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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在玛德莱娜的生活中,一切似乎都走偏了一步。她不再哭,但是,由于保尔常常会被可怕的噩梦惊扰,会从床上惊醒,发出可怖的尖叫(“我敢肯定,他一定是又看到自己跌落下来了!”她一面嚷嚷道,一面无奈地捏搓着手),她便只能匆匆赶到,并开始跟他一起使劲号叫。她甚至还会在他的床头入睡,人们简直都说不清楚,他们俩到底是谁在陪同谁。她非常非常累。

她早先体现在家务方面的那些美德,什么创造性啊,还有组织性啊,全都消失殆尽。还剩下的,就只有积极性这一点了。她在走廊中总是匆匆跑过,带着人们所熟悉的那种焦虑的目光,但她所做的,只是挥动空气,根本无法采取什么有效的必要措施。举个例子,就说保尔的轮椅吧。那次从台阶上跌落下来后,有一个轮子扭曲了,坐垫的正中央裂了,再也不能用了。当蕾昂丝说到要把它拿去修理时,玛德莱娜同意了,是的,当然。但是两天之后,轮椅依然还在那里,在底楼大厅的一个角落里,就像一件圣物遗弃在阁楼上。于是蕾昂丝决定,还是自己亲自来处理这件事。

至于三层楼上保尔的房间,也是同样的情况。它已经不再能适应保尔目前的情况了,必须另外再选一个房间,好好地打扫清理一番。而玛德莱娜,则始终迟疑不决,拿不定主意:兴许换到这里来吧,但是离卫生间太远了,别人向她指出,啊,是的,没错,那么,就换到那里吧,可那是朝北的,保尔恐怕会常常感觉太冷的,而且光线也不太好。玛德莱娜一面瞧着房子,一面啃着一片指甲。是的,说得对,她喃喃道,然后,刚说完不久,她就急忙换了话题。她会一连好几个钟头密切地关注某些次要的细节,若是在 泰坦尼克号 游轮上,她说不定还会开始重新油漆折叠式帆布躺椅呢。

最终,蕾昂丝认定,还是在佩里顾老先生的卧室中,保尔会得到最好的安顿,她说,那里附带一个卫生间,光线也很充足,空间也大。同意,玛德莱娜说,那口气真叫一个坚决,仿佛这个主意就是她自己出的。“雷蒙先生呢,他在哪里?”她问道,“我们就把保尔的床放在窗户旁吧……”

一时间,蕾昂丝闭上了眼睛,很耐心的样子。

“玛德莱娜……我想首先应该来一番整理,好好地收拾一下。在现如今这样的状态中,小家伙不能住在这样的房间里……”

她的意思是说:不能就这样把保尔直接安顿在佩里顾先生去世之后丝毫未动的房间中。玛德莱娜对此表示同意。她做了一个手势,转身朝向她的儿子。

于是,蕾昂丝就干了起来。换地毯、窗帘,擦洗,消毒,搬走旧家具,新买了一套更现代的家具,让一个永远只能坐着却站不起来的七岁孩子得以在其中好好地活着。而为此,需要钱。

“当然,您去跟古斯塔夫商量吧,怎么样?”玛德莱娜说。

本来,得让蕾昂丝改变一下角色,成为女管家,让她那份微薄的工资好好地涨一涨,对此,玛德莱娜显然就没有想过。然而,对于蕾昂丝,钱是很作数的。人们常常听到她哈哈笑着说:“我真不知道钱都跑到哪里去了,它们都从我的手指缝里漏走了。”没错,她几乎没有一个月不是要求提前支薪的。

而茹贝尔那方面,他心里很明白,所有这些工作都相当黏糊人,都不在她这个伴妇的职权范围内,但作为一个有经验的老板,他总是让这个问题悬而不决,他是不会给一个不敢抱怨的女雇员加工资的。

至于安德烈·戴尔库,他没有继续他的家庭教师工作,因为保尔几乎在植物人的状态中,根本无法上任何课,但他继续领着一份薪水。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就在屋子里来回穿梭,胳膊底下夹着一本书,忧心忡忡的样子,祈祷着老天,别让任何人来向他要求索赔。那个他曾熟悉的玛德莱娜·佩里顾,那个常常笑嘻嘻地来推他上床的人,跟眼前这个紧张兮兮的、神经质的、忙里忙外的、焦虑不安的女人再也不能同日而语。他在走廊中遇见她时,她则会对他说,安德烈,您能不能去为保尔买一些画报来,我想尝试为他做一点点阅读,一点点轻松的东西,您瞧,然后,她又马上叫住他,不,安德烈,最好还是买一本讲历险的书,或者一本杂志。我不知道,您尽力而为吧,您能不能马上就去一趟啊?但是,当他返回后,她的心思早已转到别的事情上去了,您能不能请雷蒙先生来一下呢,得把保尔抬下楼去,这孩子得去透透气了。

