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寺旁院,是旅店最幽静的部分。团体包房,喜欢在寺外阳坡的新楼里;一般散客,也多嫌古老僧舍改造的客房有潮气。我却觉得那古院巨松、瓦房游廊别具魅力,选择了其中一间东厢房,住进去整理书稿。除了周末,那院里住客寥落,有时候就只有我一位。
院里不仅有三株冲天油松,正房前的两棵西府海棠枝叶垂地,令人联想到古代的青庐——初秋当然无花可赏,但点缀着玉黄色小果的茂密绿叶,风姿不让春葩。南墙两侧则是几丛翠竹。南墙外还有个套院,小小石桥跨过小小眼镜湖,湖里睡莲开紫花,有小小的锦鲤在绿波下摆尾游弋。湖边有多种树木,最显眼的是高高的柿树,结出的柿子太多,啪嗒,会眼见着金黄的柿子落地,我认为是树枝不耐负重故意抖落。
摆弄电脑里文稿累了,到院里散步,是最惬意的时光。翘起大尾巴的黑松鼠像表演杂技,瞬间就从油松枝上游梭到竹丛,又跃向另一株油松高处,速度赛过刘翔。总有野鸽子咕咕叫,觉得就在身边,但寻觅其身影洵非易事,倒是黑白花和灰蓝色的喜鹊极其大方,时时在身边低飞,还喳喳不停,仿佛在讥笑我是“抠门儿大仙”,居然不给他们准备零食,我也曾抛撒些面包屑,它们根本不感兴趣,可我又哪里能给他们找到比院里自然存在的虫子更香的东西呢?
住到第三天,一大觉醒来,忽然窗外人声刺耳——说不上是喧哗,实在令人怪讶。且不洗漱,出门观望,大惑不解——七八个师傅在蹲着铲地皮。那院子铺敷了“十”字形带花边的石砌通道,通道切割出的有树木竹丛的地面,原来生长着自然地衣,大体是蛇莓和野薄荷,望去如茵,嗅有淡香,铲掉它们作甚?干活的师傅们外地口音,边干活边聊他们的家常,领工的是本地人,沏瓶热茶坐在石桌边的石墩上,耐心地跟我解释,说是旅店新的规划,树下绿地一律要改成统一的冬不枯草皮。
地表绿化也非要公式化吗?那新楼外面的绿地铺冬不枯草皮,与不锈钢的抽象派雕塑倒是般配,这幽僻古院,就任蛇莓、野薄荷春绿冬枯有何不可呢?我正喟叹间,师傅们铲下的植物已经堆成一垛,而运进来的以工业化方式批量生产的草皮,也一卷卷地堆成了垛,他们是流水作业,这边铲那边铺,里外院的绿地改造,一天就完工了。
我从未及运走当作垃圾扔掉的杂草里,挑出了几茎还颇完好的野薄荷,布满细茸毛的多齿叶片,还有茎端那爆裂为无数鳞片的淡蓝泛粉的小小柱形花,仿佛都在微微喘息。我从卫生间取出一只本来为住客漱口准备的玻璃杯,插上那野薄荷,搁在了电脑边。
又过了两天,敲着电脑,一瞥之中,忽然奇怪,那野薄荷怎么竟不枯萎呢?细观察,发现眼前的已经不是那天拾来的——恍然大悟,敢情是收拾客房的服务员代为插入的!
旅店客房大体实行背靠背服务,一般都是我出院去新楼餐厅吃饭时,回来屋子就清理好了。那天我故意回来得早些,于是遇上了服务员。其实初入住也见过,交谈过几句,知道这小院是两个人轮值,白天是女服务员,晚上是男服务员。我问还没清理完房间的女服务员:“野薄荷是您每天为我换的吗?”她点头。又问:“院里的都铲掉了呀,您从哪儿采来的呢?”她答:“外院墙角太湖石边还有不少,他们网开一面。”我跟她道谢,这才看清她的面貌,眼睛细长,牙齿不齐,难称美丽,但嘴角的微笑很真诚。我跟她说:“我是不赞成铲掉自然地衣的。何必全弄成一个样子呢?”她就说:“是呀。有差别才有意思啊!”顺便指指给我换上的两个外表一样的热水瓶:“这个到明天早上还热,那个到晚上就温了,它们性格不同,您要热要温,可以区别对待。”不多的话语,令我对她刮目相看。
她每天为我电脑旁的玻璃杯里换野薄荷——这应该算一项额外的服务,我觉得她似乎知道我是谁,但她绝不问我什么。我呢,心里泛起许多揣测:她也许具有大学本科学历,却偏选择了这样一个工作,甚或是为了忘却什么重塑什么,但我也坚持绝不向她打探。
预定住一个月,到二十天的时候因故撤离,退房前我去她所在的那间悬挂着“服务台”牌子的屋里,想跟她一总地道个谢,她不在,我却惊讶地发现,柜台上扣放着一本显然是她抽空就读几页的书——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
回到家里,打开电脑,有股野薄荷的气息,刷新着我的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