旧说即山东诸城东南的琅邪山,或说是山东烟台以北的芝罘山。朝儛,旧说即山东荣成东北的成山角,或说是荣成以东的召石山。
〔6〕遵:沿着。放:赵注云:“至也。”琅邪:邑名,在今山东胶南东南的海滨。
〔7〕何修:怎么去做。
〔8〕适:前往。
〔9〕述所职:朱熹《集注》云:“陈其所受之职也。”
〔10〕无非事者:赵注云:“无非事而空行者。”
〔11〕敛:此指收获。
〔12〕夏谚:赵注:“夏禹之时民之谚语也。”
〔13〕豫:《晏子春秋·内篇问下》云:“春省耕而补不足者谓之游,秋省实而助不给者谓之豫。”
〔14〕度:法度、榜样。
〔15〕粮食:此处后面的“食”作动词用,赵注云:“远转粮食而食之。”
〔16〕睊睊(juān绢):赵注云:“侧目相视。”胥:齐、皆。谗:抱怨。
〔17〕慝:赵注云“恶也”,焦循《正义》云:“谓悖逆暴乱。”
〔18〕方命:朱熹《集注》云:“方,逆也;命,王命也。”赵注以方同“放”,云:“放弃不用先王之命。”
〔19〕反:同“返”。
〔20〕从流上:朱熹《集注》云:“谓挽舟逆水而上。”
〔21〕从兽无厌:赵注云:“若羿之好田猎无有厌极,以亡其身,故谓之荒乱也。”
〔22〕戒:准备,焦循《正义》云:“谓预备补助之事。”
〔23〕出舍于郊:焦循《正义》云:“景公将身亲振给,故出舍于郊,示忧民困也。”
〔24〕大师:即太师,管理乐工的官员。
〔25〕《徵招》、《角招》:赵注云:“所作乐章名也。”
〔26〕尤:过错。
齐宣王在雪宫会见孟子,宣王说:“贤者也有这样的快乐吗?”
孟子答道:“有的。人们得不到这样的快乐会抱怨他们的君主,因为得不到而抱怨他们的君主是不对的,作为民众的君主却不与民众一同享乐也是不对的。君主以民众的快乐为自己的快乐,民众也以君主的快乐为自己的快乐;君主以民众的忧虑为自己的忧虑,民众也以君主的忧虑为自己的忧虑。以天下人的快乐为快乐,以天下人的忧虑为忧虑,做到了这些而不称王天下的还从未有过。
“过去齐景公问晏子说:‘我打算到转附、朝儛去巡游,沿海岸南向直达琅邪。我该怎么做才能和先王的巡游相比拟呢?’晏子答道:‘问得好呀!天子前往诸侯国叫做巡狩,巡狩就是巡视所拥有的疆域;诸侯朝见天子叫做述职,述职就是报告所执掌的公务,没有不和政事有关的。春季省视耕种,补助贫困;秋季省视收获,救济歉收。夏代的谚语说:“我们大王不巡游,我们怎能有养息?我们大王不省察,我们哪会得救助?大王的巡游视察,足以让诸侯效法。”现在不是这样,队伍出动了就要向下面筹粮,饥饿者得不到食物,劳苦者得不到息养。人们侧目而视、怨声载道,民众就会被迫作恶。违背天意虐害民众,大吃大喝像流水似的,如此流连荒亡,诸侯也为之忧愁。顺流而下不知回返叫做流,逆流而上不知回返叫做连,没有厌倦地打猎叫做荒,没有节制地饮酒叫做亡。先王没有流连的娱乐、荒亡的行为,现在就看大王要遵从哪一种做法了。’景公很高兴,在都城内进行准备,然后到郊外居留,在那里开始拿出钱粮补助贫困,又召见太师说:‘替我创作君臣共同喜悦的乐曲。’这乐曲就是《徵招》、《角招》。歌辞中说‘畜君有什么错’,畜君就是敬爱君王的意思。”
此章也是讲统治者应该与民众忧乐相通的道理。
1.12 齐宣王问曰:“人皆谓我毁明堂, 〔1〕 毁诸,已乎?” 〔2〕
孟子对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
王曰:“王政可得闻与?”
对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禄, 〔3〕 关市讥而不征, 〔4〕 泽梁无禁, 〔5〕 罪人不孥。 〔6〕 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诗》云:‘哿矣富人, 〔7〕 哀此茕独。’” 〔8〕
王曰:“善哉言乎!”
