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欣赏艺术

一 什么叫艺术

我们一天到晚，高兴的时候，实在很少，大概是平平淡淡，毫无变化，照常生活下去。虽然也没有十分不愉快的时候，但我们如不想想法子，把生活的趣味和意义丰富起来，那就是苦痛的泉源。人类是追求幸福躲避苦痛的动物，明明知道是一件苦不可言的苦差，决无人愿意去做，都是出于万不得已。本来的目的是为了追求幸福，而所追求到的反是极大的苦痛，这是由于认识不够，或方法欠妥，也决非人类的本意。所以，人类当精力过剩，无处发泄时，总想寻找发泄的机会，借此消遣时间，躲避苦痛，于是，小孩子就欢喜唱歌，拍球，玩秋千，在草地上翻滚，和同伴们打架；成年人就欢喜看戏，唱戏，赏画，作画，喝酒，品茗，游山，玩水；老年人就欢喜扫地，抹几，灌园，种花，在庭院里散步，抱抱自己的孙儿，或点一炷清香，默诵读熟的《金刚经》。他们因年龄、环境及性情的不同，各有所好，各有躲避苦痛的妙法，但他们的急于找到一种适宜的游戏，发泄过剩的精力和时间，是一样的。我们的艺术，就是导源于人类爱好游戏的动机，正因为艺术的本质，就是趣味较高，可以怡情适性的游戏。凡绘画的制作，音乐的唱奏，戏剧的表演，电影的放映，诗歌、散文、小说的创作，能够提高我们的情绪，陶冶我们的性格，使生活不停滞在庸俗、腐朽、颓丧的泥沼，而能向着高尚纯洁的目标，力求进步，那就是艺术。艺术虽导源于游戏，它的价值，决不能与游戏相提并论；然而有些趣味低级的文学作品，诲淫诲盗的电影戏剧，俗不堪耐的绘画雕刻，内容恶劣、形式拙陋的俚歌小调，不但不是艺术，其价值还倒不如有益于卫生的游戏。

人人都欢喜游戏，所以人人都爱好艺术。我们学习的兴趣，有的长于思考，推理，愿意从哲学方面去发展；有的喜欢观察，分析，试验，宜于做一个发明家，科学家；有的在小时候就常做架桥、造屋、筑路等等的游戏，长大以后，一定是从事于实际工作的工程师、建筑师。不过，无论是谁，无论哪一行的专家，他们都欢喜看戏，看电影，欣赏绘画和音乐，就是说，他们都爱好艺术，因此，艺术与人生最有关系，艺术感人的力量最为伟大。艺术家的责任，仅能熟习表现的技巧是不够的，必须在音调、色彩、符号、文字、形象等等表现方法中，表现纯洁的情绪，高尚的智慧，使人们接触到这些艺术品，就能发生真善美的感觉。艺术既与人生有不可分离的关系，艺术家就应当从现实生活中选择艺术的题材，把最真实的东西，通过艺术的形式，告诉一般的民众，像这样的作品，自然能为多数人所了解、所欣赏，并且自愿接受艺术家在作品中给予他们的教训。求真、乐善、爱美，是人类共有的本性，有些艺术品不能使多数人发生真善美的感觉，我以为其错误还是在艺术的本身，距离多数人实际的生活太遥远，不容易为大家所共喻，所以也就很难引起大家的共鸣。大多数人的生活是纯洁的、单调的、真实朴素的，仿佛和一般小朋友的天真无邪是一样。假定艺术家所极力称许的至高、至善、至美的情绪和行为，是果敢、忠实、侠义、牺牲、服务、利他诸种道德，那么，极少数自命为有教养的绅士淑女们，未必能胜过多数的农民与工人。这一次抗日大战中，有钱的很少出钱，而出力的还要踊跃出钱，是人所共知的事实。在前线流血的，是工人、农民出身的士兵，扛子弹、掘壕沟、运轻重、劳而不怨、视死如归、绝不求报的，无一不是当地的工人与农民，还有在大后方努力生产、筑路运输、开矿垦殖的，也都是工人与农民。大多数的民众，既有这样纯洁朴素的好性格，决不能轻视他们缺乏欣赏艺术的要求，没有求真、乐善、爱美的本性，他们对于艺术的隔膜，大约不外乎下面的三种原因。

（一）多数的农民、工人，都为生活忙，或者正在尽忠于国家的任务，效力于社会的工作，苦于抽不出片刻的闲空，可以欣赏艺术家的制作，是艺术家愿意网开一面，对他们特别优待，甚至免票入内，他们也不能徒呼奈何，辜负美意呢！

