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可怕。昨夜的狂风。
那样的暴风雨,就连武藏都说第一次见到。
二百一十日、二百二十日。
比武藏细心、善于处理自然事件的伊织,早在昨夜暴风雨来袭前就登上屋顶,铺上竹压条、石头等。可是,尽管这样,屋顶还是在半夜被风掀开,吹得不见了踪影。
“啊,已经不能读书了。”
望着贴在山崖壁上、草丛中的这些四散的黏糊糊的书页,伊织无比遗憾地咕哝着。
受害的不仅仅是书,就连他和武藏住的房子,都被蹂躏得不成样子,连修缮都无从下手。
武藏没管这些,丢下一句“烧下火”就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真是悠闲。去看什么稻田的受灾状况。”
伊织开始烧火。就拿房屋的地板、壁板当柴火。
“这可是今晚睡觉的屋子啊!”
想到这时,烟已经呛到了眼睛里。火烧起来了。
武藏还不回来。
向远处不经意地一看,发现了一些完好的栗子和死于暴风雨中的小鸟的残骸。
早饭,伊织就烤了这些东西吃。
中午的时候,武藏回来了。过了片刻,后面来了一群穿蓑戴笠的村民。他们见了武藏,不断地表达谢意,什么“多亏了您,我们才那么快引退了洪水,病人也能安心养病了”之类。也有村民说,“以前出了这样的状况,我们都是各顾各的,还难免出现纷争,这次多亏了您的引导,大家不分彼此、齐心合力,少受了不少损失”。
“啊。是去帮助村民了啊!”
伊织终于知道武藏为什么天没亮就出门了。
村民们看到了伊织为武藏烤的死鸟肉,便说:“我们那儿有很多食物。”
随即运来了很多,有甜的、辣的,还有伊织非常喜欢吃的饼。
死鸟肉很难吃。伊织对自己不顾其他,只晓得匆匆忙忙地用死鸟肉填饱肚子的行为感到后悔。现在终于明白了,若是能舍掉自我,为大家考虑,食物自然是会有的。
“我们会帮你们重建个结实的小屋的,你们今晚就来我们这儿睡吧!”一个年长的村民说。
这位老村民的房子是近村年头最久的房子。武藏和伊织在老村民家里烤干了衣物,然后,晚上便在那里投宿了。
“哎呀?”
躺下以后,伊织感觉听到了什么声音,他向武藏那边翻了个身,小声叫道:“师傅——”
“……嗯?”
“远方好像传来了神乐伴奏的乐声——听起来像是离这儿挺远的。”
“似有似无的声音。”
“真是奇怪啊。这样的狂风暴雨过后,居然有人奏神乐?”
“……”
武藏传来了酣睡声,没有再理会伊织,伊织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到了早晨。
“师傅。秩父的三峰神社离这儿不是太远吧?”
“也有段距离吧!”
“带我去吧,想去参拜!”
不知想起了什么,伊织突然要去神社。
武藏问起来才明白,原来伊织一直没忘记昨晚听到的神乐的声音,起床后特意向这里的村民打听,了解到邻村阿佐之谷村里有一个演奏传统的阿佐之谷神乐的乐师世家,每到三峰神社月祭之时,这家的乐师便会在家调好乐器,前往秩父演奏,伊织听到的可能就是这个乐声。
音乐、舞蹈都是很宏大、广为人知的东西,伊织却只知道神乐。况且听说这三峰神社的古典神乐当数日本三大神乐之一,这更让伊织不可抑制地想去秩父。
“哎呀,哎呀,师傅——”
伊织死乞白赖地撒着娇。
“反正草庵也不能这五六日就建成。”
伊织这么一撒娇,武藏突然想起了分别已久的城太郎。
带着城太郎的时候,他经常这样子,要么要这要那,要么缠磨人,要么任性得让你束手无策。
可是伊织很少这样,甚至有时武藏会觉得伊织跟他是不是太过疏离,一点儿也不像小孩子,真是让人寂寞。
其实城太郎与伊织如此不同,除了他的成长经历和性格的原因,也是武藏纵容的结果。对于伊织,武藏明显表现出了老师的威严。——鉴于之前对城太郎培养不足的地方,武藏有意识地做到师徒分明。
伊织很少见地这么一撒娇,武藏含含糊糊地答道:“……嗯。”
稍稍考虑了一下。
“好的,我带你去。”
伊织听了,雀跃道:“天气又这么好!”
看样子是完全忘了前天晚上的当空长怨了,片刻不等地向这家村民告了别,带上食物和草鞋,催促武藏:“快走吧!”
老村民将他们送出门外,告诉他们村民们会在他们回来之前建好草庵的。
狂风过后,积水形成的一个个小湖依然存在。不过,天明水澈,伯劳低飞,让人感觉前天的那场风暴恍若梦境。
三峰神社的月祭会持续三天,这样出来以后,伊织也不那么急了。因为不用担心赶不上。
当晚,他们在田无的客栈早早地休息了,第二天早晨依旧走在武藏野的原野上。
入间川的水比平日里涨了三倍。土桥被淹没于水中。附近的居民忙着撑船、打桩,准备重新搭建木桥。
在等着木桥搭建时,伊织不安分地四处玩耍。
“啊呀啊呀,这儿有很多箭,还有铠甲、头盔——师傅,这里从前是战场吧,一定是。”
挖着被洪水冲刷过的川沙,伊织一会儿发现锈刀片,一会儿又发现不明何来的破铜烂铁,兴奋得像寻宝一样。
“啊……?人的骨头。”
伊织被吓了一跳,“嗖”地收回了手。
武藏看到后,叫伊织。
“伊织。把白骨拿到这儿来。”
已经不小心碰到一下了,伊织不想再碰第二下。
“师傅,拿到那边干什么?”