曰:“王如善之,则何为不行?”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货。” 〔9〕
对曰:“昔者公刘好货, 〔10〕 《诗》云:‘乃积乃仓, 〔11〕 乃裹 粮, 〔12〕 于橐于囊, 〔13〕 思戢用光; 〔14〕 弓矢斯张, 〔15〕 干戈戚扬, 〔16〕 爰方启行。’ 〔17〕 故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囊也,然后可以爰方启行。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18〕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对曰:“昔者太王好色,爱厥妃,《诗》云: 〔19〕 ‘古公亶父,来朝走马。 〔20〕 率西水浒, 〔21〕 至于岐下。爰及姜女, 〔22〕 聿来胥宇。’ 〔23〕 当是时也,内无怨女, 〔24〕 外无旷夫。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1〕明堂:赵注云:“谓泰山下明堂,本周天子东巡狩朝诸侯之处也。”朱熹《集注》云:“人欲毁之者,盖以天子不复巡狩,诸侯又不当居之也。”
〔2〕已:止。
〔3〕仕者世禄:任职者的子孙世代承袭其俸禄。
〔4〕讥:朱熹《集注》云:“察也。关市之吏,察异服异言之人而不征商贾之税也。”又,赵注云:“关以讥难非常,故不征税也。”
〔5〕梁:截流捕鱼。
〔6〕孥:妻子儿女,此作动词用,指连及家属。
〔7〕《诗》云:此处诗句引自《诗·小雅·正月》。哿(ɡě葛):朱熹《集注》云:“可也。”赵注释此句之意云:“诗人言,居今之世,可矣富人。”
〔8〕茕:朱熹《集注》云:“困悴貌。”赵注以“茕独”为词,谓指“茕独羸弱者”。
〔9〕货:钱财。
〔10〕公刘:周族的先祖,传说是后稷的曾孙。他在夏代末年率领周族迁徙到豳,开荒安居,使周族得以繁衍。
〔11〕《诗》云:此处诗句引自《诗·大雅·公刘》,这是歌颂公刘功绩的诗篇。乃积乃仓:赵注云:“积谷于仓。”句中的“乃”字是为了凑满四字句所加的衬字,无义。下两句中的“乃”、“于”与此情况相同。
〔12〕 (hòu后):干粮。
〔13〕橐、囊:概指装东西的器具。
〔14〕思戢用光:朱熹《集注》云:“戢,安集也。言思安集其民人,以光大其国家也。”
〔15〕弓矢斯张:毛传云:“张其弓矢。”
〔16〕干戈戚扬:干是盾牌,戚是大斧,扬是钺(形似大斧)。
〔17〕爰方启行:朱熹《集注》云:“爰,于也。启行,谓往迁于豳也。”
〔18〕何有:朱熹《集注》云:“言不难也。”
〔19〕《诗》云:此处诗句引自《诗·大雅·绵》,这是一首颂扬周族兴起业绩的诗歌。
〔20〕走马:马跑得很快。此句描写古公亶父躲避獯鬻的行动迅速。
〔21〕率:循、沿着。浒:水边。
〔22〕姜女:古公亶父的妻子太姜。
〔23〕聿:发语词,无义。一说是亲自的意思;赵注则释为“率”,意为与妻子太姜一同来。胥:省视。宇:居处。
〔24〕怨女:已到婚龄而没有合适配偶的女子,下句的“旷夫”则指与此情况类似的男子。古代统治者经常大批挑选女子进宫,宫中有许多不能正常婚配的女子,而宫外则造成了许多找不到配偶的男子。孟子的意思是,贤王的“好色”并不妨碍百姓的正常婚配,故朱熹《集注》云:“无怨旷者,是大王好色而能推己之心以及民也。”
齐宣王问道:“人们都向我进言拆毁明堂,是拆毁它呢,还是不呢?”
孟子答道:“明堂这种东西是称王天下者的殿堂,如果大王打算施行王政,那就不要拆毁它。”
宣王说:“能把王政讲给我听听吗?”
孟子答道:“过去文王治理岐,耕种者交纳十分之一的租税,任职者给予世代承袭的俸禄,关隘、市场只稽察而不征税,在湖泊中捕捞没有禁令,对犯罪者的处罚不连及妻儿。年老而没有妻子的叫做鳏,年老而没有丈夫的叫做寡,年老而没有子嗣的叫做独,年幼而没有父亲的叫做孤,这四种人是天下贫民中没有依靠的人。文王施行仁政,必定把这四种人放在首位,《诗》说:‘富人还过得去啊,可怜无依靠的孤寡。’”
宣王说:“说得好啊!”
