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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边荒野

从丹波 街道的长坂路口,可以清楚地望见远处的景色。透过街道旁的树林可以看到,远处群山上的积雪闪着耀眼的白光。这些位于丹波边境的山峰,环绕在京都西北部地区。

“点火!”有人喊了一声。

今天是正月初九,虽已到初春,但天气依旧很冷,鸟儿在寒风中不停发出吱吱的哀鸣之声。天气仿佛武士腰间的佩刀一样,寒气逼人。

“这火烧得真旺哪!”

“俗话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不小心,这火势就会蔓延开来。”

“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就算火再怎么烧,也烧不到京都。”

在荒野的另一端,熊熊燃烧的火堆不断地发出“噼噼啪啪”声。围着火堆的四十多个人,脸都被烤得红扑扑的。张狂的火焰腾空而起,似乎要烧到太阳上去。

“好热!好热呀!”有人嘟囔着。

“可以停手了!”植田良平被烤得难受,便喝令添柴的人住手。

随后,又过了半刻钟。

“马上就要过卯时了吧?”有人问道。

“是吗?”大家不约而同地抬眼看了看太阳。

“现在应是卯时下刻。”

“小师傅怎么还不来?”

“快到了吧!”

“是该到了。”

每个人都显得很紧张,大家沉默片刻,几十双眼睛紧盯着对面的街口。有人不由得咽了下口水,显得有些不耐烦。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此时,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长长的牛叫。这片荒原本是皇室的牧场,被称为“乳牛院遗迹”。即使现在,偶尔也能看到被放养的牛群。太阳高高地挂在空中,空气中弥漫着枯草和牛粪的味道。

“莫非武藏不会来了?”

“也许他已经来了。”

“谁去看一看——莲台寺郊外离这儿只有五百多米远。”

“是去探察一下武藏的动静吗?”

“是的。”

“……”

一时间竟然没人搭话。一张张被烟熏黑的脸,全都低头不语。

“不过,小师傅说过,去莲台寺郊外之前,要到这里准备一下。要不然过一会儿再去吧!”

“他们不会搞错地方吧?”

“昨晚,小师傅特意交代植田师兄的,应该不会弄错!”

植田良平接过话道:“没错——也许武藏已经先一步赶到那儿了。也许小师傅是想消磨对方的耐心,才会故意晚到。如果我们不明就里随意行动,别人肯定会说我们以多欺少,这会使吉冈门名誉受损。现在我们至少知道,武藏是单枪匹马的,所以大家可以静观其变,直到小师傅出现。”

今天清晨,乳牛院草原上就聚集了很多吉冈门弟子。除了植田良平之外,自称“京派十剑”的吉冈门高徒仅有半数到场,看来四条武馆的这些中坚分子,在关键时刻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昨晚,清十郎交代徒弟们“千万不可插手比武”,大家也都相信清十郎握有一定的胜算。他们认为,师傅绝不可能轻易输给武藏。

(我们一定会赢!)

每个人都信心满满。此外,立于五条大桥桥头的告示牌,已将这次比武公之于世,清十郎一旦取胜不仅能让吉冈门声名远扬,他的名号也会传遍天下——身为吉冈门弟子,前来声援自然是义不容辞的事,所以大家一大早就聚集到这片靠近莲台寺郊外的荒原上。然而,清十郎仍未出现。

到底怎么回事?清十郎到底怎么了?始终未见他的人影。

看着太阳的位置,每个人都清楚,马上就要到卯时下刻了。

“有些不对头呀!”

三十多个弟子交头接耳,植田良平本来下过命令要静观其变,可这会儿他也有些沉不住气了。一些百姓看到乳牛院草原聚集了这么多人,误以为比武地点在这里,在一旁议论纷纷。

“出什么事了?比武开始了吗?”

“吉冈门清十郎怎么没来?”

“还没到呢!”

“他的对手武藏呢?”

“好像也没来。”

“那些武士是干什么的?”

“大概是其中一方的帮手。”

“这么说来,只来了一些配角,主角武藏和清十郎都没露面呢!”

此时,看热闹的人已越聚越多,大家议论纷纷。

“还没到吗?”

“还没来哟!”

