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耳边传来瀑布的水声——水流虽不大,但在这夜深人静时,那哗哗的流水声却显得格外清晰。
“如果我没记错,这里就是供奉地藏菩萨的地方啊!这棵树上的告示牌上写着‘地藏樱神’呢!”
两人顺着清水寺附近的山路,一路爬上山,阿杉婆的体力非常好,丝毫没有疲惫之态。
她们到达佛堂后,阿杉婆急不可待地朝着暗处呼唤:“儿子!儿子!”
那关切的表情、焦虑的声音,无不充满了浓浓的母爱。站在她身后的阿通觉得,此时的阿杉婆与平日简直判若两人。
“阿通,别让灯笼熄了!”
“知道了”
“没在这儿,没有!”
阿杉婆一边嘀咕着,一边四处巡视。
“信上明明写着,要我来地藏菩萨堂。”
“那信上写的时间是今晚吗?”
“不是今天还是明天!那孩子不管多大,办事总像个小孩,他自己来客栈找我不就得了,可能是碍于住吉发生的事,不好意思露面吧!”
这时,阿通突然拉了拉阿杉婆的袖子说道:“阿婆,好像有人上山来了——会不会是本位田又八哥哥呀!”
“哦?是吗?”
她看着陡峭的山路,喊了一声:“儿子——”
没过多久,那人就走了过来,他看也没看阿杉婆一眼,径自绕到地藏菩萨堂后面,然后又回到原地。映着灯笼微弱的光亮,他毫无顾忌地打量着阿通。
阿通吓了一跳,而对方却毫不在意。在元旦那天的早晨,两人曾在五条大桥照过一面,而佐佐木小次郎大概早已忘了此事。
“姑娘,阿婆!你们是刚刚上山来的吗?”
“……”
由于他问得很唐突,所以阿通和阿杉婆并未答话,只是瞪大两眼,盯着衣着华丽的佐佐木小次郎。
此时,佐佐木小次郎突然指着阿通说道:“有个姑娘,年纪跟她差不多,名叫朱实,是个小圆脸,身材比这位姑娘娇小一些。因为她是自小在茶馆长大的城市女孩,所以看起来比较老成,不知你们是否在这附近见过她?”
“……”
两人都默默地摇了摇头。
“真奇怪!有人说在三年坂附近见过她,今晚她应该会在这一带的庙宇中过夜呀!”
他的前半句话是说给对方听的,后半句像是自言自语。最终,佐佐木小次郎没有再问下去,他一边嘀咕着,一边走开了。
阿杉婆咂了一下舌头说道:“那年轻人是谁呀?看他背着刀像个武士,打扮得又如此华丽,半夜三更追着女孩跑。哼!我们可没工夫管那闲事!”
此时,阿通不禁触动了心事。
(对了!刚才误闯入客栈菜地的女孩——一定就是她!)
武藏——朱实——佐佐木小次郎,这三人到底是什么关系?阿通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她完全陷入在纷乱的思绪中,呆呆地望着佐佐木小次郎远去的背影。
“回去吧!”
阿杉婆十分失望,不得不决定下山回客栈。可是,本位田又八的信上明明写着“地藏菩萨堂”,他自己却没来。此时,瀑布的水声听起来格外凄凉,阿杉婆更觉得寒意彻骨。
两人往山下走了一小段路,就到了本愿堂的门前,此时,她们又碰到了佐佐木小次郎。
……
双方都没说话,只是互相看了一眼,就各自走开了。阿杉婆回头望去,只见佐佐木小次郎顺着子安堂直奔向三年坂方向。
“好可怕的眼神,就像武藏一样!”她嘀咕了一句。
突然,阿杉婆好像看到了什么,那驼背的身体因震惊而抖个不停。
“呜!”
对面传来一阵像是猫头鹰的叫声。
原来在那棵巨大的杉树下站着一个人,此时,那人正向阿杉婆招手。
(过来!)
对方用手示意。看得出,他很害怕别人发现自己。嘿!真调皮——阿杉婆立刻领会了儿子的意思。
“阿通!”
她回头一看,阿通在距自己二十米左右的地方等她。
“你先往前走一段,但不要走太远。就在那个小土堆附近等我,好让我能及时跟上你。”
阿通听话地点了一下头,正要转身走去。
阿杉婆又继续说:“你可别想趁机逃跑哟!你知道,我老太婆的眼睛可是很好使哪!明白吗?”
说完,她立刻跑到对面的杉树下。
“是不是本位田又八呀?”
