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南京,第一个念头便是去寻访秦淮河。
《桃花扇》《板桥杂记》《儒林外史》等许多古籍对秦淮河的描写,确实给我留下了特深的印象。
梨花似雪草如烟,
春在秦淮两岸边。
一带妆楼临水盖,
家家分影照婵娟。
这是明清之际的秦淮春景;“秦淮灯火之盛天下所无,两岸河旁,雕栏画槛,绮窗绣障,十里珠帘”,“城里几十条大街、几百条小巷都是人烟凑集,金粉楼台。水满的时候,画船箫鼓,昼夜不绝”。这是十里秦淮的繁华胜概。
如果说,清代文人孔尚任、余澹心、吴敬梓笔下的秦淮是靓娘的浓抹;那么,朱自清先生眼中的“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河水碧阴阴的,如茵陈酒,厚而不腻,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衬着蓝蓝的天,颇像荒江野渡光景,便是西子的淡妆,更是别具一番风情。
由于古文化的熏陶、积淀,秦淮河早已活在一代代人的心里,每个人的脑海中都闪现着它的玫瑰色的丽影。而在我的心目中,它是一首璀璨的诗,一幅绮丽的画,一片如烟如梦的旧时月色。
可是没料到,当听说我要去寻访秦淮河时,市文联的同志却苦笑着摇头。他们告诉我,早在清末民初,秦淮一带便已萧条破败了,河道淤塞,河床狭窄,河水混浊。实际上,朱自清先生看到的秦淮河已非旧貌,只不过在朦胧的月色、眩晕的灯光下看不分明而已;或许诗人已经分明看出它的陋貌衰颜,但不肯去揭那玄色的面纱,做大煞风景的文字,也未可知。总之,今日的秦淮河再也找不出多少诗情画意,那个白舫青帘、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已经像梦一样地消逝了。
看到我充满失望的神色,朋友们半是劝慰半是憧憬地述说,南京市政府已经把彻底整治秦淮河列为市政建设的一项重点工程,将采取一系列人工措施,清除污泥,运走垃圾,沿河恢复一些有特色的古建筑,建成富有特色的秦淮河风景带,涤除她的斑斑锈迹,恢复其天然姿色。
我终于打了退堂鼓,决定在秦淮河恢复秀丽的姿容之前暂不去探访,尽管为她魂牵梦绕了几十年,尽管重来南京不知何日。我不想让那如诗如画、如烟如梦的旧时月色倏忽消失,我愿在记忆中永存她的倩影。
回来后,我把这些想法讲给几位朋友听,多数人都不以为然。有的说我“痴情可哂”,有的笑我“书生气十足”“理想主义”,我却至今不悔。特别是读到文洁若的散文《梦之谷中的奇遇》,对作家萧乾的举措,更是赞其通脱,引为同调。
1928年,十八岁的萧乾在汕头角石中学任教时,结识一位名叫萧曙雯的女学生。二人心心相印,灵犀互通,诚挚地爱恋着。不料,校长从中插足,声言如果曙雯拒婚,就要对萧乾狠下毒手。姑娘断然斥绝了这个恶棍,同时劝说萧乾赶紧离开,以免遭到暗算。本来,她是准备同萧乾一道乘船逃离的;可是,当发现码头上有歹徒持枪环伺,她只好改变主意,悄悄地溜回。她知道,若是萧乾只身出逃,他们会高兴地放他走开;如果二人同行,萧乾就会死在这伙恶棍手中。
尘海翻腾日月长,一别音容两渺茫。这对情人南北分飞,无缘重见,各自在布满荆棘的坎坷路上建立了家庭。八年后,作家萧乾以此为题材,写了一部长篇小说《梦之谷》。他是多么盼望有朝一日能够再见一面当年恋人——书中的女主人公盈姑娘啊!