“谁是武藏?”

“谁是清十郎?”

不过,这些看热闹的人都不敢靠近吉冈门弟子。在乳牛院草原周围的草丛里、树林间,到处可见人头攒动。

就在此时,人群中突然走出了城太郎。

他腰里插着一把大木剑,脚上穿着大号的草鞋,在地上每走一步,都扬起一层尘土。他一边走,一边嘀咕着:“没有呀!没有呀!”目光从每一张脸上扫过,在荒原周围四下寻找着。

到底怎么回事?阿通姐姐明明知道今天比武的事,怎么还没来……自从那天,她再也没回乌丸大人家。

城太郎认为,阿通比任何人都关心武藏的胜败,而且今天必定会出现,所以他一大早就赶到乳牛院草原,寻找阿通。

很多女人平时伤了一根手指头,都会吓得脸色发白。奇怪的是,越是残忍的流血事件,反而越能激发她们不同于男人的兴趣。

就拿今天的比武来说,在拥挤的人群中,能看到很多女性的身影,有的人甚至是结伴而来。

不过,这些女人当中,唯独没有阿通。

“好奇怪呀!”

城太郎围着草原找了好几遍,已经疲惫不堪。

(说不定元旦那天,我和阿通姐姐分别之后,她就生了一场病。)

他一边想着,一边继续往前走。

“还说不定,那个阿杉婆用花言巧语把阿通姐姐给骗走了……”

一想到这儿,他开始不安起来。

他对阿通的担心,远远超过对比武胜负的担心。因为他知道,师傅武藏肯定是胜券在握的。

此时,草原四周已围了数千人,都在等着看这场比武。这些人都认为,吉冈门清十郎可以赢得这场比赛,只有城太郎一个人坚信“我师傅会赢”。

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大和般若原上,武藏会斗宝藏院群僧时的飒爽英姿。

(我师傅怎么可能输?即使众人围攻,他也不怕。)

就算驻扎在乳牛院草原的吉冈门弟子全部参战,他还是相信武藏能取胜。

所以,他并不担心比武的结果。现在阿通没来,倒令他有些担心。虽然不至于惊慌失措,但他很害怕阿通遇到什么不测。

那天在五条大桥,她跟那老太婆走之前曾说过:“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我一定会回乌丸大人的府上。城太郎,你可以请求他们让你住一段时间。”

当时,她就是这么嘱咐的。

然而,今天已是第九天了。正月初三、初七,都不见阿通回来。

(到底怎么了?)

从几天前,城太郎就隐隐有些不安。不过,今早他仍抱着一丝希望来到这儿。

……

不见阿通的身影,他只能孤零零地眺望着草原的中央。吉冈门弟子生起一堆篝火,吸引着周围几千人的注意。虽然场面很有气势,但因为清十郎迟迟不出现,所以弟子们都显得无精打采。

“好奇怪呀!告示牌上明明写着比武地点是莲台寺郊外,怎么又换成这儿了?”

并没有人对此表示怀疑,只有城太郎觉得纳闷。突然,从身旁的人群中传来几声呼喊:“小鬼——这边,过来这边!”

城太郎仔细一看,认出了对方。元旦那天,此人在五条大桥边看到武藏与朱实窃窃私语,随后故意放声大笑,然后转身离去。

正是佐佐木小次郎。

虽然只见过对方一面,但城太郎却非常熟络地跟对方招呼着:“什么事?大叔!”

随后,佐佐木小次郎来到了近前。他和生人打交道时,都习惯在开口之前,把对方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一番。

“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是在五条大桥吧?”

“大叔,您也记得啊!”

“我记得当时,你和一个女子在一起。”

“啊!您说的是阿通姐姐。”

“原来那女子名叫阿通——她和武藏是什么关系?”

“有点关系吧!”

“他们是表兄妹吗?”

“不是。”

“是亲兄妹?”

“也不是。”

“那到底是什么关系?”

“是喜欢的人。”

“谁喜欢谁?”

“阿通姐姐喜欢我的师傅。”

“那就是恋人关系喽!”

“……也许吧!”

“这么说来,武藏是你的师傅了?”