（二）艺术家没有注意到民众所能了解的艺术是什么，是因为他们的生活脱离了民众。他们正同一般的绅士淑女一样，也是高高浮在上面的，所以，只知道把都市中的罪恶，例如，奢侈、淫逸、谋害、腐化、浪漫种种可怕的事情为艺术的主题，这些都是有闲者在茶余酒后的谈料，从这些谈料中所传达的情绪，当然是不普遍的，是大多数的工人与农民所不能了解也不必了解的。

（三）民众们能够明白关于人间道德的故事，从这些故事中所写成的可歌可泣的诗，写成的慷慨激昂的戏，绘制的惟妙惟肖的图画。民众们也能够明白用他们自己的言语、动作，来表现他们生活的作品。但是，像这样的艺术品，此刻还是不多见的。

在任何国家，受过高等教育，具有优娴习惯的绅士、淑女，究竟是少数，而农民、工人是最大的多数，如果照一般人所说的艺术品，是指能够满足少数人享乐的东西而言，那么，我们的艺术家就变成了少数绅士、淑女的玩物，并没有为人类，至少是为大多数的民众们尽到应尽的责任。俄国有一位大小说家托尔斯泰在他所著的《什么是艺术》一书中，曾经说过：“艺术是表现情绪的方法，高尚的艺术，是表现情绪的高尚的形式。高尚的情绪，是人人共有的情绪；而高尚的艺术，就是真正的艺术，就是人人所能了解的艺术。现代的艺术所以不够伟大，甚至可说是坏艺术的证据，就在多数人不了解它。”这些话虽为少数的艺术家所不满意，但我以为艺术家是不应该离开民众的。

有些人常觉得民众的教养，还不及少数的绅士、淑女们，因此，趣味高尚的艺术，限于知识，一定无法接受，艺术家要使作品达到家喻户晓，为人人所爱好的程度，除了先把作品庸俗化，尽量迁就民众们的低级趣味之外，实无更好的方法。这些话，不仅是给民众们一种恶意的侮辱，同时是艺术家轻易卸责的遁辞。民众们并没有享受过所谓趣味高级的艺术，而他们的情绪，正是那么天真纯洁，绝不低级；但是，那些少数的绅士、淑女们时时刻刻生活在趣味高级的艺术氛围内，而绝没有使他们的行为比民众们更光明些，使他们的情绪更纯洁些，使他们的趣味更高级些。这不是艺术的本身，是不是高级的，还成问题，那就是艺术的无能了。

艺术的趣味，在本质上没有什么高低的分别的，全在艺术家的修养如何，技巧是否成熟。譬如，此刻少数发国难财的奸商，偷偷地干着囤积居奇、危害民族的勾当，卖淫妇不惜以自己的肉体，交换最低限度的物质生活，凡属这些可耻的行为，是人们公认为低级趣味发生的来源，然后使艺术家把这一群丑恶的人作为主题的动机，不只是暴露他们的丑恶，而是站在社会问题上分析他们的生活，研究他们的行为将能发生怎样不良的影响，那就不会使艺术的趣味形成低级了。反之，如一般上流人物的生活习惯，一向是附庸风雅、自命不凡的；但艺术家仅是把他们的私生活——那种糜烂堕落的私生活，尽情地描写，同样是一种低级的趣味。

人们对于趣味的爱好，更不因为地位的高低，人品的善恶，性情的优劣，而趣味的本身就有高低的区别。抽烟、喝茶、饮酒、赌博，是一般人之所爱好，也是上流人物之所同好。抽烟、喝茶、饮酒、赌博等等的习惯，论趣味虽不高雅；可是，有些自命不凡的人，把写字、作画、弹琴、下棋，当作消遣岁月，聊以自娱的工具，由其中所得到的趣味，和由抽烟、喝茶、饮酒、赌博等等方法所掳获的趣味，同样是低级的。

艺术趣味的高低，是伴随人们的主观而定的，有些人认为那一幅画，那一支歌，是趣味较高的作品，而有些人因为不合自己的胃口，便认为是低级的了；同理，有些人觉得趣味低级的艺术品，在另一些人看来只因为适合于自己的嗜好之故，总以为由这些艺术品所得着趣味，是非常高级的。这原因很简单，就是人们都有相当的自尊心，尤其是对于某一种成见的固执，以及趣味的爱好。凡自己热爱的东西——连艺术品亦在内，总希望人家也能表示同样的热爱，自己就好像是颇有光荣似的；要是竟有不识相的人，敢于反对某甲所热爱的东西，甚至表示讥笑和侮辱，某甲必定会出全力来拥护，尽量和反对者挣扎到底的。社会上人事纠纷的原因，不一定是为了争意见，常为了趣味的不投引起不可开交的争执来，正因为趣味的爱好是自我的、主观的，人们宁可到万不得已时，放弃自己固执着的成见，但无论如何决不愿放弃自己热爱的趣味，人们最不能勉强一致的，恐怕就是各自热爱的趣味了。基于此点，艺术家不从艺术的基本条件上作有计划的努力，而只想投机取巧，适应时尚，迁就某种人的趣味，而从事于艺术的制作，以冀一举成名，终于要失败的；同时，我们不从艺术的意识和技巧，仔细分析，而仅以个人的趣味作为批评的标准，也是极大的错误。

