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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冷空气突然降临巴黎。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乳白色的天空下,密密匝匝的云层一直很难被刺破,直到一场无孔不入的冷雨的回归。

在周围的一片昏暗中,公证人乐塞福大人的办公室亮着灯,人们进屋后会抖一下外套上的雨水,然后将外套挂到衣帽架上,接着,才坐下来。

奥尔藤丝坚持要求在场,陪同在她的丈夫左右。这个缺胸脯缺屁股还缺头脑的女人把夏尔当作一个奇人。从来就没有过什么能证实她对他的过高评价,但她始终一如既往地对他生出无限的赞赏,而且,这种赞赏还因她对大伯子马塞尔的憎恨而激增十倍。在她看来,马塞尔纯粹是出于嫉妒之心,总想控制他的兄弟于股掌之间。若是说,夏尔总算获得了相当大的成功,那肯定不是靠了他的兄长,而是相反。除了葬礼本身,还有遗嘱的公布,这些都意味着马塞尔·佩里顾的彻底故去,这一匹老劣马,是绝不会错失任何机会来催生事端的。

就这样,夏尔和奥尔藤丝出现在了第一排,而茹贝尔,他的位子本来应该在后边,但他坐在了他们旁边,因为他代表的是拒绝离开医院的玛德莱娜。

小保尔的情况不是很好。虽说他已经脱离了昏迷状态,但古斯塔夫去他的床前看过一眼,发现他简直就像一具活死尸,情况实在令人沮丧。在一个如此关键的时刻代表玛德莱娜出场,这就清楚地表明,他作为配偶的地位可绝不是篡夺来的。

这一排的另一端,坐着蕾昂丝·皮卡尔,她戴着一条淡紫色的面纱,双手交叉,放在膝头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楚楚动人。她代表的是保尔。赞美天主,这姑娘可真是漂亮啊。除了古斯塔夫这个正人君子,在这办公室里的每个人都被她电得有些激动,或者像奥尔藤丝那样,有些别扭。

公证人乐塞福的开场白,杂糅了司法论述与私人回忆,持续了足足二十多分钟。经验老到的他心里很清楚,从来不会有人胆敢在如此的情境中打断一个公证人的话,因为,听者常常会担心,生怕不合时宜的行为会给他们带来不幸,眼下,可绝不是贸然冒险的时刻。

每个人都苦苦地耐着性子,心不在焉地胡思乱想。

奥尔藤丝想着她的卵巢,很长很长时间以来,它就疼痛不已,医生每一次做检查时,都会给她带来可怕的剧痛,她听说过这方面的各种故事,从头到脚都为此而战栗,她实在是恨透了自己的肚子,因为它给她带来的尽是烦恼。

夏尔,则仿佛又看到了公共事务部一个小公务员那张丑陋不堪的嘴脸,他在说:“您所要求我的,实在太复杂了,议员先生……”他一边伸手指着隔壁办公室的门,一边嗫嚅道:“另一位,那儿,他有个大胃口,您想象不到的……一个贪得无厌的……”但愿他从此就能摆脱困境,夏尔一边想着,一边轻轻地跺着脚。

蕾昂丝好奇地琢磨着,不知道人们将会谈到多少数目的钱,她想那一定是个天文数字。她很爱玛德莱娜,但是必须承认,跟富得有些过分的人生活在一起,恐怕是一件很艰难的事。

古斯塔夫,准备再次好好瞧一瞧一道道大菜的正式出笼。

“而我们亲爱的马塞尔·佩里顾,如此恳请我记录他口授的最终意愿。”

开场白终于结束,时间已经快到十一点了。

马塞尔·佩里顾的财产估计有大约一千万法郎,体现为他所创建的工业信贷与贴现银行的股票,此外还得加上普罗尼街上那座府邸的房产价值,计二百五十万法郎。对这一数目,夏尔很是惊喜,原先他真的大大低估了。

马塞尔·佩里顾的遗嘱已经安排好了继承的位序,依各继承人的重要性来决定他们的排序。自从他儿子爱德华死后,玛德莱娜就成了他唯一的遗产直接继承人。她继承六百万法郎还稍稍多一点,外加家族的府邸。茹贝尔,他的代理人,只让情绪流露于睫毛的一记眨动。落进了玛德莱娜口袋里的那一切,恰恰就是他损失的那一切。

很合乎逻辑的是,佩里顾这一姓氏的最后一个拥有人,保尔,得到了三百万法郎的国库券,可以说,没希望获得什么重要利益,不过其价值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受损。而这笔遗产的管理权则归于保尔的法定监护人玛德莱娜·佩里顾,他可以从他二十一周岁起亲自掌握它。