城太郎不无自豪地点头答道:“是的。”

“哈哈!所以你今天特意来站脚助威喽!不过,清十郎和武藏都没出现,这些看热闹的人都很担心呢!武藏到底离开客栈没有?你知不知道啊?”

“不知道呀!我也在找他呢!”

此时,二人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佐佐木小次郎那鹰一般锐利的眼神,立刻迎向来人。

“咦?您不是佐佐木阁下吗?”

“哦!是植田良平吧。”

“您在这儿干什么?”

说着,植田良平来到佐佐木小次郎近前,亲热地握着对方的手说道:“自从去年年底,您就没再回武馆,小师傅可一直挂念着您哪!”

“虽然之前没能回去,我今天过来,不也一样嘛!”

“总之,我们去那边再说吧!”

说着,植田良平和其他弟子一脸恭敬地陪着佐佐木小次郎,向草原中的营地走去。

远处围观的人,一看到佐佐木小次郎身后背的长剑、身上穿的华丽衣饰,就大声喊着:“武藏!是武藏!”

“武藏来了!”

众人低声议论着。

“啊!是那个人吗?”

“就是他——宫本武藏!”

“哦……的确衣着不凡嘛!看来此人并非等闲之辈哪!”

被扔在一旁的城太郎,听到周围人如此议论,连忙说道:“不是!不是!武藏师傅才不是这副德性呢!他才不会像歌舞伎小生那样忸怩作态呢!”

他拼命澄清。

有些人虽然没听到他的话,但看到草原中央的情景,也觉得有些不对头。

“不对呀!”

有人开始怀疑。

此时,佐佐木小次郎走到草原中央站住,好像在对吉冈门弟子训话,脸上还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态度。

“……”

号称“吉冈十剑”的植田良平、御池十郎左卫门、太田黑兵助、南保余一兵卫、小桥藏人等人脸上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他们并未开口,个个眼露凶光,死盯着佐佐木小次郎一开一合的嘴巴。

在草原中央的吉冈门营地,佐佐木小次郎对着吉冈门众弟子说道:“目前为止,武藏和清十郎都没来,真是天佑吉冈门哪!趁清十郎还没来,大家立刻返回武馆吧!”

短短几句话,就足以激怒吉冈门众弟子了。佐佐木小次郎接着又说道:“我完全是为清十郎考虑,才这么说的。除了我,还有谁有能力帮你们?还有谁能对你们说这番话?我可是上天派来保佑吉冈门的预言家哟!要不我再说得清楚些——如果真的比武,清十郎一定会输得很惨,说不定还会成为武藏的刀下鬼!”

听了这番话,吉冈门众弟子的脸色都难看得不得了。植田良平早已气得脸色铁青,他双眼冒火地盯着佐佐木小次郎。

同时,十剑客之一的御池十郎左卫门也快忍不住了,看到佐佐木小次郎依旧说个没完,他一个箭步蹿过去,逼到佐佐木小次郎面前说道:“阁下,你还要说什么?”

一边说,他一边将右手手肘举到两人之间,拉开架势,略带挑衅地看着佐佐木小次郎。

佐佐木小次郎仍旧报以微笑,脸上露出两个小酒窝。由于他身材高大,所以那微笑总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之感。

“我的话很刺耳?”

“当然。”

“那我很抱歉。”

佐佐木小次郎轻松地避开对方的挑衅。

“那么,我就不插手此事了,任其自然发展。”

“我们又没求你帮忙!”

“是吗?你们和清十郎不是大老远把我从毛马堤接到四条武馆吗?当时,你们可是一个劲儿地说好话哟!”

“那是吉冈门的待客之道,我们只是以礼相待……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哈哈哈!如此说来,我们先要在这儿一决胜负喽!再过一会儿,你们就会用眼泪来证明我的预言。依我看,这场比武清十郎仅有百分之一的胜算。正月初一的早晨,我在五条大桥畔见到武藏时,就觉得此人非比寻常……而当我看到你们立在桥头的告示牌时,突然觉得那简直就像吉冈门为自己写的讣文……这也难怪,一般人都很难正视自己的失败。”

“住、住口!你今天是专门来找吉冈门晦气的吗?”