“母亲!”
从黑暗处伸出一只手,好像期盼已久似的紧紧握住了阿杉婆的手。
“怎么了?为什么躲在这儿啊!你这孩子,手怎么这么凉呀?”
此刻,阿杉婆一改往日的强悍,眼神中充满关切。
本位田又八战战兢兢地说道:“可是母亲,那个人刚从这儿走过去呀!”
“谁?”
“一个身背长剑、虎视眈眈的年轻人。”
“你认识他吗?”
“当然认识!他叫佐佐木小次郎,前几天在六条的松原,我还被他教训了一顿呢!”
“什么?佐佐木小次郎,你不是叫佐佐木小次郎吗?”
“怎,怎么回事?”
“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着?反正是在大阪时,你让我看了中条派的印可,还告诉我你的别名就是佐佐木小次郎。”
“骗人的,那全是骗人的,现在我的假面具被揭穿了,那个真佐佐木小次郎才会想方设法地报复我。其实,我求人给母亲送信之后,就立刻来到这里,谁知竟碰到了那家伙。要是被他盯上就麻烦了,因此我才躲起来。看样子,他已经走了吧——现在是不是安全了?他不会再回来了吧?”
听了本位田又八一席话,阿杉婆惊得半天没说话。看到儿子比之前更加落魄,她十分心疼。尤其听到他毫不隐瞒地说出了自己的胆小和无助,便更觉得儿子可怜可爱。
“先别管那些事了!”
阿杉婆已不想再听本位田又八继续说这些不争气的话,她摇着头说道:“本位田又八,你知道权叔已经过世了吗?”
“啊?权叔他真的过世了?”
“谁会拿这种事骗你!那天,你刚离开住吉海边,他就死在那儿了!”
“我一点都不知道。”
“权叔虽然死了,可我这个老太婆还是要在这条艰难的路上走下去。你可知道我是为了什么?”
“上次我们在大阪见面时,您罚我跪在冰冷的街道上,还训斥了我一番。这件事我永生难忘。”
“这么说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现在有件事,你听了准会高兴!”
“什么事?母亲!”
“关于阿通。”
“……啊!这么说,跟在您身旁的女子就是她?”
“喂!”
阿杉婆面露怒色,她故意站到本位田又八面前,挡住他的视线。
“你打算怎么办?”
“如果真是阿通……母亲……无论如何请让我见她一面,让我见见她!”
阿杉婆点了点头。
“我就是想让你和她见面,才带她来的——不过,本位田又八,见到阿通之后,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向她赔罪,跟她说是我不好——我对不起她——请她原谅我!”
“然后呢?”
“然后……母亲……也要请您宽恕我一时犯下的错误。”
“然后呢?”
“就像从前一样。”
“什么样……”
“我和阿通重归于好,然后结为夫妻。母亲,阿通是不是依然想念着我呢?”
“混,混账!”阿杉婆一记耳光,打在本位田又八的脸上。
“啊……您干什么呀?”
本位田又八晃了晃身子,赶忙捂住脸。从小到大,他还没见过母亲的表情如此恐怖。
“你刚才不是还说,会一直记得我说过的话?”
“……”
“我何时让你去跟阿通那个下贱女人道歉了——她让本位田家丢尽了脸,还和我们的死敌武藏一起私奔!”
“……”
“她早已背叛了你这个未婚夫,全心全意地爱着武藏,简直是猪狗不如!你竟然还要跟她赔罪……她值得你去赔罪吗?浑蛋!”
阿杉婆一边骂,一边抓住本位田又八后颈的头发使劲儿摇晃。
本位田又八的脑袋不停地左摇右晃,他闭着眼睛,忍受着母亲的责骂。一汩汩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流下来。
见此情景,阿杉婆更加怒不可遏。
“哭什么?难道你还留恋那个下贱的女人——我,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她用力将本位田又八推倒,随后自己也跌坐下来,跟本位田又八一起放声大哭。
“喂!”
不一会儿,阿杉婆又恢复了严母的本色,她在地上正身坐好。
“本位田又八,现在该是你表现男子汉气节的时候了——也许我只剩下十几年的寿命了,等我死了,即使你想听我训斥也听不到了!”
本位田又八侧脸看了看母亲,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阿杉婆担心自己激烈的言辞会破坏母子感情,于是放缓语气继续说道:“你想想看,世上又不只有阿通一个女人,别再留恋她了!将来,如果你有了中意的女孩,我一定会千方百计地帮你求回来——即使赔上我这条老命,也一定让你把她娶进门。”
“……”
“所以说,阿通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成为本位田家的媳妇。不管你说什么我都绝不答应。”
“……”
“如果你一定要娶阿通,就先杀了我这个老太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你就休想!”