孟子说:“大王认为好,为什么不去实行?”
宣王说:“我有缺点,我喜好钱财。”
孟子答道:“过去公刘喜好钱财,《诗》说:‘谷物积满仓,干粮装满囊,和睦团结争荣光;备好了弓箭,拿起了干戈,这才动身去前方。’因此,留在家里的人有积储的谷物,出征者有备好的干粮,这才率领众人出发。大王如果喜好钱财,能与百姓共同享有,称王天下还有什么困难呢?”
宣王说:“我有缺点,我喜好女色。”
孟子答道:“过去太王喜好女色,宠爱他的妻子,《诗》说:‘吾王古公亶父啊,清早率众骑快马。沿着邠西的河畔,来到岐山的脚下。带着妻子姜氏女,视察居处好安家。’在那时,内室没有怀怨无偶的女子,国中没有单身无妻的男子。大王如果喜好女色,能与百姓共同享有,称王天下还有什么困难呢?”
据《周礼·考工记》与《礼记》的记载,当时的明堂是一种礼仪兼祭祀的建筑,天子在其中召见诸侯和颁布政令,并祭祀祖宗,它的建筑形式还带有特殊的象征涵义。齐宣王所说的“明堂”,是指周天子东巡时在泰山所建造的明堂。当时天子巡狩之礼已经废弃,所以有人建议将它拆毁,孟子则借此向齐宣王再次讲述“仁政”、“王道”。喜好钱财、喜好女色而能与百姓共同享有,也就是与民众利害相连、忧乐相通,把个人的情感推及他人的意思。以朱熹为代表的宋代理学家则将之解释为“存天理灭人欲”,朱熹说:“盖钟鼓、苑囿、游观之乐,与夫好勇、好货、好色之心,皆天理之所有而人情之所不能无者。然天理、人欲同行异情,循理而公于天下者,圣贤之所以尽其性也;纵欲而私于一己者,众人之所以灭其天也。二者之间不能以发,而其是非得失之归相去远矣。故孟子因时君之问而剖析于几微之际,皆所以遏人欲而存天理。”(《集注》)
1.13 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讬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 〔1〕 比其反也,则冻馁其妻子,则如之何?”
王曰:“弃之。”
曰:“士师不能治士, 〔2〕 则如之何?”
王曰:“已之。”
曰:“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
王顾左右而言他。
〔1〕讬:同“托”,托付。
〔2〕士师:朱熹《集注》云:“狱官也。其属有乡士、遂士之官,士师皆当治之。”按朱熹是据《周礼》而释,但《周礼》并非是实际官制的记录,因为“士”是当时低级官员的统称,故此处的“土师”还是看作一般意义上的长官妥当。
孟子对齐宣王说:“大王的某个臣属把妻儿托付给友人而出游楚国,等他回来,妻儿却在挨冻受饿,那怎么办呢?”
宣王说:“与此人绝交。”
孟子说:“长官不能管理他的属下,那怎么办呢?”
宣王说:“撤掉他。”
孟子说:“整个国家不能治理好,那怎么办呢?”
宣王左右张望而谈论别的事情。
此章是颇能代表孟子“好辩”的著名章节。孟子的意思是说,君臣虽然不同等级,但都应该勤于自己的职守,这样才能治理好国家。这个问题,如果单就臣属来说,是毫无困难的,但要使国君承认自己的失职,就不那么容易了。孟子采用了层层设问、步步紧逼的方式,使宣王先承认貌似平和的结论,最后提出“整个国家不能治理好”的问题,显然,答案是很明确的,但宣王却无颜对答,只能“顾左右而言他”了。朱熹说:“及此而王不能答也,其惮于自责,耻于下问如此,不是与有为可知矣。”(《集注》)
1.14 孟子见齐宣王,曰:“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王无亲臣矣,昔者所进,今日不知其亡也。 〔1〕 ”
王曰:“吾何以识其不才而舍之?”