不得不另找一份职业的前景,令他不免有些抓狂,尤其因为他感到自己正处在某种什么事的门槛上,进退两难。他那篇描写二月份葬礼的精彩文章,尽管没给他带回一文钱来,却已经让他名声在外了。他甚至还有一次受到了玛桑特伯爵夫人的邀请,她每星期一次敞开她在圣日耳曼林荫大道上的家门,请人来做客,她把他当作一个真正的作家,尽管他还没发表过任何作品。为了装点门面,他倾囊而出,买了一件正装——很显然,不是定制的,而是一件二手货,他觉得还相当得新,足以为他制造出幻象;谁知从第二天起,衣服背上的线就绽开了,他让桑提埃的一家缝纫工厂做修补,至于弥补的效果,他认为,还并不算太显眼,因为当他进入一个沙龙时,他并没有从为他开门的仆人眼中撞见那一道狗眼看人低的目光。

至于玛德莱娜,她现在眼睛里只有保尔一个人。很明显,她在以名誉担保,凡事都要亲力亲为。因为暂时没有了轮椅,就得把他抬上抬下,而玛德莱娜并不允许任何人代替她来做。他瘦了很多,体重只剩下十五公斤,对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这并不算太重,但是,毕竟……“但是,还是让我来吧,玛德莱娜小姐!”雷蒙这样说。她有十次差点儿跌倒,而这一切都不算什么。保尔说:“就……就……就让……妈……妈妈……来!”他从来没有结巴得如此厉害。

所有人都瞧着玛德莱娜在他身边忙前忙后,不禁会问,她什么时候才能熬出个头啊。

种种隐私护理,显然,可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天三四次,得把保尔拉起来,放到床上,给他脱衣服,带他去坐马桶,像对待一个婴儿那样给他换内衣,抬起他死一般僵硬的双腿,把他转过来,再转过来,再穿上衣服。这些松弛无力的肢体牵动着你的灵魂。他目光空洞,呆滞,却从来不抱怨。当她按照富尼埃教授的嘱咐,给孩子洗硫化温泉澡、做药理按摩时,人们能听到玛德莱娜在保尔的耳旁喃喃细语,她就像一个谵妄的女人,他则成了她的炼狱。

他那飞窗而出的动作不断地折磨着她的内心。她根本无法阻止自己从中再度看到她兄弟爱德华的那个动作。两个人都是凌空一跃。一个倒在他父亲汽车的车轮下,另一个则是摔在他外祖父的棺材上。佩里顾先生真的是一处必经的轨迹,整个家庭全都粉碎在了那上面。

玛德莱娜想做一个调查。

她就从保尔身上开始做。她让他坐在一把椅子上,面对着她:“妈妈要对你说话,保尔,妈妈需要弄清楚。”你们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保尔脸红了,激动起来,扭转了脑袋,玛德莱娜坚持不懈,保尔结巴起来:“不……不……不,不……”但是,“不,妈妈想知道,想明白,保尔。”保尔开始静静地哭起来,玛德莱娜提高了声调,开始在房间里来回乱走一气,她很激动,揪着自己的头发,“我都快要疯了。”她喊叫起来。保尔哭得热泪滚滚,玛德莱娜厉声尖叫。蕾昂丝出去买东西了,雷蒙听到了叫喊声,便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忙忙抢上楼来,使劲推开房门。好了好了,小姐,您别把自己给抓坏了,没等他抓住玛德莱娜,不让她再在房间里像没头苍蝇那样乱走,小保尔就瘫倒在了椅子上,几乎要倒下,他没有足够的气力挺起身来,他艰难地用手指尖让自己在椅背上稳住,雷蒙先生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松开了当母亲的那个,跑过去救那个当儿子的,厨娘也紧跟着到了,紧紧地抱住了玛德莱娜,蕾昂丝回来时看到的正是这样的一番景象:雷蒙先生把保尔抱在怀中,后者的双腿无力地晃荡着,脸孔朝向天花板,而厨娘,则坐在床上,女主人的脑袋抵在她的膝盖上。