真正的艺术，是人人都能了解的艺术。因此，艺术家不必标新立异，要从平凡的现实生活里，选择题材，愈与现实有关的作品，愈有引人入胜的力量，换句话说，它的趣味一定更丰富。最大多数的人，决不爱吃极少数有怪嗜好的人所欢喜的疮痂；但白的米饭、甜的果子是平凡的，然能适合大多数人的胃口，所以是最好的食物，艺术也是一样。

二 艺术的分类和解说

照考古学家研究的结果，艺术的各部门是以诗歌的产生比较最早。诗歌是与音乐、舞蹈，同为初民一种抒情的工具，其起源在其他各艺术之前，至于什么是诗的原始形式，至今还难断定。初民常把诗、音乐、舞蹈，混在一起，表现原始的情绪；所以，诗与音乐舞蹈，最初不能分，到以后散文发达，诗的范围随着缩小，而音乐舞蹈便以其可能性分途发展了。

诗在最初时期，并不是为了表现诗人的情绪，而最初的诗篇，是初民任性喊出的天籁，也不是出于诗人的手笔。诗的作用，只是一种表现种族情绪的武器，例如，发动战争或祭神时，他们便用诗歌来鼓舞全族的热情，举以婚礼或葬仪时，仅用诗歌表现他们的喜悦与悲叹，因此，古代的诗歌可说是代表民族情感的结晶，而近代的诗，不过是个人情感的记述而已。

诗歌的类别，随其性质的不同，而有许多的形式，但当以史诗、剧诗、叙事诗、社会诗，史剧近于写实，并不全根据诗人的思想。叙事诗、社会诗，近来还很流行，至于剧诗似乎已经衰熄了，也许是剧诗的性质比较复杂，而又不容易成功的缘故。

中国的诗，在文学中也是发生最早，《诗经》《离骚》，谁都知道是诗的正宗，学诗的人，无不从《诗经》《离骚》中，学习作诗的方法。汉魏六朝，古体诗盛行。后来流行的五言诗、七绝、七律，有人说是起于李陵、苏武的唱酢，这些诗体，到了唐代而极盛，诗仙（李白）、诗圣（杜甫）的作品，堪称诗坛的绝唱，是后来的诗人所望尘莫及的。

与诗歌同时起来的，是音乐、舞蹈。图画、雕塑的发生，也是很早，我们的初民，就知道在岩洞里，及其居住的周围，画成各种神怪的形象，把泥土做成日用的器具了。

音乐与舞蹈，都是空闲的艺术，随时表现，随时休止，不能作一瞬间的停留。我们读诗，看画，第一次找不到意义，可以再读再看，音乐与舞蹈就留不住痕迹，等待我们慢慢地来欣赏了。音乐的特殊材料是“乐音”，这种乐音，是纯粹的音乐的声音，和说话的声腔，或其他一切的噪声、杂音完全不同，这种声音经过歌者悠久的训练，有旋律，有节奏，是从丹田中发出来的。音乐的外形，是音乐家创作的乐曲，至于音乐的内容，除非终能寻得了乐曲的主题，否则它的意义是无法捉摸的，在“纯粹音乐”中，其内容除了在音乐的本身去搜求之外，简直不能以言语来说明。

舞蹈与音乐是有连带关系的，在舞蹈时，不能没有音乐来伴奏，使舞蹈的步伐，与音乐的拍子取得密切的和谐。歌舞是人类的天性，人类常用歌舞表现内心的喜悦与悲苦，实有“移风易俗”的教育上的功能，我们应该适合人类的天性使他们得到合理的发展。

图画与诗文小说一样，都是时间的艺术，是画家利用熟练的技术，把线条构成形象，颜色与笔触，绘就画面，可以把比较具体的东西，留住相当长久的时间，让人家慢慢地来观摩的。

画家的技术，未到得心应手的程度，决不能在画面上表现画家的意识，使观众们当欣赏画面时，并能了解画家的用意；所以，技术的训练，在画家是最重要的工作。训练技术的方法，首先是注意线条的学习，多多作人体的素描，人体的筋络、肌肉、骨节，最难画到出神入化，学画者能把人体的线条，训练成熟，那就无论什么东西的形象，都可以任意描绘了。画家们如果在初期作画时，缺少人体的练习，他们作画的技术，就没有基本的功夫。