曰:“国君进贤,如不得已将使卑逾尊、疏逾戚,可不慎与? 〔2〕 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 〔3〕 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听;诸大夫皆曰不可,勿听;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左右皆曰可杀,勿听;诸大夫皆曰可杀,勿听;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可杀焉然后杀之,故曰国人杀之也。如此,然后可以为民父母。”
〔1〕不知其亡:不知,犹言不恤。亡,指离君出走。
〔2〕可不慎与:朱熹《集注》云:“盖尊尊亲亲,礼之常也,然或尊者、亲者未必贤,则必进疏远之贤而用之。是使卑者逾尊、疏者逾戚,非礼之常也,故不可不谨也。”
〔3〕国人:当时对居住于国都之人的通称,这些人一般有参与议论国事的权利和服役、纳赋的义务。
孟子进见齐宣王,说:“所谓古老的国家,并不是指它有年代久远的大树,而是有世代为官的臣僚的意思。大王没有亲信的臣仆了,过去所进用的人,现在弃君而去都不管了。”
宣王说:“我怎样才能识别他们没有才干而不用他们呢?”
孟子说:“国君进用贤能,如果迫不得已要使卑贱者超越尊贵者、疏远者超越亲近者,能不慎重吗?左右亲信都说贤能,不能认可;各位大夫都说贤能,不能认可;国人都说贤能,然后才考察他,若发现他确实贤能才进用他。左右亲信都说不行,不要听信;各位大夫都说不行,不要听信;国人都说不行,然后才考察他,若发现他确实不行才罢免他。左右亲信都说该杀,不要听信;各位大夫都说该杀,不要听信;国人都说该杀,然后才考察他,若发现他确实该杀才处决他,所以说是国人处决他的。这样,才能够做百姓的父母。”
尊贤,是儒家在政治上的一项重要主张。在“贤能”的标准上,孟子没有像孔子那样规定“仁”的要求,而是继承了孔子的“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的主张(见《论语·子路》篇)。朱熹进一步指出:“此言非独以此进退人才,至于用刑亦以此道,盖所谓天命、天讨,皆非人君之所得私也。”(《集注》)
1.15 齐宣王问曰:“汤放桀、 〔1〕 武王伐纣, 〔2〕 有诸?”
孟子对曰:“于传有之。”
曰:“臣弑其君, 〔3〕 可乎?”
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 〔4〕 未闻弑君也。”
〔1〕放:流放。桀:夏的末代君主。
〔2〕纣:殷商的末代君主。
〔3〕臣弑其君:因汤、武王相对于桀、纣来说是诸侯,所以宣王称他们的行为是“臣弑其君”。
〔4〕诛:指合乎正义地讨伐罪犯。
齐宣王问道:“成汤流放夏桀、武王讨伐殷纣,有这回事吗?”
孟子答道:“在典籍上有这样的记载。”
宣王说:“臣属谋害他的君主,可以吗?”
孟子说:“毁弃仁的人叫做贼,毁弃义的人叫做残,残贼之人叫做独夫。只听说过诛杀了独夫殷纣,没听说过谋害君主。”
此章也是孟子比较引人注目的言论。齐宣王向孟子询问“汤武革命”的事情,孟子不明白宣王的用意,所以回答得比较审慎:“在典籍上有这样的记载。”后来弄清楚宣王是谈论臣属谋害君主的问题,当即予以驳斥,认为失去民心的暴君乃是“独夫民贼”,实际上已失去了君上的资格,诛杀这种人是正义行为,不能视之为谋害君主。孟子对宣王说这番话是饶有深意的,是要借此警戒宣王:如果成为“独夫”就人人得而诛之。从本质上说,孟子的主张与传统的“天命转移”是一脉相承的,只是表述上更为尖锐一点而已。据说,明代的开国皇帝朱元璋见到了《孟子》书中与此类似的对君王“不敬”的言论,曾大为震怒,说:“这老儿要是活到今天,非严办不可。”孟子的配享牌位,也因此一度撤出了孔庙。后来,朱元璋于洪武二十七年(1394年)组织人重新编定了《孟子》,从中删去了八十五章他认为不妥当的言论,这一章当然也在删除之列。
1.16 孟子见齐宣王,曰:“为巨室,则必使工师求大木。 〔1〕 工师得大木则王喜,以为能胜其任也;匠人斫而小之则王怒, 〔2〕 以为不胜其任矣。夫人幼而学之,壮而欲行之,王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如?今有璞玉于此, 〔3〕 虽万镒必使玉人雕琢之, 〔4〕 至于治国家则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以异于教玉人雕琢玉哉?”
