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旧金山,一位经商的朋友听我说要坐火车到丹佛去,很是吃惊,因为对于他来说,时间即金钱。从旧金山乘飞机到丹佛仅需两个小时,坐火车却需要三十二个小时:他曾在三十二小时里头,在三个国家五个城市间飞来飞去,处理了一系列商务。他说:“你可真奢侈啊!”确实奢侈。因为从旧金山到丹佛,乘飞机与坐火车的票价相仿。不仅经商的朋友不坐火车,我的当教授搞写作的朋友们也都没有在美国坐火车旅行的经验。有一位甚至说:“什么?现在旧金山、丹佛之间还有客运火车吗?”有的建议我坐“灰狗”长途大巴,那需要的时间虽然更长一些,票价却便宜许多。可是我坚持要坐火车。
一位朋友替我去买了票。AMTRAK是美国独家经营长途客运的公司,在美国确属夕阳行业,生意清淡,靠国家补贴维持。客运火车上有三种卧铺,一种是随时可躺卧带洗脸池的双人间,一种是与其相仿的四人间,还有一种是白天可对坐,晚上可变化为上下两个床铺的双人间,朋友替我选了第三种。这回访美爱人与我同行,对我“从火车车窗看美国”的追求,持既不热心也不抵制的态度。去坐火车那天,朋友开车转了好半天,才找到火车站——这里竟看不到多少人影儿。爱人开始来了兴致:“怎么会这样啊?”上了车,更是惊诧莫名:整节车厢里,只有我们一对旅客!这节车厢的列车员,听了朋友的交代,知道我们是两个基本上不懂英语的中国旅客,连连向朋友表示包在他身上。列车开动后,他便以英语单词辅以手势,告诉我们如何打开暗柜挂衣,如何在车厢尽头随意取用热咖啡和果汁白水,以及如何取用备好的冰块。又带着我们穿过另外几节车厢,把餐厅、小卖部,还有顶部和两侧都镶有大玻窗,设有旋转座椅,供旅客们随时进入饱赏车外风光的一节公用观览舱,指引给我们。爱人在国内坐火车最发愁的事是上厕所,我们那节车厢上不仅有四个洗手间随时可用,列车员还打开了淋浴间的门,表示欢迎我们随时入内洗热水澡。回到我们单间,落座在宽大的沙发椅上以后,爱人对我说:“坐美国火车这主意真不错!你挣的那些个美元稿费,攒下来咱们也富不到哪儿去,这么花掉它咱们也穷不到哪儿去!”
我和爱人坐在火车里,透过车窗看美国。火车穿过加利福尼亚州的海岸山脉时,山林蓊翳,高处的绿杉下有洁净的积雪,景色不错。可是,当驶进内华达州以后,那景观就枯燥起来。山形未必奇险,原野草木稀疏,连续几个小时,竟很少变化,不禁闷然。列车员来请我们到餐厅用餐,是美式大餐,从头盆沙拉、热汤、大菜(牛排或三文鱼等),到甜点、水果,量大得实在吃不消。滋味嘛,我们能够承受,却不敢恭维。餐车里旅客们一聚,倒也一扫冷清。原来这列车上也挂了几节飞机舱式的座席,席位都有飞机上头等舱那么宽大。乘座席的多是中途上下的短程乘客,他们到餐车就餐要临时付费,我们卧铺席的都是把餐费算在车票里预付过的。放眼四望,发觉只有我们两个是东方人,周围的美国旅客大体有两个特点:年纪颇大,夫妻同行,显然都退休了;胖得出奇,触目所见,此人更比那人胖,我和爱人不禁小声议论:他们不乘飞机而坐火车,也许主要是因为飞机座位太窄,机舱空间也太狭隘吧?
头天下午,车过赌城瑞诺,看到几座高楼,其中一座呈巨球形,想必是大赌场。再开车后,我们车厢才添了三四位旅客,也都很胖。睡了一夜,夜半过了犹他州盐湖城,车厢里再添了两位客人,相比白日里算是人气旺多了,可车窗外还基本上是半沙漠状态。我和爱人不禁探讨:这些美国人难道仅仅是因为胖,因为坐火车松快,才选择了这一旅行方式吗?
后来我们到那基本透明的观览舱去,近百个座位所剩无多,我们坐下后既看车外,更看车内美国人。那些美国人的面容眼神分明汇聚成一道强光,使我们茅塞顿开。啊,他们对窗外的景色,分明是激赏;他们兴奋,他们欢欣,他们得到了企盼已久的东西,他们花不菲的票款,舍得用比乘飞机多上十倍的时间,就是为了获得那车外景色予他们的快感!
美国旅客们以无形的心光,拨亮了我们的眼睛。啊,久居都市,历尽喧嚣,也享尽花红草绿、树茂池清的甜景蜜色,现在要放眼荒原,吮吸粗犷,从大自然那严酷、狞厉的一面中,汲取阳刚,激励斗志!我想起美国诗人朗费罗所吟唱的:在这世界的辽阔战场上/在这人生的营帐中/莫学那听人驱策的哑畜/要做一个战斗中的英雄!……那么,让我们起来干吧/对任何命运抱英雄气概/不断地进取,不断地追求/要学会劳动,学会等待……我把这些浮现于脑海的诗句背出来,爱人微微点头,我们都觉得车外那高阔的天宇、远处那赭红的石峰,从峰脚铺泻而下,由无边的砾石和稀疏的灌木丛组合而成荒原,其——苍莽雄浑之势,确实给人的心灵以一种特异的刺激……我们的文化背景、人生体验与美国人当然差异巨大,然而,在同一观览舱里,一种亲近苍莽、激扬豪情、磨砺生之意志、超越红尘浮华的情愫,在心弦上瑟瑟共鸣……
繁华落尽,心乡何处?也许,唯有苍莽大地,才能给现代人焦虑过多的心灵提供一种难得的慰藉。
1998年7月9日 绿叶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