技术熟练、修养丰富的画家，也同作诗，写小说，编剧本的人一样，决不肯随便把见到听到或想到的东西，当作题材，只求形肖，就算责任已了。他们必定也要运用自己的观察力，在现实生活中，在大千世界里，选择复杂变幻的人生，捕捉妙美离奇的风景，作为画的对象，再唤回过去积蓄的经验，思想扩大题材的内容，先是整个融解在画家的心灵里，兴味来时，再尽情地倾注在画面上的。像这样的作品，不仅能留住“对象”的真相，而且能勾摄“对象”的灵魂，使画家深远的思想，透过纯熟的技巧，深入浅出地告诉一般的观众。古人说：“画中有诗，诗中有画。”唐诗人王维画山水，“咫尺之间，有千里之势。”这就是证明一幅成功的画，虽然默默无言，也能代表作家的意志，代表作家向观众们说话的。

雕刻之与图书，犹舞蹈之与音乐一样，都有连带关系的。雕刻是在绘画比较成熟以后的产物，凡是雕刻家必先经过绘画的阶段，才能使用之于绘画上的笔触，刻画立体的线条，并采取绘画的构图法，制成具体的轮廓。人们为要保持平面的记忆，才有图画；但还不满足，更要求永远保存立体的记忆，就有雕刻的艺术，随着绘画而发生。

现在，我们就得谈及散文的艺术了。散文是作家内心的美感，靠着慎选适切的字义，美丽的语句，劲炼的结构，所表现的哲理的思想和纯洁的情绪。散文是轻描淡写，非常素朴的文体；但却有含蓄不尽的趣味，和绵绵不绝的力。在散文中，如含有完整的故事，缜密的结构，以及人物性格的分析和描写，那就是小说的形式了，小说当然是散文的一种，也可以说是散文的更进步的形式。没有什么具体的故事，只是选取妙美的字汇，来抒泄作家的情绪和想象，那就是散文的诗，或诗的散文。

散文要生动自然，简洁练达，深刻精微。凡是雕琢的、呆滞的、浅薄的散文，是谈不到散文的艺术的。散文的风格、节奏，必须和内容取得一致，明显地说，就是浪漫的思想，要由浪漫的风格来表现，现实的思想——平凡的思想，却需要一种现实的风格来表现。散文的作者故意创造风格，堆出浮面的辞藻，掩盖浅薄的思想，或竟把辞藻来代替思想，都是失败的散文。

在文学中上继散文而起的是小说。“小说不仅是虚构的散文，而且是个人生活的散文，是最先企图把个人生活的全面，运用艺术的手法来表现的。”（见福斯脱著《小说与民众》一书的序言中）小说和其他艺术区别的特点，就在它能使人类秘密的生活，充分地显现。小说能给读者们以更完全的描写，自从电影发明，小说在艺术领域的皇座，不免蒙受影响，但也只要从速采取电影的长处，注意画面、动作的描写，减少叙述式的散文，必能巩固自己的地位的。

小说的表现方法，又和戏剧不一样，在戏剧中的组成部分，如对话、情节、动作、布景等等，都可以听作者分别来记录，不受整个结构上的制限。小说是包含了剧本所应有的一切而必须纳入整个的结构中混合写成的。小说的创作是根据作家自发的趣味，要以法令、公式、教条、批评家的威胁，来束缚作家的创作意志，是劳而无功的。唯一可以左右作家的意志，使之就范的是他们的生活环境。因为作家也和一般人一样，是同在一个环境里生活着的一员；虽然，作家们有其独特的见解和性格，可以于环境中感受的一切，另具慧眼，拿出特异的批评，表示与众不同的态度；可是，作家们却不能不在同一的生活环境里感受同样的影响，从同样的影响中服从共同的意志，那就是所谓“时代的主潮”。

戏剧的发生，差不多比小说要早，当音乐、舞蹈发展到相当的程度，可以用于戏剧的表现时，戏剧就产生了戏剧的文字，是散文的形式，人物布景是图像，同时又离不了音乐和舞蹈；所以，戏剧是综合的艺术。为戏剧下一个定义，就是：“戏剧是人生的解释、记录、反映——将人生中不良不正当的成为问题的事件，由几个扮演人，模仿或表现给一般人观看；用意是改善人与人的关系，革除这些不良不正当的事件，就是戏剧。”（洪深：《电影戏剧表演术》）

这定义，不仅适于戏剧，即电影的性质也是一样。因为电影与戏剧，同是采取人类顶精彩动人的片段，构成故事，形象化地表现在观众之前的；所以，电影与戏剧尽管都有文字写成的剧本，但不同小说、散文似的，必须经过文字做媒介，间接体验文字的内容，重新把人生创造出来给自己看；而是由于舞台上、银幕上各种人物的活动，直接刺激观众的视觉与听觉，直接从演员的演出中，接受印象，发生感想的。