〔1〕工师:管理工匠的官员。
〔2〕斫(zhuó琢):砍削。
〔3〕璞玉:尚未经雕琢的玉石。
〔4〕镒:古代的金银计量单位,二十两为一镒。万镒,喻其贵重。
孟子进见齐宣王,说:“要建造大房屋,那一定要派工官去寻求大木料。工官得到了大木料大王就高兴,认为他能够履行自己的职责;工匠把它砍削小了大王就发怒,认为他不能履行自己的职责。士人们从小学习,长大了打算实行,大王说‘姑且舍弃你所学的而听从我’,那会怎么样呢?倘若有一块未经雕琢的玉石,即使价值万金也一定要派玉匠去雕琢它,而对于治理国家却说‘姑且舍弃你所学的而听从我’,这与你去指教玉匠雕琢玉石有什么两样呢?”
此章是说,治国必须任用具有能力的贤人。孟子的设喻很恰当,尖锐地批评了统治者“爱国家不如爱玉”的糊涂行为(朱熹《集注》)。
1.17 齐人伐燕胜之, 〔1〕 宣王问曰:“或谓寡人勿取,或谓寡人取之。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五旬而举之,人力不至于此,不取必有天殃。 〔2〕 取之,何如?”
孟子对曰:“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 〔3〕 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4〕 岂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 〔5〕
〔1〕齐人伐燕:燕国是齐国的近邻,齐宣王五年(前315年)燕国内乱,次年,宣王乘乱进攻燕国,燕国士卒厌战,城门不闭,齐军在短短五十天内就攻下了燕国的国都。
〔2〕不取必有天殃:《国语·越语》云:“天与不取,反为之灾。”
〔3〕文王是也:赵注云:“文王以三仁(按指殷商大臣微子、箕子、比干)尚在,乐师未奔,取之惧殷民不悦,故未取之也。”
〔4〕箪(dān单):盛饭的竹筐。浆:此处概指饮料。
〔5〕运:朱熹《集注》云:“转也,言齐若更为暴虐,则民将转而望救于他人矣。”
齐人讨伐燕国战胜了它,宣王问孟子:“有人叫我不要占取它,有人叫我占取它。以拥有万乘兵车的国家去讨伐另一个拥有万乘兵车的国家,五十天就制服了它,人力无法取得这样的成就,若不占取它必定会遭到天降的灾祸。我打算占取它,怎么样啊?”
孟子答道:“若占取它而燕国民众高兴就占取它,古人有这样做过的,那就是周武王;占取它而燕国民众不高兴就不要占取它,古人有这样做过的,那就是周文王。以拥有万乘兵车的国家去讨伐另一个拥有万乘兵车的国家,百姓们用筐装着饭食、用壶盛着饮水来迎接大王的军队,难道还有别的目的吗?是为了逃避水深火热的生活啊!如果使他们更加水深火热,那他们也会转而去欢迎他人了。”
孟子告诫宣王,伐燕的成功,说明燕国的民众期望齐国能从水深火热中拯救他们,因此,关键不在于要否占有燕国,而是能否实行顺从民心的政略。
1.18 齐人伐燕取之,诸侯将谋救燕,宣王曰:“诸侯多谋伐寡人者,何以待之?”
孟子对曰:“臣闻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者, 〔1〕 汤是也,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书》曰‘汤一征自葛始’, 〔2〕 天下信之, 〔3〕 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 〔4〕 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 〔5〕 归市者不止, 〔6〕 耕者不变,诛其君而吊其民, 〔7〕 若时雨降, 〔8〕 民大悦,《书》曰:‘徯我后, 〔9〕 后来其苏。’ 〔10〕
“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若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 〔11〕 毁其宗庙, 〔12〕 迁其重器, 〔13〕 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齐之彊也, 〔14〕 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动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旄倪, 〔15〕 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则犹可及止也。”
〔1〕七十里:汤以七十里兴起的说法亦见于《荀子》、《史记》等书记载,很可能是当时通行的传说。
〔2〕《书》曰:此处的两段引文均见于伪古文《尚书》中的《仲虺之诰》,故赵注称它们“皆《尚书》逸篇之文也”。一征:朱熹《集注》云:“初征也。”汤征伐葛的事,详见本书《滕文公下》宋小国将行王政章。
〔3〕天下信之:朱熹《集注》云:“信其志在救民,不为暴也。”
〔4〕奚为:为何。
〔5〕霓:赵注云:“虹也,雨则虹见,故大旱而思见之。”
〔6〕归市者:赶集的人。
〔7〕吊:抚恤慰问。
〔8〕时雨:及时雨,符合时令需要的雨。
〔9〕徯(xī吸):等待。后:君王,《说文》云:“继体君也。”
〔10〕苏:指得到解救。
〔11〕系累:指捆绑、拘禁。
〔12〕宗庙:供奉祭祀君主祖先的地方,在当时,这是国家政权存在的象征。
〔13〕重器:祭祀及礼仪所用的礼器及镇国之宝。
〔14〕固:本来。彊:同“强”。
〔15〕旄倪:旄同“耄”,朱熹《集注》云:“旄,老人也;倪,小儿也,谓所掳掠之老小也。”
齐人讨伐燕国占取了它,诸侯们谋划着要救助燕国,齐宣王说:“许多诸侯谋划要讨伐我,怎样来对付他们呢?”