“母亲!”
本位田又八突然打断阿杉婆的话,看到儿子如此气势汹汹,她十分生气。
“你竟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真不像话!”
“我想问您……到底是我娶老婆,还是您娶老婆?”
“明知故问,当然是你娶老婆了!”
“……那就应该由我自己决定。”
“你都多大了……还是那么不听话!”
“但是……身为人母,您这么做也太霸道了!”
这对母子都不知忍让,一遇到问题就感情用事,到最后就演变成恶语相向。他们总是很难相互理解,动不动就争吵。这种事情也并非偶然,早在本位田又八还生活在宫本村时,这对母子就已如此了。
“什么太霸道!你是谁的儿子?是从谁肚子里爬出来的?”
“您这是强词夺理。母亲……无论如何,我要娶阿通……我喜欢阿通!”
阿杉婆气得脸色铁青,见此情景,本位田又八不再说话,只是仰头望向天空。
阿杉婆瘦削的肩膀不停地颤抖。
“本位田又八,你说的都是真的?”
说着,她突然拔出短刀,横在脖子上。
“啊!母亲,您要干什么?”
“别阻止我!你可以顺便把我的头砍下来。”
“您不要做傻事……您要自杀,我这当儿子的怎能坐视不管!”
“你愿意像个男子汉那样,跟她一刀两断吗?”
“那您为何把她带到这儿?莫非只是为了让我看一看她的背影——我不知道您的用意。”
“我要杀掉她简直易如反掌。不过,阿通背叛了你,所以还是由你亲自动手比较好。我的良苦用心,你怎么就不知道感恩呢?”
“您的意思是,要我杀了阿通?”
“你不愿意?”
阿杉婆的语气如同魔鬼。
本位田又八简直不相信,自己的母亲会亲口说出这句话。
“不愿意就说不愿意!没什么好犹豫的!”
“可……可是,母亲!”
“你舍不得她?唉!你真不像我阿杉婆的儿子,我也不是你的母亲……既然你舍不得砍掉那女人的脑袋,就把母亲的头砍掉吧!快动手吧!”
阿杉婆为了吓唬本位田又八,又拿起短刀,作势要自杀。
有时,孩子的任性让父母束手无策,而父母的固执同样会让子女左右为难。
阿杉婆就是这样的母亲,如果要拗着她的脾气干,这老太婆真可能会动手。在本位田又八看来,母亲并非只是做做样子而已。
本位田又八全身战栗,急忙说道:“母亲……您别那么心急嘛……我知道了,我对阿通彻底死心了!”
“只是这样?”
“我会亲手惩罚她的。亲手……惩罚阿通!”
“你会杀了她吗?”
“嗯!我会为您把她杀了!”
听到这儿,阿杉婆喜极而泣,她扔下短刀,一把握住本位田又八的手说道:“这就对了!这才像本位田家的子孙!列祖列宗泉下有知,也会称赞你的!”
“也许吧!”
“我让阿通在前面的小土堆那儿等着,你快去杀了她!”
“嗯……我这就去。”
“等你杀了她之后,我会把她的首级连同附信先送回七宝寺,这样至少可以在村子里挽回我们的面子——另外,武藏那小子要是知道阿通被杀,一定会自动现身……本位田又八,快点去吧!”
“母亲,您在这儿等我吗?”
“不!我跟着你。不过,阿通看到我可能会说我有违约定,所以我还是躲在树后看着你们。”
“只是一个女人而已。”
本位田又八摇晃着身子站起来。
“母亲,我一定会取阿通的首级。您在这儿等着就行了……只是一个女人罢了,没什么大不了,我不会让她跑掉的。”
“不能掉以轻心哪!要是看见你拿着刀,她会反抗的!”
“知道了……这有什么!”
本位田又八边说边走了过去,阿杉婆还是有些不放心,跟在后面叮嘱着:“千万不要大意了!”
“母亲,您怎么跟过来了?不是让您在那儿等着吗?”
“好吧!那个小土堆就在前面——”
“我知道了!”本位田又八有些生气。
“如果您一定要跟我去,那我就不去了,在这儿等您好了!”
“你怎么别别扭扭的?难道还没下定决心?”
“那是个人哪!您以为像杀只猫那么容易吗?”