好不容易从这一事件中摆脱出来,玛德莱娜又开始拿当初的疑问来折磨自己。

于是,一种确信在她心中萌芽。在这家里头,应该有人知道一些什么事,不可能不是这样的。

兴许,当时有某个人跟他待在一起。家中的仆佣人员中一定有人犯了罪,这一想法,她先是觉得有可能,而后很快确信无疑了,这就解释了一切。

她召集了所有的仆佣,一共六个人,这还没有算上蕾昂丝和安德烈。她让他们排成一行,这是最没有办法的办法,给人感觉是有人偷了家中的银器,真是滑稽可笑。玛德莱娜神经质地搓着手,有些手足无措,想要问个明白。“发生……事故的那一天,有谁见过保尔来着?谁曾经在他身边?”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回答,每个人心里都在猜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您,比方说,”她伸出食指指向厨娘,“您当时就在楼上,有人对我说起过!”

可怜的女人脸红了,双手揉搓着她的围裙。

“因为……我在楼上有事要做!”

“啊!”玛德莱娜嚷嚷道,像是得了胜一般,“您瞧瞧,您承认了吧!”

“玛德莱娜,”蕾昂丝恳求道,嗓音很柔和,“我求求您啦……”

再也没有人开口。每个人都瞧着自己的脚尖,或是对面的墙。这一沉默让玛德莱娜的愤怒猛增了百倍。她怀疑这里头有一个阴谋,便一个接一个地直接问了起来:“您呢?”

“玛德莱娜……”蕾昂丝重复道。

但玛德莱娜什么话都不听。

“你们当中,是谁推了保尔?”她吼叫道,“是谁把我的宝贝推下了窗口……”

所有人都不解地瞪大了眼睛。只要她还没有问出个结果来,谁都不许从这里走出去,她要去警察局,要去找警长。“要是没有人愿意承认,你们就全都得去蹲监狱,你们听清楚了吗,你们所有人!”

“我要知道真相!”

然后,玛德莱娜停下来,她瞧了瞧这一小拨人,仿佛这时候她才发现他们原本就在眼前,接着,她一下子跪倒在地,呜呜大哭起来。

这个女人跪在地上,嗓音沙哑,呻吟不已,此情此景还真有动人的地方,但没有人上前来帮她一把。仆人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那里。到了晚上,好几个人提出辞职。玛德莱娜在床上躺了两天,只为给保尔换尿布,才勉强起来一下。

从这一天起,公馆就沉浸在了一种奇特的麻痹状态中,仆人们默不作声,要说话也是很小心,他们对夫人很是怜悯,但他们还是想出外寻找新职位,寻找一个不会把你当作杀人凶手的新东家。总而言之,他们在抱怨保尔少爷,这可怜的少东家,这一位,他带来的麻烦也实在太多了……

百般猜测之后,玛德莱娜不禁想入非非,觉得对此可怕问题的答案会来自天上,她在非理性中折腾了一阵之后,便转向了教堂,而在她弟弟爱德华死后,她曾一度把教堂丢得远远的。

圣方济各-沙雷氏教堂的神父毫不吝惜地把自己唯一的建议给了她:耐心等待,听从天主的意愿。既来之则安之嘛,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从天主教到占卜,那只是程度问题,玛德莱娜开始求助于占星术士、算命先生,以及通灵者。她不想自己一个人去,便拉上了蕾昂丝陪她一起去。

她们前去拜访了一些通灵者,有看手相的,也有看面相的,有玩心灵感应的,也有玩数秘术的,甚至还有一个塞内加尔的巫师,他会从布雷斯鸡的肚子里掏出肠子来看。他安慰她们说,保尔是想扑向眼下正在此地的他母亲的怀抱呢,他从三层楼上所做的这一举动并没有动摇他的信念,鸡肠的卦象是明确的。所有这些方法都有一个常数:要弄清楚这一问题,仅仅一次拜访是不可能做到的,必须来上好几次。

玛德莱娜带上了照片、头发,还有保尔一年前掉的一颗乳牙。她一面哭,一面听着种种相当模糊的解释。一个占星家从星辰的掩合运势中就看出了保尔的坠落,那是天命所定,她们绕了一个大圈,还是回到了天主。蕾昂丝惊惶不已,眼看着钞票大把大把地出去,她们已经花费了六千多法郎。