电影与戏剧，都是依赖演员的演技来表现的。演员的演技，就相等于画家所习用的线条和色彩，散文、小说的作者用以表达思想情感的语句。换言之，这些都是传达思想情感的符号。成熟的演技，是演员们了解自己的生活以后所得到的人类活动的要点，再加以提炼、整理、醇化的结果。在社会的大舞台上由各色人等所扮演的话剧，都是剧作者取之不尽的宝藏，但从未经过冶金师的提炼，依然是夹沙带泥的原料。因此，要希望演员的演技，达到预期的效果，都要有称职的导演，戏剧与电影，同点甚多；然也有许多不同的所在。最显著的一点，就是戏剧被束缚于舞台面所指定的范围，对于空间与时间的描写，是比较不自由的。至于在银幕上就可以任意运用开末拉 ，由“超特写”，开展到“超远写”，在前一个画面可以表现巴黎的咖啡店，而接着幻出纽约的酒吧间；在前一个镜头，画面上的人物，是在回想过去的旧事，而接着便能把人物拉到现在表示他正在干某一件工作。电影在空间上无拘束，时间上不受抑制，自有声电影勃兴，表现力更强，一般人不免对戏剧的前途感到忧虑。其实，这是不必要的过虑，有声片的技术，虽更近于戏剧，不过，在观众心目中早就存着是人的影子在银幕上的活动，是虚无的，捉不住实感的，决不若戏剧的表现，有血有肉，有活跃的声音笑貌，表现得更真实，更能给观众以直接的影响；所以，戏剧在电影流行的今天，仍旧有继续发展的可能，即使是有声片的进步无可限量，无舞台艺术的观众，也是无法夺取的。

三 怎样欣赏艺术

爱好艺术是人类的天性，我们要使这种天性，得到适当的发展。那么，从小就培养小朋友们欣赏艺术的能力，是十分重要的。这并不是要小朋友们都学做艺术家，但无论是谁，都应该发展欣赏艺术的能力，才可以充实生活的内容，扩大人生的幸福。

自然人人都不缺少艺术的欣赏力，唯艺术的欣赏力愈强，愈能在艺术的氛围中，得到安慰和感情，是一定的。我们希望擅长某一种艺术的创造，在技术上须有长期的学习，因为这都是专门家的工作；同样的，要具有欣赏某一种艺术的能力，如果完全不懂某一种艺术的本质，及其构成的方法，是不能深得其中三昧 的。譬如，我们要养成欣赏音乐的能力，就应该具有下面的几个最低限度的条件：

①乐理、乐谱与术语的辨认：我们要读书，先要识字，看一幅图画，也要辨得出颜色；那么，要欣赏音乐，就必须懂得普通的乐理、乐谱和术语。

②听觉的训练：音乐既有特殊的材料——“乐音”，我们的耳朵，就必须经过一番训练，才能分别“乐音”的高低强弱，及各种不同的音色。

③乐器的常识：各种乐器均有不同的音色与特性，我们至少要训练到从它发出的音色上辨认它是哪一种乐器，才知道伴奏的乐音是否和谐。

④音乐史的常识：我们必先明了音乐的沿革，作家的传记及其时代的背景，才容易探讨乐曲的内容和意义。

根据培养欣赏音乐的条件，可见要做一个真正的艺术欣赏者很不容易，音乐是如此，其他的艺术也是一样。

关于欣赏艺术的心理上的过程，可分为三方面来说明。

第一是知觉的欣赏，即某种艺术的外形，最先接触到我们的官能，进而起了一种愉快不愉快的感觉。这种幼稚的欣赏，是直接的、本能的。

第二是情感的欣赏，即我们的官能（知觉、触觉、听觉、视觉、味觉……），受着艺术的激动，使我们的情感跟随艺术的感召，发生喜怒哀乐的变化，引起精神上的陶醉。

第三是理智的欣赏，这是艺术的最高级的欣赏，需要有相当的修养，丰富的经验。自己虽不是艺术家，但必须知道艺术的内容及其创制的方法和步骤，方能体会艺术的神髓，由情感的共鸣，进而为理智的欣赏，对作品发出合理的中肯的判断。一般的艺术批评家，也是艺术的欣赏者，不过，他们比较偏重理智而已。