孟子答道:“我听说有凭借方圆七十里的疆域而治理天下的人,那就是成汤,没听说拥有千里国土而畏惧他人的。《书》说‘成汤的征讨从葛国开始’,普天之下都信任他,他东向征讨,西方的夷人便埋怨;南向征讨,北方的狄人便埋怨,都说:‘为什么丢下我们啊!’民众对他的盼望犹如大旱时盼望云朵一样,所到之处,赶集的不停止买卖,种田的不改变耕作,诛杀了残暴的君主而抚慰那儿的民众,如同及时降下甘霖一样,民众非常喜悦,《书》说:‘等待我们的君王,他来了,我们就得救了。’
“现在燕国虐害他们的民众,大王前去征讨,民众认为大王将把他们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所以用筐装着饭食、用壶盛着饮水来迎接大王的军队。假如杀掉他们的父兄,拘禁他们的子弟,拆毁他们的宗庙,搬迁他们的礼器珍宝,这样做怎么可以呢?普天之下本来就畏惧齐国的强大,现在又扩展了疆域并且不施行仁政,这就招惹天下各国与齐国为敌。请大王赶快发出命令,放回他们的老人和小孩,归还他们的礼器珍宝,与燕国人士商议选立一位国君,然后从那儿撤离,这样还可以来得及制止战祸。”
此章的基本涵义与上章相同。后人指出:“孟子事齐、梁之君,论道德则必称尧、舜,论征伐则必称汤、武。盖治民不法尧、舜则是为暴,行师不法汤、武则是为乱。”(朱熹《集注》引范氏语)
1.19 邹与鲁鬨, 〔1〕 穆公问曰: 〔2〕 “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 〔3〕 而民莫之死也。诛之则不可胜诛,不诛则疾视其长上之死而不救, 〔4〕 如之何则可也?”
孟子对曰:“凶年饥岁,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 〔5〕 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 〔6〕 而君之仓廪实、府库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残下也。曾子曰: 〔7〕 ‘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君无尤焉,君行仁政,斯民亲其上、死其长矣。”
〔1〕鲁:周初所分封的诸侯国,在今山东西南部,其始封君主是武王的弟弟周公旦。前256年为楚所灭。鬨(hònɡ哄):冲突、争斗。
〔2〕穆公:即邹穆公,其姓名及在位年代均不详,穆是他死后的谥号。
〔3〕有司:指有关部门的官员。
〔4〕疾:痛恨,赵注云:“忿其民不赴难。”
〔5〕转:朱熹《集注》云:“饥饿辗转而死也。”
〔6〕几:将近。
〔7〕曾子:名参,字子舆,鲁国人,孔子的弟子。
邹国与鲁国发生冲突,邹穆公问孟子:“我们的官吏死了三十三个,而民众却没有为之献身的。若处罚他们,罚不了那么多人;若不处罚,又恨他们眼看着长官死难却不去救助,怎么样才好呢?”
孟子答道:“灾荒歉收的年成,您的民众,年老体弱的在山沟荒野奄奄一息,年轻力壮的四散逃难,有近千人。然而,您的粮仓充溢、库房盈实,官吏却不把这一情况上报,这是在上者怠慢并残虐下民。曾子说:‘切切警惕啊!你怎样对待他人,他人将照样回报你。’民众们如今有机会回报了。您不要责怪他们,您施行仁政,那么民众就会亲近他们的上级、为他们的长官死难了。”
邹国是孟子的家乡,它的都城在今山东邹县,是个与鲁国相邻的小国。邹穆公见民众不肯救助官府的急难,非常不满,但他却不去检讨自己平日是如何对待民众的。有人指出:“有仓廪府库,所以为民也。丰年则敛之,凶年则散之,恤其饥寒,救其疾苦。是以民亲爱其上,有危难则赴之,如子弟之卫父兄、手足之捍头目也。穆公不能反已,犹欲归罪民,岂不误哉?”(朱熹《集庄》引范氏语)
1.20 滕文公问曰: 〔1〕 “滕,小国也,间于齐、楚,事齐乎,事楚乎?”