玛德莱娜还没有天真到会相信别人对她讲的那一切。她陷入了极度的不幸中,都不知道该怎么想,该相信谁了。她焦躁不安,惶惶不可终日,无端地从一种想法滑向另一种想法。她的创造性彻底泡了汤,连同令人绝望的规则性。

轮椅终于修复,送了回来。

保尔的情况既没有什么好转,也没有变得更糟,但是,至少,玛德莱娜可以推着轮椅带他在楼层中转悠了,能够一直带他到卫生间,而不必冒让自己骨折的险了。他的面前放了一个小桌子,上面可以摆一些东西,一本书啦,一个玩具啦,但保尔从来就不会去读,不会去玩,他把绝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瞧着窗外。

房间也终于整理好了。一点儿都看不出来早先佩里顾先生书房的样子。对墙纸,蕾昂丝选择了鲜亮明快的色彩,窗帘也换成了浅色的。保尔说:“谢……谢妈……妈……妈妈。”

“亲爱的,这一切全都是蕾昂丝做的。”

“谢……谢,蕾……蕾……蕾昂昂……”

“我的小宝贝,这都不算什么,”蕾昂丝说,“要紧的,是这一切能让你喜欢。”

当蕾昂丝提出要雇一个护士时,玛德莱娜大手一挥,当即否决了建议。

“保尔嘛,就由我来照顾了。”

夏尔所继承的二十万法郎遗产,全都投到了他的房地产经营中,当一个长得贼眉鼠眼的红头发小个子记者,口口声声地宣称“对殖民地大街上那个建筑工地很感兴趣”,特地前来采访他时,夏尔便理所当然地又昂起首挺起胸来了。

“让我觉得有些忧伤的,”那记者说,“不是工程本身,而是工程的停顿。中断三天,然后,又重新复工……”

“这又怎么了呢?”夏尔嚷嚷起来,“既然一切重新复工了,那就一切正常呗!”

“我在硝石库慈善医院找到的那个工人可远不是这么想的……情况很糟啊。家里有四个孩子,还有一个什么都不会干的女人,而当老板的,想起他的时候只会责怪他的疏忽,不过还是给他塞了一个小小的红包,当然不会太厚啦,只够用来买几根拐杖的……”

夏尔很纳闷儿地瞧着他:来者到底想要说什么呢?

“我想写一篇报道。一个工地的周记,就那么一下,一个好端端的人便从地板上穿了出去,摔到了楼下那一层,一条腿就这么断了,住院,确认损伤,您也看到了,事情就是这……”

夏尔立即想象到了这一切导致的乱象。

“我本打算好好写一写这些的,但您放心好了,我更希望得到一笔钱,就此我可以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

夏尔也一样,一生中基本就是什么都不做,他完全能明白,但是,这一切来自于一个工薪阶层者,这事儿让他觉得有些不地道。而记者,倒是显得相当达观:

“您知道,一条信息一旦公布出来,就会极大地丧失它的价值。而守住了秘密,它就值钱得多。这也就等于说,只有独特性才能得到奖励……”

“请问您是……”

夏尔在寻找着恰当的字眼。

“……一个记者,佩里顾先生。而一个记者,他是懂得一条信息的价值的。在这一领域中,我可是个行家,您的那一条值得一万法郎。”

夏尔差点儿背过气去。

眼下,他在报社的候见厅里踱起了方步,当儒勒·基约多来到他的办公室时,他撞上的正是夏尔这张愤怒满满的脸。

好一桩丑闻,殖民地大街的工地,不合格的材料,一个红头发的记者(这是一个罩得住警察局和医院的小伙子),一万法郎。

“我亲爱的夏尔,”他宣称,“您完全有道理!我这就让他过来,我们马上就止住这一切。”

夏尔满意了,轻松下来。当他们握手时,基约多问道:

“哦,对了,夏尔……您说到的那家企业,那边……布斯凯兄弟公司……他们在报刊上打广告了吗?”

“哦,没有!可顾客全都奔他们那里去了!简直邪了门儿了。”

“真遗憾!好了,行啦,夏尔,再见了。至于那个年轻记者,我希望他表现得通情达理……”

虱子多了不怕痒,麻烦见得多了,夏尔也就获得了第六感。

“您这是怎么说的,您还‘希望’……您难道还不确信吗?”