我们生存的大自然，就是最理想、最伟大的艺术，各地的风景线，千差万别，都具有不一样的性格，即以中国的名山大川而论，就没有一处是相同的。峨眉天下秀，青城天下幽，庐山博大，黄山奇伟，五岳苍庄，这是名山的特点。以言大川，长江浩荡，黄河浑瀚，三峡奇险，桂江清丽，富春深远，钱塘潮高，也都各以其特点见称于世。到过西湖的游客，都能在他们的记忆里说出南北高峰的峭拔，六桥三竺的柔媚，湖渡如镜，游鱼可数，走马苏堤，杨花拂面，到处充满诗意，随地都是画图。登临岳阳楼头，就能在烟渡万顷，白云碧浪中，看见洞庭湖的伟大，余如太湖的浩渺，鄱阳的深远，洪泽的荒漠，亦多赖其卓绝的禀赋，自成佳趣。至于时季的冷暖，朝晚的光色，海滨的潮汐，高山的森林，更是大自然布置艺术环境的好材料，当我们接触到春花、秋月、夏天的红霞、冬季的白雪，不难体验到大自然的匠心，实尤胜于艺术家的妙手。

人类生活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常常不注意大自然给我们的恩惠，不知道养成欣赏大自然的习惯，真是可惜的事！小朋友们！你们在朝晨起身，可以推开窗户，瞭望旭日的上升，或在树林里散散步，听听好鸟的歌唱；放学回来，夕阳挂在山背上，可以看看江上的归舟，山中的云，自由自在地沿着涧河走走，默揣持竿的老翁，在悄悄地等候上钩的大鱼，到晚来，月影爬到竹竿高，微风摇动屋前的树尖，你们可以在院子里坐坐，一面听人说故事，一面欣赏从树荫中漏出来的明月，计数天上向你烁眼的星星。大自然为你们创造这些妙美的艺术品，你们千万不要轻轻放过，因为美丽的大自然，能振奋你们的精神，增加你们的智慧，扩展你们的胸襟，提高你们的情绪，强壮你们的身体，大自然就是一座收藏宏富的图书馆，表现众生相的大舞台。不过，我们要有欣赏自然的能力，就必须有了解自然的知识，假使对大自然的一切，茫然无知，就无法接受大自然的感应，任何妙美的环境，也不能停住你们的脚步，你只是一个忍忙的过客，整日皆为生活奔走，在短促的时间轨道上，很快就走到你的终点，像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我常看见有些持竿垂钓的老渔翁，骑在黄牛背上的牧童，在西湖里打桨的船娘，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能入画，他们所选择的环境，又是那么妙美，富有诗意；但他们毫不觉得生活的趣味，面对着理想的湖光山色，缥缈的烟容云态，若无其事，不闻不问，在他们的脑海里，曾不能激起一点轻微的反应，这原因就在这些人不了解自然，不懂得自然与人生的关系，所以不能欣赏自然；可见我们要做一个艺术的欣赏者，也非经过训练不可。譬如在广大的民众之中，随便叫出一个从未欣赏过艺术的农民来，第一次把希腊的玉器雕刻，乔陀的古典画，陈列在他面前，把但丁的神曲朗诵给他听，贝多芬宏壮和谐的音乐，奏弹给他听，然后问他究竟作何感想，如果他是诚实不说谎的人，他一定会对你说：他宁可看乡村古庙里泥塑木雕的菩萨，宁可看商店的广告画、月份牌，甚至出钱争购街头的画张，他宁可看乡下草台班的京戏，听叫花子唱莲花落，或听一曲粗俗不堪的舞歌，在这意义上，我们要从教育程度较差的民众之中，施行感化教育，我以为最好是提高他们艺术欣赏的能力，使他们在生活上激发爱美的要求。

艺术的职责，在求事物的美化，艺术的欣赏，就是一种审美的能力。美的现象，千变万化，长于审美的人，就能在变化无穷的美的现象中，根据爱美的人生观，求得美的一贯的系统，使与人生有关的一切，起着美化的作用。美化的教育，是与生活打成一片的教育，我们常给民众以欣赏艺术的机会，积极提高他们审美的能力，使他们时时接近美的现象，美的氛围，自能把不美的甚至是丑恶的本性与行为摒弃，在耳濡目染中，发生潜移默化的功效。我们对一般失学的民众，要多多施得美化的教育，同样，我们对多数初学的小朋友们，也要从培养他们艺术的欣赏力，激励他们爱美的要求入手。小朋友有审美的能力，方有爱美的要求，知道爱美的小朋友，自然会爱清洁，爱名誉，求上进，刻苦向上。所以，我们要使学校的环境，离开都市龌龊的空气，尽量接近自然，要引导小朋友们领略自然的变幻，荡涤他们的心胸，并且要适合小朋友的需要，建筑儿童的剧院、电影院，表演和放映富有教育意义的剧本与影片，多开音乐会、舞会、运动会、儿童的画展，以及饶有艺术趣味的恳亲会。这都是训练小朋友们的审美力，陶冶小朋友们美的人生观的方法。