茹贝尔,这个算得比谁都精明的人,一直在监视着计算结果呢。现在,他终于惊讶地看到了,他的老板是以何等方式分配了其余的一切,因为,假如除去府邸的房产,马塞尔经过两番周折,已经给出了他百分之九十的资产。

夏尔谦卑地低下了脑袋。从逻辑上说,该轮到他了,但实际上,这既是真的,又不是真的,因为接下来的赠与涉及的是他的女儿们。她们每人各得到了五万法郎,这个数目为她们的父母所能提供给她们的嫁资大大地增补了一笔。

茹贝尔已经在心底里微笑了,他已经不再需要算了,但他所等待的,远比他想象的还要更糟糕。夏尔·佩里顾看到自己获得了二十万法郎……可怜兮兮的一笔。仅仅只是兄长财产的百分之二。他收到的不是一笔遗产,而是一记耳光。猛地一击下来,他已经满脸通红,眼神定定的,如一只死鸟。

古斯塔夫·茹贝尔,倒是不惊讶。“我为他做得够多了,私下里,马塞尔·佩里顾说过。他一个人,除了会制造灾难,什么都做不成。就算有钱,他也会在一年时间内就破产,带上全家人……”

剩余的财产有五万法郎,分摊给了一些机构,例如赛马俱乐部、西部汽车俱乐部、法兰西赛车俱乐部(马塞尔很喜欢各种俱乐部,但从来不涉足其中)。

最致命的一击显然来自于一份赠与,二十万法郎,给了几个老战士协会,他们象征性地代表了他死去的爱子爱德华·佩里顾。象征,仅仅它本身,分量就足足可抵夏尔整个人!

公证人乐塞福已经在宣读结语了:

“给陪同了我多年的忠诚的、彻底的合作者古斯塔夫·茹贝尔:十万法郎。并给佩里顾公馆中的雇佣人员:一万五千法郎,这笔钱将由我女儿来提取并分发,用来贴补日常家用。”

茹贝尔保持着夏尔根本就没有的那种冷静,很显然,他是带着怨恨来评价这一遗赠的。这不是一记耳光,这是一种施舍。他一直到最后才被提到,只排在那些清洁女工、司机与园丁之前。

夏尔瞧了瞧周围,似乎还在期待会有另外什么人出来干涉。但是,遗嘱已经读完了,公证人合上了文件夹。

“嗯……请告诉我,先生……”

“别叫我先生,叫我大人。”

“是的,大人,请告诉我……这一切是不是合乎正规?”

公证人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假如有人胆敢质疑他所提出的一份文件的合法性,那他的权威性就受到了挑战,而他不喜欢这个。

“您这话什么意思,佩里顾先生,什么叫‘正规’?”

“这个嘛,我不知道,我!但是,总归……”

“请您解释一下,先生!”

夏尔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解释的。但是,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很明确,很显然:

“但是,总归,大人!把三百万法郎给一个危在旦夕,兴许明天就将死去的孩子是不是真的很合法?就在您把这笔巨款分给他的眼下这一刻,那可是一个直挺挺地躺在慈善医院病床上的植物人,过不了一个星期,他就将被送往他外祖父的坟墓里去了!我再问您一遍这个问题:这是不是合法?”

公证人慢悠悠地站了起来。他的职业经验告诉他要小心谨慎,但同时也要坚决果断。

“女士们,先生们,马塞尔·佩里顾的遗嘱宣读完了。当然,无论谁要质疑它的合法性,明天起,尽可以告上法庭去。”

但夏尔并没有说出他最后的话,他的做法让人想到了那些丧失了预警系统的狗,它们会毫无节制地吃巧克力或喝油,直到撑死。

“等一下,等一下,”他叫嚷道,而这时,奥尔藤丝一直在拉他的衣袖,试图把他拉开,“假如,眼下这一刻,他就已经死了呢?这孩子,嗯?假如他已经死去了呢?您的这一套玩意儿,它还合法吗?您要把给他的遗产送到坟墓中去吗?”

他做了一个戏剧化的动作,试图拉上包括蕾昂丝在内的那几个人做证明,因为古斯塔夫已经很明显地朝他转过背去,要去穿外套了。

“总之,没错!这样一来,就等于把几百万的钱送给了骷髅,而这一点儿都不碍任何人的事!哎,真是实在太棒了!”