“这是因为……这里头有个基本道义问题,我亲爱的!一个报刊经理不能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来的,那将有悖于职业道德!”

这话说得荒唐至极。《巴黎晚报》跟一家真正的报纸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在这里,连一个记者都没有,有的只是雇员。

“我来试一试,但假如他拒绝……”

“那就让他滚蛋!”

“我可不能没有这一类雇员,夏尔!工薪都不高的!实在不可或缺!啊,当然,要让报纸活下去,我们真的是希望有更多的广告……有四万法郎的广告费,那我对您的事情就会更泰然……那样的话,就能让我叫他闭嘴!”

夏尔被吓晕了。四万法郎……

“好吧,”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去看看,我……去看看……”

基约多打开了办公室的门,然后,把一只手搭在了对方的肩膀上。

“而巴黎水泥沙公司,请您告诉我,他们,他们打广告了没有?”

夏尔刚刚欠下了一笔七万五千法郎的债,定好的广告才没有发。

他将不得不痛下决心,来玩一番不太光彩的手段,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切都已不可避免了。

古斯塔夫·茹贝尔就那样让一段关切期悄然过去,但现在已经是五月份了,他觉得,再长久地等下去可就糟了。

他在玛德莱娜对面坐下来,准备给她解释种种事情,但这年轻女子直瞪瞪地盯住他看,仿佛他是在说外语。他抓住了她的双手,然后像对孩子似的对她说:

“您是银行的董事会主席,玛德莱娜,而一个主席,那是要主持……”

“主持董事会吗?”

她有些慌乱。

“您要亲自出场。当然,我可以撰写一份小小的发言内容,肯定一下银行始终处在稳稳的掌控之中。没有人会问您什么问题的,这您就放心好了。”

董事会在一个巨大的会议厅里召开,就在公司所在大楼的顶层。按照要求,会场中摆放了一张大桌子,足够让六十多人全都坐下。

在一片令人不寒而栗的寂静中,玛德莱娜走进了会场。

见她到来,所有人都站立起来。好一个幽灵般的女子,穿一身别致的套装,一只手上拿着一沓文件,手微微一颤,纸张一下子就散落到地上,人们赶紧上去捡,但文件得重新按照顺序整理好,这就费了好长一段时间,看得出,所有人的脸上都显现出困惑。

如同古斯塔夫向她建议的那样,她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众人坐下。六十多人的眼睛齐刷刷地盯住了她,静静地等待着被她说服。

她的发言是一场灾难。迟迟疑疑,吞吞吐吐,一再口误,颠三倒四,莫名其妙,常常还让人听不见,简直是悲剧。人们时刻都在担心,怕董事们会悄悄地推门离场,等她讲完话时,全场可能就只剩下彼此间有十五米距离的三四个绝望的股东了。

但情况完全不是那样。

当她最终重新抬起头来时,全场鸦雀无声。古斯塔夫站起来,开始一边鼓掌,一边瞧着她,紧接着,全体董事都鼓起掌来,彻底的成功。

所有人都是那么真诚。

其实,他们最根本的担心就是,这个大权在握的女人会渴望领导银行事务;现在,他们算是彻底放心了。他们之所以鼓掌,是因为她什么都不懂,只懂得留在自己的位子上。

古斯塔夫·茹贝尔通过组织这次大会,通过起草她那篇过分具有技术性的讲话,服从了几个月之前马塞尔·佩里顾早已表达过的意愿:“玛德莱娜将是我唯一的继承人,古斯塔夫,听明白了吗?但是……一定得劝她不要参与到事务中来,她会明白,那不是她的事。而假如她有了这种意愿,请千万千万让她打消念头。”

她出席了一场没完没了的会,但没有多说一句话。她退场时受到了众人的簇拥。每个人都想跟她打招呼,心里都很清楚,在下一年之前,恐怕谁都没有机会在类似的场合中再见到她了。

玛德莱娜死盯着墙壁、窗户,转过身来,又转过身去,这让她回想起早先的那些夜晚。那时候,她不得不耐心地等待再等待,到最后才去“上面” 找安德烈。这是他俩之间当初的表达法:“晚上见……那上面。”她为此感到羞愧,仿佛回忆起自己当初的幸福时刻,就是对她儿子如今处境的辱骂。