在美的人生观中，尚有静美、动美、优美。壮美与真善美合一之说，在这里，应有简要的说明。

日月星辰的行运，飞潜动植的生长，因电子的活动，在空间所发生的一切变化，有如电火的横空扫射，雷声的震地欲裂，海涛的呼啸，怪风的怒号，北极的回光，银河的演影，星坠了，地陷了，火山爆裂了……这些都可说是动的美，凡动的美，都是阔大的手笔，浩瀚的气派，所以又叫作“壮美”。

在月白风清的良夜，四郊静寂无声，月光从窗眼里穿进来，照亮书房的一角，照醒我沉思的灵魂。壁间挂着精致的书画，案上搁置鲜艳的瓶花，在净洁无尘的琴架上，客放大音乐师的乐谱，自己捏亮湖绿色的台灯，翻开古诗人的名作，低声吟诵，不觉潇洒出尘，神与古会，这就是静的美，凡在静穆中显示美趣的对象，都是精微、脱俗的，具有高尚的风韵的，所以又叫作“优美”。

动静是相对的，久动必思静，久静则思动，动与静的美，为人类生存的要素，不可偏废，如只有动的美，则疲于奔命，心灵得不到安宁和调节；只有静的美，即形同槁木死灰，缺少蓬勃的生机。人类对于美的追求，仅满足了动或静的一面，是不够的，常需要使动静的两面，获得均衡的发展。艺术的目的，在求事物的美化，科学的目的，在发明真理哲学的目的，在止于至善，他们的责任虽不同，然尽美的东西，才是尽善的，虚伪的东西，也是丑恶的，真的才是美的，有了美的情感，就有善的意志，真的智慧；美是人生行为的根源，凡是美的人生，美的行为，必定是善的，真的，因为真善美是合一的。艺术的美，美的艺术，与生活的关系，既这样密切；所以，我们不但要训练审美的能力，而且要尽量做到生活艺术化。

四 生活艺术化

生活艺术化，就是要把丑恶的、混乱的生活，达到有组织、有秩序、纯粹美化的境界。美无分于精神和物质，一种悦耳的歌声与天上的神曲，一个美丽的花园和奇异的海市蜃楼，同样的可爱，人类的生活有精神与物质的两方面，是灵与肉的混合体，关于美的满足，不全是精神的陶醉，也不全是物质的享受，而是精神与物质，灵与肉，都能起美化的作用，从美化的作用，进而建立美化的人生观。生活的美化，并不是使生活流于奢侈的意思，奢侈的生活，与美化的生活，绝对不同。美化的生活，是最经济、最卫生、最合用、最有趣味的生活。

现在，我们先从衣服、饮食、住屋，及道路说起。先把怎样就能使人生的四大要素——衣、食、住、行，合于美化，艺术化的条件，研究一下。

（一）衣服：人类的衣服，不是为了维持礼教而设的。有些社会学者认为爱情扩张的主因，是由于衣服蔽身的作用；赤身露体，毫无遮隔，反是爱情的仇敌。此刻尚有许多半开化的民族，视裸体游行，不以为异，即文明国家的妇女，亦多穿敞开胸膛，露出臂腕的服装，借以表示体格的健康与美丽呢。可知发明衣服的动机，实与“礼教”无关。

穿衣服的真意义，第一是为了御寒，第二是为了遮羞，第三是为了增加美观。

跟随各民族的气候、习惯、经济条件、审美观念的不同，使人类的服装，造成极复杂的形式。然人类往往安于既成，不肯改造，以致那些不合科学及艺术标准的服装，犹多因袭至今，既得观瞻，尤密卫生。老实说，中国民族的衰老状态，就大半显现在腐旧的服装上，男的长袍马褂，大鼻鞋，尖顶帽，女的分成上衣下裙，或套上竹竿形的长袍，至于儿童的服装，都和成年人差不多，七八岁的小朋友们也装扮成“老气横秋”的老年人一样，像这种腐旧的服装，如不彻底改造，我们的民族精神，是永远没有振作的日子的。

增加美观，是衣服的主要条件之一，衣服美，则人的举止动作，言笑周旋，就不会暴戾怪癖，损害社会的和谐，就能使人与人的往还，发生真切的情绪，热烈的生气；所以，衣服的艺术化，可以使自己得着舒适的快感，引起人群爱美的观念，兼能增进社会和谐一致的幸福。

（二）饮食：人类的生活力，都从饮食而来，人类为了维持生命所发生的一切欲望，大部分是由求食而起，饮食之与人生，实比衣服更重要。人类由于得着适生的食物，增加血液，变为体内的热力，再由热力变为人们的思想、情感、意志及动作等等的作用，所以，我们可以说，饮食是生命的源泉，而使饮食艺术化，就是创造美的生命的源泉。