“说的也对……尽管她对不起你,但毕竟曾是你的未婚妻……好吧!我在这儿等着,你手脚麻利些!”
本位田又八并未答话,抱着肩膀,沿着山路走下去。
此时,阿通一直站在小土堆前等着阿杉婆。
(还不如趁机逃跑!)
她也曾这么想过。可这样一来,这二十几天的忍气吞声就毫无意义了。
(还是再忍一忍吧!)
阿通想起了武藏,也想到了城太郎——她茫然地望着满天繁星。
只要一想到武藏,她就感觉周围有无数颗星星在闪烁。
(马上就能见面了。马上……)
她在心里描绘着美好的未来,同时一遍遍回味着武藏在群山边境及花田桥畔许下的诺言。
阿通坚信,无论历经多少岁月,武藏绝不会背叛那个誓言。
但是,只要一想到那个叫朱实的女子,她就满心不快。这个人给自己满怀希望的心蒙上了一层阴影。当然,与她对武藏的信赖比起来,这种不快是微不足道的,她也不会因此而忧虑。
(自从在花田桥畔分别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可是,我却觉得快乐无比。尽管宗彭泽庵说我可怜,但我感到很幸福!为什么宗彭泽庵会认为我不幸呢……)
即使一个人做针线——等着那个不想见到的老太婆,阿通也能自得其乐。因此,别人眼中空虚无助的日子,反而是她生命中最充实、最快乐的时光。
“阿通!”
这不是阿杉婆的声音——是谁在黑暗中呼唤自己?阿通一下子回过神来。
“嗯。是谁?”
“是我呀!”
“你是谁?”
“本位田又八!”
“咦?”
阿通连忙后退几步——
“你是本位田又八哥哥吗?”
“连我的声音都忘了?”
“真的是……真的是本位田又八哥哥的声音!你见过阿婆了吗?”
“母亲在那边等着呢……阿通!你一点都没变,还和七宝寺时一模一样哪!”
“本位田又八哥哥,你在哪儿呀?周围太黑了,我怎么看不见你呢?”
“我能到你身边来吗……刚才我过去了,可是觉得没脸见你,就一直躲到暗处看着你……刚才你在想什么呢?”
“没有……没想什么……”
“你是不是在想我呀?我可没有一天不在想你呢!”
说着,本位田又八的身影慢慢出现在阿通面前。因为阿杉婆不在,所以阿通心里涌起一阵不安。
“本位田又八哥哥,阿婆跟你说什么了吗?”
“嗯!说了一些。”
“说我的事了吗?”
“嗯。”
听到这儿,阿通放下心来。
她心想,阿杉婆应该按照之前的约定,把自己的意思告诉了本位田又八。此时,本位田又八独自前来,可能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承诺。
“如果阿婆都跟你说了,你现在应该能理解我的想法。本位田又八哥哥,请把以前的事都忘了吧!全当我们没有缘分,今晚就让我们彻底了断吧!”
本位田又八心想,母亲和阿通之间到底有什么约定?这一定又是母亲使出的骗人伎俩。
“不!先等一等!”
本位田又八摇了摇头,对于阿通话中的含义,他并不打算问个究竟。
“你一提到以前的事,我就很难过。一切都是我的错,现在我更是没脸见你——就像你说的,如果能忘得了,我也很想忘记。可不知为何,我就是无法把你从脑海里抹去!”
阿通有些不知所措,说道:“本位田又八哥哥,我们两人之间已出现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我们之间隔着五年的岁月。”
“没错!就像流逝的光阴一样,我们的心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不!没有不可能的事!阿通、阿通!”
“不——不可能了!”
阿通正色说道,本位田又八被那冰冷的言辞震慑住了,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阿通。
当阿通满怀热情时,会让人联想到鲜红的花朵及夏日的骄阳。不过,她骨子里却有着冷漠的一面,此时她就像根白蜡烛一样冰冷,好像手指一碰,就会断掉。
看到她如此冷漠,本位田又八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七宝寺回廊上的那个少女。
当时,阿通经常坐在寺里的廊檐下,双眼含泪,若有所思地望着天空。
对这个孤女而言,天上的云既是她的母亲,也是她的父亲,还是她的兄弟姊妹和好友。正因为自小孤苦无依,她才渐渐养成了这种冷漠的个性吧——本位田又八这样想着。
想到这儿,本位田又八轻轻走近这朵带刺的白玫瑰,贴近她的脸颊柔声说道:“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好吗?阿通。过去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们重新开始吧!”
“本位田又八哥哥,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说的不是时间,而是心!”