孟子对曰:“是谋非吾所能及也。无已,则有一焉:凿斯池也,筑斯城也,与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 〔2〕 则是可为也。”
〔1〕滕文公:滕是西周初年所分封的诸侯国,地在今山东滕县西南。前414年为越所灭,不久复国,后为宋所灭。据本书《滕文公上》篇,文公是滕定公的儿子,他们两人的姓名及在位年代均不详。
〔2〕效死而民弗去:朱熹《集注》云:“效,犹致也。国君死社稷,故致死以守国,至于民亦为之死守而不去,则非有以深得其心者不能也。”
滕文公问孟子:“滕是个小国,处在齐、楚之间,是事奉齐国呢,还是事奉楚国呢?”
孟子答道:“这件事不是我所能参预谋划的。一定要我说,那只有一条:挖好护城河,筑好城墙,和民众一起来守卫它,献出生命民众也不离开,这样就有希望了。”
滕国是个小国,在七雄纷争的时代维持生存,确实是难以为继的。滕文公只想到用外交手段来谋生,实践证明这是非常靠不住的办法。孟子认为,与其卑躬屈膝地去与虎谋皮,不如把力量放在自力更生的基点上:争取民心,加强战备。朱熹说:“此章言有国者当守义而爱民,不可侥幸而苟免。”(《集注》)
1.21 滕文公问曰:“齐人将筑薛, 〔1〕 吾甚恐,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择而取之,不得已也,苟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矣。君子创业垂统, 〔2〕 为可继也,若夫成功, 〔3〕 则天也。君如彼何哉? 〔4〕 彊为善而已矣。” 〔5〕
〔1〕薛:城邑名,在今山东滕县东南。它原是西周初年分封的诸侯国,国灭后该地为齐所得,齐威王将它作为小儿子田婴(即著名的孟尝君)的封地。因薛接近于滕,所以滕文公感到恐慌。
〔2〕垂统:传之后世。
〔3〕若夫:至于。
〔4〕如彼何:意为拿他怎么办。
〔5〕彊:勉力、努力。
滕文公问孟子:“齐人打算修筑薛城,我很担心,怎么办才好呢?”
孟子答道:“过去太王住在邠地,狄人来侵犯,于是就离开那儿到岐山下定居。这不是经过选择采取的做法,是不得已,要是能施行善政,后世子孙必定有人能称王天下。君子创立基业留传给后代,正是为了能代代相继,至于说能否成功,那就是天意了。您拿齐人怎么办呢?只有努力施行善政而已。”
齐人在临近滕国的边地筑城,其用意是很明显的。滕文公对此感到担忧,问孟子有什么好办法。孟子认为,齐强滕弱的态势是明摆着的,因此即使明知齐国的意图,滕国也没有妥善的良策,唯一的出路只有施行仁政。朱熹说:“此章言人君但当竭力于其所当为,不可徼幸于其所难必。”(《集注》)
1.22 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竭力以事大国,则不得免焉,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币不得免焉, 〔1〕 事之以犬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属其耆老而告之曰: 〔2〕 ‘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将去之。’去邠,逾梁山, 〔3〕 邑于岐山之下居焉。 〔4〕 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从之者如归市。或曰:‘世守也,非身之所能为也。’效死勿去。君请择于斯二者。”
〔1〕皮币:毛皮和丝绸。
〔2〕耆老:古称六十为耆、七十为老,此处泛指老年人。
〔3〕梁山:在今陕西乾县西北。
〔4〕邑:此作动词用,指营建居住地。
滕文公问孟子:“滕是个小国,尽心竭力来事奉大国,仍不能免于灾祸,怎么办才好呢?”