美的饮食同美的表服一样，也当以经济、卫生、合用，富于美的趣味为原则。像一般人的豪饮狂喝，一餐千金，实在是浪费，无论在哪一方面说，都是有害无益。

饮食的质料，可分为正粮、副粮、饮料及附属品四类。按各地的习俗，常以米、麦、番薯、黍、稷为正粮，豆、粉、鱼、肉、菜蔬、水果及糖料为副粮，茶、咖啡、牛乳、汽水为饮料，酒、烟等食物为附属品。我们在运用这四项食品时，宜根据个人的经济状况，分配适当，使能合于上述的原则。有的人不重视正粮与副粮的食品，只以烟酒为命，绝无节制，即能刺激一时的疲怠，究属弊多而利少。

食物的质料，但求富于营养，不一定是山珍海味，若鸡蛋、豆腐、蔬菜、西红柿，均含有充分的蛋白质和维他命，其给予我们的实惠，远胜于席上的奇珍，不过，为达到艺术化的目的，必须讲究制造的方法，同是一正粮，像北方黑灰色和作蚯蚓状的面条，苏北人把粗黑的瓦碗装得满满，糙米饭，真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徒累胃腹而已！食物的质，不必高贵，全在其制法是否艺术化，同样的食物，因为切割的形状长短、方圆、大小不同，及烹调和味得法，于滋味，卫生及美观上，便大有差别，贵如燕窝、鱼翅、熊掌、银耳等食品，如烹调失当，还不如白净可口的豆腐，因为视觉愉适，即能影响味觉、美观与美味，是有连带关系的。

（三）住屋：我所居住的房屋，无求华丽，其地点以选定郊外，山中及水滨为最合适，这些地点，虽不及市廛的昂贵，却无市廛的炊喧，兼可得到新鲜的空气与日光，既客静闲适，又能享受大自然的景物。

住屋当划分为客厅、寝室、食堂、厨房、浴室、厕所，及家畜的居栖等部分，但须井井有条，各得其所，室内不可空无一物，书画陈设，更须安排妥帖，万不可如乡下人似的，把大小便桶放床侧，任猪狗鸡鸭睡于案下。住屋的建筑，视可各人的经济力，以定形式的宏壮与朴质；然在美观方面，与经济力殊无多大关系，拥有巨资的富翁，因能在室外再造园囿，使门店窗牖，各具一格；至于无钱的穷人，就是竹篱茅舍，豆棚瓜架，也可别出心裁。在住屋的周围，有的是空旷的园地，我们可以着意栽培苍松垂杨，悉心灌溉佳卉名花，则一年四季，松柏常青，树宿婉转的歌禽，花引美丽的蝴蝶，岂非人生一大乐事！

屋内要保持绝对的清洁，清洁是美观的主要条件。此外，冬天宜注意温度的吸收，夏天应关心凉气的调节，这样，住家的人，便常有春日和煦，秋风送爽的美感，就不至于以家居为苦事，视家庭为地狱了。

（四）道路：在衣、食、住之外，与人生最有关系的，就是道路了，因为人类的一生，不外乎两件事，家居与外出，家居的时候，需要有适当的住屋，外出的时候，需要有美观的道路。

我们向不注意筑路和护路，国内除了几条公路及铁路，在内地的穷乡僻壤，简直无路可走。即都市的马路，也多不讲卫生，尘埃飞扬，随地乱吐的啖唾，更是繁殖肺菌的酵母，在农村，大抵是羊肠曲径，蓬蒿从生，或则怪石如齿，山坡奇险，苍蝇、蚊虫、毒蛇——充塞道途，不特有碍观瞻，实可损害民众的健康；所以，我们必须从速改良道路，或建筑现代艺术化的新道路。

现代艺术化的新道路，可分公路和私路两种：公路是由五条线所合成，路的中央，满栽花树，各间一个小小的花园，其旁有长椅短凳，可供休息，靠近中间线两边的二条线，是人行道，人行道外的二条线是车行道，各线的两边，都杂植梧桐及草树。私路的面积，虽不如公路的宽阔，然更要美丽精致。在上海青岛有外人居住的乡村，他们的私路，都是以矮短的青草如毯，金黄色的细砂作毡，路侧围以芳香的花篱，路上盖着苍翠绿草，人们在路上散步，恍然如同走在花园的过道上一样。像这样美观道路自能感觉到一种乡村散步的乐趣，彻底涤除生活的烦郁。

衣、食、住、行，是人生的四大要素，我们要使生活艺术化，必先从美化衣、食、住、行做起。我们的衣、食、住、行，既能合于美化的条件，就能以最少的经济力量，得到最大的卫生，最多的兴趣，最大的幸福，我们的精神生活，也自能得到最圆满的发展。凡健康的体格，高尚的人格，以及卓绝的智慧和抱负，都是在艺术的生活环境中熔铸出来的结晶。 uFmuBnqTSuB5kdZde6N/HaGPNz8ly243rS+JK9RmeHq97phnWA1czRTg3iPzfVZ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