“所以我才说,要重新找回往日的心境。也许你会说我找借口,可是年轻人谁没犯过错?”
“无论你怎么解释,我现在根本不想听。”
“是我不好!我这个大男人已经低声下气地跟你赔罪了……好吗,阿通!”
“别说了!本位田又八哥哥,你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何必如此看不开!”
“这是我的终身大事。无论你要我磕头赔罪,还是起誓发愿,我都愿意照做!”
“别再说了!”
“别……别生气……阿通,这里不适合谈话,我们另找个地方吧!”
“不要!”
“要是母亲来了可就麻烦了……我们快走吧!无论如何我也下不了手杀你!我怎么能忍心杀你呢!”
本位田又八握住阿通的手,却被她用力甩开。
“不要!即使杀了我,我也不会和你一起走!”
“你不愿意?”
“没错!”
“怎样都不行吗?”
“对!”
“阿通,看来你一直想着武藏!”
“我爱慕他——即使下辈子,我也非他不嫁!”
“哼……”
本位田又八气得浑身哆嗦。
“阿通,这是你说的!”
“这些话我早跟阿婆说过了。她说最好跟你当面讲清楚,所以我才会一直等到现在。”
“我明白了……是武藏指使你来见我的吧——肯定是这样!”
“不是!我的一生由我自己决定,干吗要受武藏的指使!”
“我也是有志气的——阿通,男人都有志气!既然你这么想……”
“你要怎样?”
“我也是男人呀!我就是拼上性命,也不会让你和武藏在一起——决不答应!决不!”
“你答不答应,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还有武藏,你们之间还没有婚约吧?”
“是的……可你无权过问此事!”
“不!我有权!阿通,你原是本位田家未过门的媳妇,只要我本位田又八不答应,你绝不可能成为别人的妻子。更别说……还和武……武藏私奔了!”
“卑鄙!幼稚!你竟然说出这种话!老早以前,你就给了我一封绝交信,上面还有你和一个叫阿甲的女人的署名呢!”
“不知道!我不记得写过这封信,是阿甲擅作主张写给你的吧!”
“别骗人了!你明明在信里说我们无缘,叫我另嫁他人。”
“那你把信拿来给我看!”
“宗彭泽庵师父看了那封信后,用来擦鼻涕,然后随手丢掉了!”
“你现在是口说无凭哪!家乡人都知道我们订了婚,我这边也有好几个证人,而你什么证据也没有……阿通,别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即使你执意嫁给武藏,恐怕也不会幸福哟!你是不是还在怀疑阿甲的事,我早跟那个女人一刀两断了!”
“你说什么都没用,我不想听这些!”
“我这么低声下气地求你,也没用吗?”
“本位田又八哥哥,你刚才不是说你是男子汉吗?没有女人会喜欢如此懦弱、不知廉耻的男人!”
“你说什么?”
“放手!袖子都要被你扯破了!”
“混、混账!”
“你想怎样——要干什么?”
“我这么苦口婆心,你竟然还不明白!那就别怪我撕破脸了!”
“啊……”
“如果你想保住性命,就发誓不再想武藏!赶快发誓!”
本位田又八要拔出短刀,不得不松开了阿通。他亮出刀的时候,面目狰狞,好像整个人都被这柄短刀控制了。
持刀的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利刃操控的人。
阿通一声尖叫,此时本位田又八的脸阴森恐怖,比那柄短刀还要瘆人。
阿通转身就跑。
“竟敢跑——你这女人!”
本位田又八的刀从阿通腰带的绳结处划过。
(不能让她跑了!)
本位田又八心里一急,边追边朝着另一个方向喊道:“母亲!母亲!”
阿杉婆闻声,立刻跑了过来。
“搞砸了吧?”说着她从腰间拔出短刀,急忙去追阿通。
本位田又八在前边叫着:“母亲!在那边,抓住她!”
“哪儿?在哪里?”阿杉婆一边骂着,一边追了过去,眼睛瞪得像铜铃。
可是,到处都看不见阿通的影子。本位田又八急忙跑了回来,差点儿撞上堵在山路中间的阿杉婆。
“把她杀了吗?”
“让她跑掉了!”
“笨蛋!”
“在下面!好像在那里!”
阿通从山崖上狂奔而下,此时她的袖子被路边的树刮住了,她正拼命挣脱。
在那条瀑布的水潭附近,依稀听到一个人涉水的声音,却看不清人影。阿通拖着扯破的衣袖,跌跌撞撞地向前逃命。
本位田又八母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你没路可逃了!”