“忠言逆耳。要是不听我的话,最终倒霉的是你们自己!反正今天就能分出胜负,再过一刻钟,你们就不得不承认我说的话了。

“说够了没有!”

吉冈门弟子叫嚣着,还朝着佐佐木小次郎吐口水。这四十多个人满脸怒气,一步步逼近佐佐木小次郎,腾腾杀气几乎将整片草原吞没。

此时,佐佐木小次郎已做好充分的准备,迅速后撤了几步。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爱管闲事、好打不平的个性。他心想:我是一番好意,你们不但不领情,还归罪于我。真是不可理喻!不过,他转念又一想:如果这里一旦开战,很多等着看武藏和清十郎比武的人就会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这样一来,自己就成了备受瞩目的人物。想到这儿,他眼露杀气。

看到双方剑拔弩张的情景,围观人群果然一阵骚动。

此时,一只小猴蹿出人群,像只皮球一样向草原跳去。

在小猴的前面,有一个年轻女子,跌跌撞撞地向草原中央跑去。

原来是朱实。

此时,吉冈门弟子和佐佐木小次郎怒目而视,双方的战斗一触即发。远处突然传来朱实的喊叫声,紧张的气氛顿时化为乌有。

“佐佐木小次郎先生!佐佐木小次郎先生……武藏哥哥在哪里呀……他没来吗?”

“啊?”听到喊声,佐佐木小次郎猛一回头。

其他吉冈门弟子也嘀咕着:“啊!是朱实呀!”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和小猴子身上。

“朱实,你怎么来了?不是跟你说过不要来吗?”佐佐木小次郎厉声责问。

“那是我的自由,你管不着。难道我不能来吗?”

“当然不能!”

朱实耸了耸肩,没回答。

“回去!”佐佐木小次郎命令着。

听到这儿,朱实呼吸急促,使劲摇着头说:“我才不要呢,虽然我很感激你的照顾,但我又不是你的女人,你凭什么命令我?”

说到这儿,朱实突然哽咽起来,那令人心碎的抽泣声几乎要把男人狂躁的情绪融化了。不过,她说话的语气却比任何男人都坚定。

“你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要把我绑在念珠客栈的二楼?就因为我担心武藏哥哥,你就恨我,还欺负我……何况……何况……今天,你们就是要趁着比武的机会,杀害武藏哥哥。你觉得欠清十郎的人情,所以就打算在他招架不住时出手相助,杀了武藏。我得知真相后,哭了一夜,你怕我跑去给武藏送信,今早出门前就把我绑在了客栈的二楼。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朱实,你疯了吗?大白天的,当着这么多人,你瞎说什么?”

“我偏要说,你就当我疯了吧!武藏是我的心上人……他要来送死,我不能坐视不管。所以我在客栈二楼拼命呼救,附近的人听到后,过来帮我解开了绳子,我立刻就赶了过来。我一定要见武藏哥哥。武藏哥哥,你在哪儿呀?快出来呀!”

“……”

佐佐木小次郎一时语塞,站在情绪失控的朱实面前,他竟然无言以对。

虽然朱实的情绪很激动,但她所言句句属实。看来,佐佐木小次郎有着双重性格,一方面他能细心温柔地照顾朱实,另一方面他又把虐待对方的身心当作乐趣。

在大庭广众面前——又是在这种场合——她竟然毫无顾忌地和盘托出,佐佐木小次郎既难堪又愤怒,死死瞪着朱实。

就在此时。

清十郎的贴身男仆民八,从对面林荫道飞奔过来,他挥着手大声喊着:“不、不得了了!大家快、快点过来啊——小师傅被武藏砍、砍伤了!”

民八的喊声,犹如晴天响了一声霹雳,在场的众人惊慌失措,仿佛天塌地陷了一般。

“什、什么?”

“小师傅他——被武藏——”众人异口同声。

“在、在哪里?”

“什么时候的事儿?”

“这是真的吗?民八!”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争相询问。本来,清十郎说好要先来此地准备一下,但他还没有出现,民八就说那边二人已分出了胜负,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任谁都无法相信。

民八含糊不清地说着:“赶快!赶快跟我来!”