孟子答道:“过去太王住在邠地,狄人来侵犯,把毛皮丝绸奉献给他们不能免灾,把良犬名马奉献给他们不能免灾,把珠宝玉器奉献给他们不能免灾,于是就召集邠地的长老告诉他们说:‘狄人想要的是我们的土地。我听说,君子不能为了对人有益的东西而使人受害。你们何必担心没有君主呢?我准备离开这儿。’于是离开邠地,翻越梁山,在岐山下筑城定居。邠人说:‘这是仁人,不可失去他啊!’如同去赶集那样跟随着他。也有的人说:‘这是世代相守的地方,不是自身所能作得了主的。’宁可丢掉性命也不肯离去。您可以在这两种做法中选择一种。”
此章的基本涵义与前两章相同。有人指出:“孟子所论,自世俗观之则可谓无谋矣,然理之可为者不过如此,舍此则必为仪、秦之为矣。”(朱熹《集注》引杨氏语)
1.23 鲁平公将出, 〔1〕 嬖人臧仓者请曰: 〔2〕 “他日君出则必命有司所之,今乘舆已驾矣有司未知所之, 〔3〕 敢请。”公曰:“将见孟子。”曰:“何哉,君所为轻身以先于匹夫者? 〔4〕 以为贤乎?礼义由贤者出,而孟子之后丧逾前丧, 〔5〕 君无见焉!”公曰:“诺。”
乐正子入见, 〔6〕 曰:“君奚为不见孟轲也?”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后丧逾前丧,是以不往见也。”曰:“何哉,君所谓逾者?前以士后以大夫, 〔7〕 前以三鼎而后以五鼎与?” 〔8〕 曰:“否,谓棺椁衣衾之美也。” 〔9〕 曰:“非所谓逾也,贫富不同也。”
乐正子见孟子,曰:“克告于君,君为来见也,嬖人有臧仓者沮君,君是以不果来也。”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 〔10〕 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鲁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
〔1〕鲁平公:名叔,鲁景公的儿子,前314—前294年在位,平是他死后的谥号。
〔2〕嬖人:受宠爱的小臣,焦循《正义》谓指男宠。
〔3〕乘舆:国君出行所用的车马。
〔4〕轻身:看轻自身。
〔5〕后丧逾前丧:孟子的父亲先去世,故此处的“前丧”指父亲的丧事、“后丧”指母亲的丧事。
〔6〕乐正子:名克,孟子的弟子。当时他在鲁国任职。
〔7〕以士:指按士的规格办丧事,下文“以大夫”指按大夫的规格。
〔8〕三鼎:按士的规格来祭奠,下文“以五鼎”是指以大夫的规格来祭奠。
〔9〕棺椁衣衾(qīn亲):指丧礼的用具。椁是外棺,衣衾是装殓死者的衣被。古代丧礼对这些东西如何使用、用多少都有严格的规定。
〔10〕尼:赵注云:“止也。”
鲁平公将要外出,受宠幸的小臣臧仓请示说:“平日您外出必定通知管事要去的地方,今天车马已经备好但管事还不知道要去的地方,特来请示。”平公说:“将要去见孟子。”臧仓说:“您不尊重自己的身份而先去拜访一个普通人,为了什么呢?是认为他是贤者吗?礼义是贤者的行为准则,而孟子办理母亲的丧事超过了他父亲的丧事,您别去见他吧!”平公说:“好吧。”
乐正子进见平公,说:“您为什么不见孟子了?”平公说:“有人告诉我说孟子办理母亲的丧事超过了他父亲的丧事,所以我不去见他了。”乐正子说:“您所说的超过,是什么意思呢?是指用士礼来办父亲的丧事而用大夫礼来办母亲的丧事呢,还是指用三个鼎为父亲供设祭品而用五个鼎为母亲供设祭品呢?”平公说:“不,是指棺椁衣衾的精美。”乐正子说:“这不叫做超过,是因为前后贫富不同。”
乐正子去见孟子,说:“我对鲁君说了,他将要来看您,有个受宠幸的小臣臧仓阻止了他,鲁君所以没能来。”孟子说:“要来是有某种东西在驱使,不来是有某种东西在阻止,来与不来都不是人力所能左右的。我不能和鲁君相见是天意,那个姓臧的怎么能使我们不相见呢?”
孟子对于自己未能与鲁平公见面一事非常达观,他对自己的弟子乐正说听从天意,颇有点孔子厄于陈蔡时的风度。其实,仔细体味孟子的话语,可以觉察,孟子的意思是说,关键不在于是否有人从中阻挠,而在于鲁平公自己的意志是否坚定。如果坚定,决非区区臧仓的一二句话所能阻止;如果不坚定,勉强拖了他来也无济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