“把它埋到人踩不到的地方。”
“可是,这白骨可不止一两具呢!”
“就当是木桥修缮期间我们的工作了。把它们收集一下。”
武藏环顾了一下河滩后面。
“就埋到那个龙胆花附近吧!”
“连铁锹都没有。”
“用那把断刀挖吧!”
“是。”
伊织首先在龙胆花附近挖了一个坑。
然后将捡到的长箭、铠甲、破铜烂铁、白骨都埋在了那里。
“好了。”
“再在上面放块石头——这样的话,这些白骨的主人也可以被供养了。”
“师傅,这附近什么时候发生的战争?”
“忘记了吗?你读的书上写着呢。”
“忘了。”
“《太平记》上记载的,发生在元弘三年和正平七年的两次战役——新田义贞、义宗、义兴等一族和足利氏大军曾在小手指原激烈交锋,这附近便是小手指原。”
“啊,这里是小手指原战役的发生地啊。我听师傅讲过几次这个战役。”
“那么……”
武藏决定考考伊织。
“当时,宗良亲王长久以来一直坐镇东方,秉承武士之道,他在收到征东将军的宣旨后,有感而发吟咏了一首歌,伊织还记得是什么歌吗?”
“记得。”
伊织仰望着碧蓝的天空中划过天际的一只飞鸟,吟道:
不曾料想,
原本生疏的弓箭、武器,
如今却于起卧间携于身侧,情何以堪。
武藏微微一笑。
“对。那在同一时期,打败武藏之国后,这位亲王在小手指原写下了一首和歌,是哪一首?”
“……?”
“忘了吗?”
伊织一副不服输的表情摇了摇头。
“等等,等等。”
过了片刻想起来后,自己加了节拍,吟咏起来:
为了君主,
为了世人,
有何不能舍弃的呢?
若是值得,
奉以性命。
“……是,师傅?”
“什么意思?”
“我明白的。”
“是吗?明白吗?”
“当然明白,否则就不算武士、不算日本人了。”
“嗯。……可是伊织。那你刚刚还如此忌惮手持白骨,像是怕脏似的。”
“可是,那是白骨啊。师傅您见了也不会很舒服吧?”
“这个古战场上的白骨,全都是为宗良亲王的和歌所感动、拼死奋战的战士的——虽然现在看不到这些战士——埋在土中的白骨,可是正因为有了他们,这个国家才如此和平,百姓才安居乐业。”
“啊,是啊。”
“偶尔的战乱就如前天的暴风雨般,不会给这个国家带来太大的变化。在国家的建设上,虽然现在活着的人们的贡献也非常大,我们却是不能忘记他们的恩情的。”
对于武藏的一言一语,伊织点头表示理解。
“明白了。我去采些花来,祭奠一下这些英勇的战士吧!”
“不用祭奠什么。只要你把刚刚我说过的话记在心里就行了。”
“可是……”
伊织一副不甘心的样子。最终还是跑去采了许多秋草花朵放在石前,双手合十打算拜祭。行礼前伊织想了想,突然扭头唤了声:“师傅!”
他一副踌躇的样子道:“这些土中的白骨真的是师傅所说的忠臣吗,如果是足利氏一方的人,我们这样做就太不值了。我还拜祭他们。”
被伊织这么一说,武藏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伊织则放开了双手,满怀期待地盯着武藏。
耳边传来蝈蝈的叫声。仰望天空,白天的那淡薄的月亮似有似无地映入眼帘。该如何回答伊织呢,武藏思索着。
“就是十恶不赦之徒,佛道上也有相应的对他们的救赎之路。在佛祖的眼中,逆徒也是可以被原谅的——更何况他们已经是一堆白骨了。”
良久,武藏对伊织说道。
“那么,忠臣、逆贼死后都一样喽?”
“不一样。”
为了强调,武藏特意顿了顿。
“不要这样想也不想地随便说。武士是要重视自己的名誉的。若是名誉受损,生前死后都将是个耻辱。”
“若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佛祖将逆贼、忠臣一视同仁?”
“人之初,性本善。可是,有些人后天受名利、欲望的蒙蔽,成为了乱臣贼子。佛祖怀着宽仁之心,通过千万经文试图拯救这些偏离了轨道的人。可若是他们有生之年没能被拯救过来的话,死了虽说就万物皆空了,却终究是有罪之身的死去。”
伊织明白些了,不过还是有话要说。
“武士不同吧。即使死了也不是一切都是空了吧?”
“为什么?”
“因为武士会留名的。”
“嗯——”
“或是恶名,或是好名,终究会有名声留下的。”
“哦——”
“即使变成白骨。”
“不过……”
武藏怕他那纯真的求知欲令他走上偏执的道路,便又做了些补充。
“不过武士还应该有种被称作物哀的情怀。不知物哀的武士,便如同没有月光、没有花朵的荒野一般。而失去了物哀的强大,只是这荒野之上的一阵暴风雨——剑、剑、剑固然重要,物哀——这种悲悯之心不可无。”
伊织默然。
静静地将花供上,虔诚地合掌而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