他上气不接下气,连滚带爬地又朝着原路跑去。

众人虽然有所怀疑,但为了弄清真相,植田良平、御池十郎左卫门等人带领四十多个弟子,犹如林中野兽一般,跟着民八跑向林荫道,草原上顿时尘土飞扬。

众人沿着丹波街道,向北跑了五百多米,从街道右侧的树林里穿了过去。一片笼罩在初春暖阳中的静谧草原,出现在他们面前。

原本自在歌唱的斑鸫、伯劳鸟被吓得四散飞走。民八发狂一样跑进草丛,直到一处馒头形的古冢旁才停下脚步。

“小师傅!小师傅!”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嘶力竭地喊着。

“啊?”

“啊!哎呀!”

“真是小师傅!”

随后赶到的人看到眼前的景象,都僵在了那里。只见草丛中,趴着一个武士,身穿蓝花染和服,肩膀到后背用皮绳系着十字结,额头上系着一个吸汗的白布条。

“小师傅!”

“清十郎师傅!”

“请您振作一点!”

“是我们哪!”

“我们是您的弟子呀!”

清十郎的颈骨好像断了,被众人抱起之后,头依然无力地垂着。

他头上的白布条,一滴血迹也没有。此外,他上身的衣袖、下身的和服裤子,乃至附近的草丛也没看到一丝血迹。但从清十郎的面部表情可知,他已是痛苦万分,就连嘴唇也变成了紫黑色。

“小师傅,还有呼吸吗?”

“呼吸很微弱了。”

“喂!你们赶紧过来,把小师傅送回去!”

“需要抬回去吧?”

“对!”

其中一个弟子背对清十郎蹲下身,把他的右手放到自己肩上,正要站起来,清十郎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痛死我了……”

“门板!找块门板来!”清十郎声音微弱。

三四个弟子立刻跑去找。不一会儿工夫,他们就从附近百姓那里要来一块防雨门板。

众人让清十郎仰面躺在门板上,可是他每呼吸一下就痛苦难当,在板子上乱踢乱滚。出于无奈,弟子们只好解下腰带,把清十郎绑在门板上,由四个人各抬一角。这些人仿佛送葬队伍一样,默默地抬着门板前行。

清十郎的两脚拼命踢着门板,简直快把门板踢碎了。

“武藏……武藏走了吗……哎哟,好痛啊!右肩到手腕的骨头是不是都碎了,快疼死我了……啊!受不了了!徒弟们,快把我的右胳膊砍下来——快点!哪一个快把我的胳膊砍下来!”

清十郎呼天抢地,痛苦不堪。

看到师傅痛苦的样子,那四个抬门板的徒弟都不忍心再看下去了。

“御池师兄!植田师兄!”

前面的人听到喊声,便回过头来。那几个弟子跟师兄商量道:“小师傅实在太痛苦了,才会叫我们砍掉他的手臂。我想,是不是砍断手臂后,他能好受一些。”

“胡扯!”植田良平和十郎左卫门厉声呵斥。

“现在虽然很痛苦,但至少没有生命危险。一旦手腕被砍断,就会流血不止,更可能危及生命。总之,先把师傅抬回武馆,然后再查看右肩的伤势。就算要砍掉手腕,也得做好相应的止血准备。否则,决不可轻易行事。对了!谁先跑回武馆去请医生!”

听到此语,两三个弟子先跑回武馆做准备。

从乳牛院草原赶来的群众,蜂拥挤在街道两旁的松树下,朝这里眺望。

真是令人头疼,植田良平面如死灰,回头对那些跟在队尾的弟子说:“你们先去把人群支开,怎么能让他们看到小师傅这个样子!”

“知道了。”

弟子们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怨气的方法,他们满脸杀气奔向人群,那些围观的人立刻吓得四散奔逃,街道上又扬起一片尘土。

仆人民八跟在清十郎躺的门板旁,一边走一边抹着眼泪。

“民八!”植田良平喊了一声,一把拉住了他。

“你过来一下!”

“什、什么事?”看到一脸怒气的植田良平,民八吓得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小师傅离开四条武馆的时候,你就一直陪在他身旁吗?”