快子夜了。

她不得不花费了一个多钟头才做出决定,打开自己卧室的门,穿过走廊,走向小楼梯,上楼。

她来到了安德烈的房门前,耳朵贴在门上听,什么都没听到,她抓住门把手,一扭。

安德烈惊了一跳。

“玛德莱娜!……”

惊讶,尴尬,恐慌,根本无法说出这一记喊声所包含的一切情感。安德烈手中捏着几张纸,还有一支笔:“玛德莱娜,玛德莱娜。”他的嗓音在颤抖,他赶紧把手里的纸放到床头柜上,怔怔地呆在了那里,眼睛直盯着她,仿佛都不认识她了,简直就像是一个考古学家面对着一处意外发现的古迹。

玛德莱娜立即伸出了胳膊,她很想对他说:“别害怕!”她已经后悔自己就这么过来了。她瞧着床,就在这床上……羞愧又一次攫住了她,她脸红了,她真想在胸前画个十字。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您请坐,玛德莱娜……”安德烈嗫嚅道,仿佛他们还得担心被人发现。

坐到床上去吗?不,她不愿意。那就只有椅子了,安德烈把椅子拉了过来。他对她一直就以“您”相称,就像他们早先当着众人的面时那样。

“请原谅,安德烈……”

他递给她一块手帕。她恢复了一下镇定,瞧了瞧身边,仿佛这才看到了房间,她回想起的房间好像并不是这么小。

“安德烈……我想听听您的意见……在您看来,为什么保尔……”

她又哭了起来,好啦,玛德莱娜,好啦。她终于说明白了她的问题,这问题立即就具有了自责的意味。

“您就别这样折磨自己啦,”安德烈说,“我敢保证,您这么不公正地对待您自己,是一点儿用都没有的。”

“我做得不对,是不是?”

玛德莱娜想到了神圣的惩罚。但是,这一疑问一旦在这个房间说出来,可就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当作了迄今为止所发生的一切事的缘由。安德烈还没有准备好。

“您因此就是一个糟糕的母亲吗?”

“反正,不太上心的,算是吧……”

“保尔并非独自一人,有您,有我,有他的外祖父!所有人都爱他……”

他说这话时用了一种激烈的口吻,这让玛德莱娜感到心里稍稍好受了一些。她并没有意识到,他其实早就这样说过了。于是,她站了起来,指着他的那些纸张。

“您正在工作吧,我打扰您了……是在写诗吗?”

她瞧了他一眼,就仿佛他是一个孩子,正处在他初领圣体的前夜。

“我为您感到幸福,安德烈。”

她走近房门,突然想起来,开门时得猛地使劲拉一把,以免它发出吱呀声来。

安德烈感到很难受。

她的这次即兴来访,向他证明了他在这个公馆中地位的不可靠性。看来,他必须走人了。可是,没有了这份家庭教师的工钱,他又怎么活呢?他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他找到工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的资历只允许他寻找法语或拉丁语教师的职位。首先,得找到一份差事,然后还得上几十个钟头的课,换来一份微薄的工钱,靠它来换吃的、穿的、住的。我的上帝,他实在是连四十法郎的预付款都付不起,可房租还在不停地往上涨!

玛德莱娜走到了门口,又转过身来。

“我想对您说,安德烈……”

她低声细语,像是一个在教堂里说话的女人。

“您跟保尔在一起曾是那么融洽……没错……您可以一直留在这里,只要您愿意……我希望,保尔,有那么一天,会……您就不要犹豫了……”

安德烈从来都不知道他对什么不应该犹豫,因为玛德莱娜突然住了口,消失了,关上了房门。

安德烈继续留在了佩里顾家族的府邸中,他假装相信,那是“生存的必要性”——他也不得不如此屈尊地提到它——迫使他留下来的。事实上,他的自尊心比他心里想的要少多了。在玛德莱娜的授意下,一个女佣每星期去他的房间走一趟,他的衣服有人来洗,他的房间有人来生火,他的工资继续发放,每两个星期一次,在星期一领。

当玛德莱娜遇上他时,她就停下来。哦,安德烈,您好吗?她细细端详他,就像她端详自己的儿子小保尔那样,那是我们能在某些母亲身上发现的对待自己时混杂了亲切、大方、怜悯的情感。 D1UsgMY8j4MWVhfjSKBFSKBjdOIPJ/y/wSacj98Ha3i+KtK6HFfEOn0foEcGGrj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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