六十年过去了,他终于有机会旧地重游,回到了汕头的“梦之谷”,并且,得知萧曙雯仍然健在。这对于千里离人来说,尽管不无苦涩,却也毕竟是一种抚慰。可是,经过一番斟酌,他毅然决然放弃了这个此生难再的机缘。他不愿让记忆中的清亮如水的双眸,堆云耸黛的青丝,轻盈如燕、亭亭玉立的少女丰姿,在一瞬间,被了无神采的干枯老眼、霜雪般的鬓华和佝偻着的龙钟身影抹掉,他要把那已经活在心目中六十年的美好影像永远保存下来。萧乾说:“这不光是考虑自己,也是为了让曙雯记忆中的我永远是个天真活泼的小伙子,所以,还是不见为好。”
留恋少时的风华,珍视美好的印象,是无分境遇,人同此心的。随着岁月的流逝,这种感情会日益浓重。世间许多宝贵的事物,拥有它的时候常常并不知道珍惜,甚至忽视它的存在;而一当失去了它,到了“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时候,才会真正认识它的价值,懂得它的可贵。韶华就是这一类的东西。
人生是不可逆的,“长江一去无回浪”,古今中外永远不会有时间的收藏家。我们仿佛看到雪莱的诗剧《被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中的时间的精灵——神色仓皇的御者,正赶着一匹匹肋生彩翼的飞马,拖着一辆辆雕花镂彩的神车,踏着香风彩云向前飞奔。自从远古以来,无数智者就从哲学、科学的角度,努力探求无限的时空,最后,总是在奔流不息的时间长河面前惊愕不已;诗人则力图通过无穷的想象力和有限的艺术形象,去追求和把握浩渺的时空,在想象中让时间冻结、压延、超越和倒流,但是,结果只是一连串的浩叹:“恨无壮士挽斗柄,坐令东指催年华。今朝零落已可惜,明日重寻更无迹”。
那年春天,一位著名表演艺术家应邀来营口市讲学。闲谈中,已经离休的市文化局局长,提到六十年代初期这位艺术家首次来营口访问演出时的情景。“您那时真是风华正茂,光彩照人,我手里还保存着当时我们的合影呢!”老局长说着,把一张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递过去。这位表演艺术家眼睛唰地一亮,说:“太宝贵了,赠给我吧。我在‘文化大革命’前的所有留影,全都在这场浩劫中损失了。”她坐在镜子前面,静默良久,看着三十多年前流溢着青春气息的秀影,充满了对昔日风华和峥嵘岁月的忆念。
我即兴题赠一首七绝:
卅年回首感千重,
妙艺人人赞化工。
且莫伤怀悲老大,
青春犹在画图中。
她看了苦笑着,说:“您这诗看似慰语,实际上正是憾词。”
当然,在特定条件下,也还有红颜长驻的情况。记得台湾作家林清玄在一篇文章中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一对热恋中的情人同登喜马拉雅山,不幸遇上了雪崩。男青年被雪堆埋得不见踪影,女的却活着逃了出来。她无限地怀念着情人,年年此日都要去当日的出事地点寻找恋人的踪迹,终于在第二十个年头,在雪堆的一角找到了情人的尸体,仍是当年那样年轻、俊俏,朱颜秀发;而自己却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风韵,垂垂老矣。这虽然也是一种驻颜之术,无奈说来实在是太惨苦了。
人们也许会问:那位女士苦苦奔波二十年,她究竟要寻觅什么?只是为了要见上一面情人的年轻、俊秀的倩影吗?——这在她的记忆之窗上,本是永远抹不掉的,而且,会久而弥新。那么,除此之外,又是要追求什么呢?或许是要重温昔日的恋情,寻觅那一经失去便再也不会重现的、无比珍贵的纯真诚挚的情愫。
由此可以联想到,留给亲人、朋友一个美好的形象固然重要,但是,它所附丽的却是珍贵百倍的真情诚意。如果有朝一日,那位女士发现日夜思念的意中人竟是一个骗子,那么,再美好的形象也会随之而化为丑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