“是、是的。”

“小师傅在哪里换的衣服?”

“是到莲台寺郊外之后才换的。”

“小师傅不可能不知道我们在乳牛院草原等他,他怎么会直接赶往那里?”

“这件事,我之前一点都不知道。”

“是武藏先到的,还是小师傅先到的?”

“武藏先到的,当时他就站在那个古冢前面。”

“只有他一个?”

“是的,只有他一个。”

“比武的过程是怎样的?你看到了吗?”

“小师傅跟我说:‘万一我输给武藏,请给我收尸!那些弟子一大清早就聚集在乳牛院草原,在我和武藏分出胜负之前,不准去报信。我们练武人赢得起也要输得起,我不想当一个卑劣的胜利者,所以绝不能以多欺少。’说完这番话后,他就朝着武藏走了过去。”

“嗯……然后呢?”

“我顺着小师傅的背影望过去,只看到武藏微笑的面孔。一切都悄无声息的,他们两个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就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我定睛一看,原来小师傅的木剑已被武藏打飞了。而整个草原上,只有那个头缠橘色头带、一头乱发的武藏一动不动地矗立着。”

就如台风突然来袭一样,整个街道上不见一个看热闹的人。

门板上的清十郎不住地呻吟着,抬门板的弟子仿佛战败的士兵一样垂头丧气,他们小心翼翼地走着,唯恐再度增加伤者的痛苦。

“咦?”

前边的弟子突然停住了脚步,抬门板的人伸手摸了摸后颈,而队尾的人则仰头看着天空。

原来,从空中掉下来很多枯松枝,哗啦啦地落在门板上。抬眼望去,松树上有一只小猴子,那双骨碌碌的大眼睛望着下面,还故意做着鬼脸。

“啊!好痛!”

小猴子朝下面扔着松果,有的弟子被它打到,疼得忙捂住脸。

“畜生!”

挨打的人掏出随身带的小刀,朝猴子掷去。那柄闪着寒光的刀穿过细密的松叶,直直地飞了出去。

突然,远处响起几声口哨。

小猴子立刻从树上跳下来,稳稳地落在佐佐木小次郎的胸前,而后又坐在他的肩膀上。

“啊!”

抬门板的吉冈门弟子这才看清楚,站在对面的是佐佐木小次郎,还有朱实。

“……”

佐佐木小次郎注视着门板上的清十郎,脸上毫无嘲笑之情。反倒是对方那痛苦的呻吟声,让他流露出一丝怜悯。吉冈门弟子一看到他,立刻想起佐佐木小次郎说过的那番话,于是大家都认为对方是来看笑话的。

不知是植田良平还是谁催促了一句:“——是猴子!又不是人,不要和它计较,我们快走吧!”

可此时,佐佐木小次郎却对着门板上的清十郎说道:“好久不见!”

“清十郎阁下,您怎么了?被武藏打伤了吧?哪里受伤了?是右肩吗?这可不行,也许里面的骨头已经碎成渣了,如果这样仰面躺着摇晃着前行,体内的血液会侵入脏器,还会逆流入脑中。”

随后,他又用那种傲慢不羁的态度对众人说道:“快把门板放下来!还犹豫什么?快、快点放下来!”

然后,他又对奄奄一息的清十郎说道:“清十郎阁下,你起得来吗?你也有爬不起来的时候呀?你的伤又不重,顶多伤了一只右手,仅靠一只左手你依然能走路。堂堂吉冈宪法的长子被人用门板抬着,走在京都的大街上,这件事如果传扬开来,先师的名望就彻底被毁掉了!难道还有比这更不孝的事儿吗?”

清十郎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死死盯着佐佐木小次郎。

突然,清十郎从门板上一跃而起,他的右手仿佛比左手长出一尺,直直地从肩膀上垂下来,似乎早已与身体分离。

“御池!御池!”他大声喊着。

“弟子在……”

“砍掉它!”

“什、什么?砍掉什么?”

“笨蛋!刚才不是说了吗?当然是我的右手!”

“不过。”

“唉,没用的东西……植田,你来砍!快点动手!”

“啊!是。”

此刻,佐佐木小次郎突然接话道:“我可以帮你。”

“好!拜托了!”