从阿通身后传来喊声。原来,横在阿通面前的是一道绝壁,她跑进了黑漆漆的山脚洼地里。
“本位田又八!快点杀了她!——阿通,你的末日到了!”阿杉婆厉声喝道。
本位田又八手持利刃,完全失去了理智,听到母亲的喊声,他像豹子一样扑向阿通。
“畜生!”
他抡刀就朝着跌倒在草丛中的阿通砍去,周围的树枝被砍得“咔咔”作响,只听见“啊!”的一声惨叫,鲜血喷溅而出。
“你这个臭娘们!该死的女人!”
本位田又八一连砍了三四刀,他已被愤怒冲昏了头脑,随后又对着灌木丛和芒草丛乱砍一气。
“……”
他终于砍累了,手提着沾满血迹的刀,逐渐恢复了意识。
他低头看了看手,手上全是血迹——他又摸了摸脸,脸上也溅满了血迹。那温热、黏滑的液体,就像点点磷火,遍布他的全身。
想到每一滴血都是自阿通体内流出,他不觉一阵眩晕,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啊、啊、啊!孩子,你终于把她杀了!”
阿杉婆从茫然自失的本位田又八身后,悄悄探出头来,直勾勾地看着一片狼藉的灌木丛。
“活该……这回再也跑不了了!儿子!干得好!这回我胸中的怒气总算消了一半,也有脸面对家乡父老了……本位田又八,你怎么了?还不快点把她的头砍下来!快点砍哪!”
“哈!哈!哈!”
阿杉婆嘲笑儿子的胆小。
“没出息的家伙!只不过杀个人而已,你就心惊胆战的!如果你不敢下手,就让我来!退到一边去!”
说着,阿杉婆正要走过去。此时,本位田又八已是呆若木鸡,他突然用刀柄杵了一下阿杉婆的肩膀。
“哎呀!你、你干什么?”
阿杉婆差点儿摔进黑漆漆的灌木丛,她好不容易才稳住脚步。
“本位田又八!你疯了!拿刀杵老娘——你想干什么?”
“母亲!”
“……干什么?”
“……”
本位田又八用沾满血迹的手背揉揉眼睛,哽咽道:“我……我……杀死了阿通!我杀了阿通!”
“我不是夸你了吗——为什么要哭?”
“我能不哭吗……你这个愚蠢至极的老太婆!”
“你伤心了?”
“当然伤心!本来我可以和阿通重修旧好的,就是你一直寻死觅活,说什么家族名声、无颜见家乡父老……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真是愚蠢!要是你那么舍不得阿通,为什么不把我杀了,然后去救她?”
“要是我做得到,也不必在这儿抹眼泪、说傻话了!人这一辈子最不幸的事就是父母不通情理!”
“不要说了!瞧你这副德行……亏我刚才还夸奖你呢!”
“随你怎么说……我决心今后要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
“你还是这点出息!就会说些无聊话让老娘生气!”
“我就是要让你生气!臭老太婆!死老太婆!”
“好!好!你愿意说什么都行!你先给我站到一边去!等我把阿通的脑袋砍下来之后,再和你好好谈!”
“切!谁要听你这个无情无义的老太婆讲道理!”
“不听也没关系!等你看到阿通身首异处时,就会明白了!美丽算什么……再美的女子一旦死了,不过化作一堆白骨……你该明白‘色即是空’是什么意思了吧?”
“我不听!不听!”本位田又八疯狂地摇着头。
“唉,仔细想来,我的全部希望都在阿通身上。正因为我想娶她为妻,才下决心要努力工作、奋发向上——这不是为了家族名誉,也不是为了你这个臭老太婆,一切都是阿通给我带来的希望。”
“这种没出息的话,你要说到什么时候?倒不如念几句佛来得好呢……南无阿弥陀佛。”
不知何时,阿杉婆已走到本位田又八身前,用手拨开了血迹斑斑的灌木丛。
……只见那里卧着一具黑森森的尸体。
她折了一些枯草和树枝,盖在尸体上,然后恭敬地坐在尸体前。
“阿通,别恨我!等你成佛之后,我也不再恨你了。这都是命中注定的!顿证菩提 。”
说着,她伸手摸向尸体——一把揪住了那死尸的头发。
就在此时,音羽瀑布上方突然传来喊声:“喂!阿通姑娘!”
这声音仿佛从天而降,穿过黑夜的星空,滑过树梢幽幽地飘到这片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