随后,佐佐木小次郎走到清十郎身边,举起他毫无力气的右手,同时抽出了随身的短刀。紧接着,大家突然听到“砰”的一声怪响,类似瓶塞从瓶口迸飞的声音。只见一道血柱喷涌而出,清十郎的手腕应声落地。

清十郎一下子失去了重心,踉跄了几步,弟子们赶紧上前扶住他,并捂住那血流如注的伤口。

此时的清十郎早已面无血色,他嘶吼了一声:“走!我要走回去。”

弟子们紧紧跟在他身边,看他走了十几步,那鲜红的血滴落在大地上立刻变成了黑色。

“师傅!”

“小师傅!”

弟子们围拢在清十郎身边,小心翼翼地说:“您还是躺到门板上吧!别听佐佐木小次郎那家伙胡说八道!”

众人言语之间充满了对佐佐木小次郎的愤恨。

“我要走!”

清十郎咬紧牙关又走了二十几步,他不是在用脚走路,而是根植于血液中的顽强意志驱使自己前行。

但是,意志力毕竟无法跟身体抗衡。他大约走了五十米,突然“扑通”一声栽倒在弟子们的怀里。

“快去叫医生!”

这群人狼狈不堪,就像抬死尸一样,抬着毫无反抗能力的清十郎快步跑走了。

目送清十郎等人离去之后,佐佐木小次郎回头对树下的朱实说道:“看到了吗?朱实——是不是觉得很解恨哪?”

朱实面色铁青,狠狠瞪着一脸轻松的佐佐木小次郎,眼神中充满憎恶。

佐佐木小次郎继续说道:“你无时无刻不在诅咒清十郎,想必现在心情大快吧……夺走你贞操的人落得如此下场,也算是罪有应得了!”

“……”

此刻,朱实觉得眼前的佐佐木小次郎比清十郎还要可怕,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清十郎虽然玷污了自己,但他并不是罪大恶极之人。

跟清十郎相比,佐佐木小次郎更令人憎恶。他虽然不是世人眼中的恶人,却是一个性格变态的人。他不会为别人的幸福感到欣喜,却把别人的灾难、痛苦当成自己的一大乐趣。这种人要比强盗、恶霸更可恶,决不能对他掉以轻心。

佐佐木小次郎把猴子放到肩上,对朱实说了一句:“回去吧!”

朱实很想从这个男人身边逃走——但她既没有脱身的办法,也没有勇气。

佐佐木小次郎一边在前边走着,一边自言自语道:“你说要找武藏,结果还是没找到吧!他不会一直待在这儿的。”

(我怎么就不能离开这个恶魔呢?为什么不趁机逃走呢?)

朱实非常痛恨自己的软弱,但是,她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在了佐佐木小次郎身后。

蹲在佐佐木小次郎肩上的小猴子,转过头来吱吱地叫着,还龇着牙对朱实笑着。

……

朱实觉得,自己和这只小猴子的命运是何其相似呀!

她突然觉得清十郎十分可怜——暂且撇开武藏不谈,她对清十郎和佐佐木小次郎抱有的感情是不一样的。此时,她开始认真思考起自己和这两个男人的关系了。

十一

我赢了!

武藏在心底高奏凯歌。

(我打败了吉冈门的清十郎!我战胜了享誉室町时期的京派武学名门之子!)

不过,他的心里却无半点喜悦之情,只是低着头走在草原上。

“咻——”低飞的小鸟掠过武藏头顶,抬眼可见它白色的肚皮。武藏踩着柔软的枯叶,步履沉重。

这种胜利之后的落寞,原是那些智慧超群的人才有的伤感情绪,对一个习武之人而言,本不该有这种感觉,但武藏却无法压抑心中这份落寞,他独自一人在草原中走着。

走着走着,武藏突然回头望了一眼。

莲台寺郊外的山丘上那几棵瘦弱的松柏,映入了他的眼帘。他与清十郎就是在那里分出了胜负。

(我没砍第二刀,他应该不会死吧!)

武藏在担心清十郎的伤势,他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木剑,上面没有一丝血迹。

今早,他身背木剑来莲台寺赴约,他以为对方必定带了众多随从,还可能会用一些卑鄙的手段,所以出发前就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为了让自己的死相体面一些,他还特意用盐把牙齿擦洗干净,头发也仔细梳洗了一番。

见到清十郎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大大高估此人了。他不禁怀疑,眼前这个纨绔子弟就是吉冈宪法的长子吗?

武藏怎么看,都不觉得清十郎像京派武术大家,简直就是一个大城市里的浪荡公子。

他仅带着一名随从前来,并没有其他帮手。两人互通姓名,正要动手之时,武藏突然有些后悔了。

(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比武!)

他心中暗想。

武藏所希望的是那种强过自己的对手,可今天他只看了清十郎一眼就知道,对方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

并且,清十郎的眼神中毫无信心。武藏之前的对手,无论功夫怎样,都是自信满满的。然而面前的清十郎,不光眼中毫无斗志,全身上下也都是死气沉沉。

(我今早为什么要来这里?对手如此没有信心,我宁可取消比武。)

如此一想,他不禁有些可怜清十郎。对方乃名门之后,从父辈那里继承了规模不小的武馆,受到一千多名弟子的尊敬。不过,这些都是拳法留给他的,并不是他靠个人实力得到的。

武藏心想,不如找个借口取消比武,可一直没机会开口。

“……真令人遗憾!”

武藏再次回头望了望莲台寺郊外那座古冢上的青松,心里默默祈祷清十郎尽快痊愈。

十二

无论如何,今天的比武算是结束了。胜败姑且不论,武藏一直耿耿于怀的是自己仍不像一个成熟的武学者。

他意识到了自身的问题,不由加快了脚步。

在草原中,有一个老太婆正蹲在草丛里,扒开泥土,在寻找什么东西。听到武藏的脚步声,她抬起头,瞪大双眼。

“哎呀……”

那老太婆穿的素色和服的颜色,几乎与枯草一样,只是外褂的系带是紫色的。她身穿俗家衣服,用头巾包着光头,年纪在七十上下,是一位身材瘦小、气质脱俗的老尼姑。

……

武藏也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草丛里有人,更何况对方的衣服颜色和荒草极为相似,他差一点就从老尼姑身上踩过去。

“老婆婆,您在找什么呢?”

武藏内心很想跟人群接近,便友好地打了声招呼。

“……”

老尼姑一直蹲在地上,看到武藏跟自己说话,不禁吓得全身发抖。

从她的袖口隐约看见,老尼姑手上戴的一串珊瑚念珠是用南天竹的果实串接而成的。她手上拿着个小竹筐,里面装着鲜嫩的马兰菜等各种野菜。

老尼姑的手指和手腕上的红色念珠,一直抖个不停。武藏不明白,她到底在害怕什么——她该不会以为自己是拦路抢劫的山贼吧!于是,他故意露出亲切的微笑,靠上前看着筐里的野菜说道:“哦,现在连野菜都长出来了!春天已经到了啊!这儿有野芹菜、芜菁 、鼠麴草,您挖了这么多野菜呀!”

突然,老尼姑丢下竹筐就跑了,一边跑还一边喊着:“——光悦!”

“……”

武藏一脸茫然地站在那儿,看着老尼姑瘦小的身影越跑越远。

放眼望去,平坦辽阔的草原上还有几处缓坡,那个老尼姑的身影就消失在一块低洼地里。

武藏心想,她既然喊着人名,应该是另有同伴。此时,从那片洼地里飘出了一缕青烟。

“好不容易挖的野菜就这样浪费了……”

武藏捡起地上的野菜,放回小竹筐里。他一定要向对方证明自己的善意,于是手提竹筐,朝着老尼姑跑的方向追了过去。

他很快就看到了老尼姑的身影,原来她还有两个同伴。

这三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家人。为了躲避北风,他们特意选了一块背风的向阳地,还在地上铺上毛毡,上面摆着茶具、水壶、锅等器皿。在蓝天大地之间品茗、赏景,倒也风雅自在。 D8JOVXdVLmBQHU7u3Z7+IHsa2qVfSZhSD8gLnE/DgUWGhs76KtQjPkB2oxsUK4X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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