说着,他就大步离开了事务所,简直就是把奥尔藤丝夹在胳膊底下生生地强行拉走的。

公证人紧咬着嘴唇,握了握随之出门的蕾昂丝的手。

“茹贝尔先生……”

他向古斯塔夫示意,“假如您有一分钟时间的空儿,我还有话要说。”于是,他们俩又转回了办公室。

“假如夏尔·佩里顾先生希望的话,他尽可以质疑遗嘱的公平性,但是,为了家族的利益本身,我应该向您……”

古斯塔夫以一个干脆的动作止住了他。

“他不会胡来的!夏尔是个容易动怒的人,但他也是个现实主义者。假如他有此类的一时之怒,那就让我来劝导他好了。”

公证人很有派头地点了点头。

“啊,对了!还有……”他继续说道,像是这会儿才回想起了什么事情。

他打开了办公桌的抽屉,根本没有翻找,就从里头取出一把又宽又扁的钥匙。

“我们亲爱的故去者把这个放在了我这里……是他书房保险箱的钥匙。这是要给玛德莱娜小姐的,既然您是她的代表……”

古斯塔夫接过钥匙,马上塞进自己的衣兜里。他们根本就不想继续对话。两个人都心知肚明,事情肯定涉及一项什么条款,而对此,夏尔一定会很有道理地加以驳斥,这样,对双方来说,无论怎样都会摆不平的。

夏尔怒气未消,一再唠叨。奥尔藤丝试图把手搭到他的小臂上,但他随手就拂了一把,将她推开:“你走开,别来惹我。”她稍稍露出一丝微笑,很欣赏这样的时刻。她的男人被怀疑或是被愤怒所激,这是他即将跳起来的不可或缺的信号,那些猛兽就是这样的,它们正是在受伤时才会亮出它们自己最好的一面。他越是像战败,她就越是得意扬扬。听完遗嘱宣读的回家途中,她情绪高涨,就等着瞧吧。

汽车穿越了跟夏尔的精神状态极其相像的巴黎。看来,会有一段很长时间的恶劣天气。他正在算他的账。在公共职务的换算表上,“好胃口”,意味着一万法郎,“贪婪”,是两万五千法郎,而“贪得无厌”,则是五万法郎。在此基础上,还得加上跟某些次等官僚的交道,他们的图章也是必需的,那就得再加上两万法郎,至于那些难以估计的因素,就算一万法郎吧……

难道我自己也死了吗?夏尔在心里问自己。

一下子,他觉得自己成了孤儿。他特别想哭,但又怕那样做不太像话。他不知道如何走出这个死胡同。他突然特别特别想念他的兄长。

司机启动了雨水刷,还用手背擦了擦风挡玻璃,想抹除雾气。

古斯塔夫瞧了一会儿像雪花一样轻轻飘落的细雨,然后上了车,无论是什么情况,他都选择自己开车。

对这一统治期终结感到忧伤的,并不只有他。

只须走进小保尔躺着的那个病房,看到玛德莱娜两腿搁在一把椅子上睡着了的样子,就能意识到,马塞尔·佩里顾所留下的,实际上毫无意义,因为在他死后,没有任何东西还能长时间延续,一切都将很快地顺水漂走,这是何等的忧伤……

“啊,您来了呀,古斯塔夫?”

玛德莱娜痛苦地挺起身来。

“一切都还好吧?”

“是的,绝对很好,您放心吧。”

这就意味着,玛德莱娜从来都不怀疑,她没有问任何细节。她只是做出反应,好,好,这样更好……好几分钟里,他们就那样一直瞧着保尔,各怀心事。

“乐塞福大人让我把这个交给您。这是您父亲保险箱的钥匙……”

他本想对玛德莱娜讲一讲中国农业的困境,那在她身上恐怕只会产生同样的效果。因此,当她机械地接过那把钥匙时,古斯塔夫故意使劲不松手,以期引起她的注意。

“玛德莱娜……那个保险箱里的东西,并不属于遗产继承的范围,您可明白?假如税务……还请您小心为好。”

她点了点头,但是很难知道她是不是衡量过了人们对她所说之事的范围。她开始哭起来。他本能地张开了胳膊,她便就势靠到了他身上,抽泣起来。这是一个很别扭的情境。好啦,好啦,他说,但玛德莱娜就像是拔开了泪腺的塞子,号啕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说:“古斯塔夫,哦,古斯塔夫。”很显然,她并不是真的在对他说话,但是,换作你代替一下茹贝尔看看,他会怎么想呢?

这样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终于,她抽出身来,吸溜吸溜地吸着气,他赶紧上前,递上他的手帕,她接过手帕,使劲地擤鼻涕,一点儿都顾不上装作文雅了。

“请您原谅,古斯塔夫……我实在不应该这样当众出丑的……”

她紧紧盯住了他的眼睛。

“谢谢您为我特地来了一趟,古斯塔夫……谢谢您做的一切。”

他咽下了一口唾沫,发现他手里还留着那把保险箱的钥匙。他把它递过去给她。

“不,还是您留着它吧,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说,您看这样行吗?”

然后,她凑近过来,让尴尬的氛围有增无减。她亲吻了一下他的脸颊,这让他不禁目瞪口呆。他本该说点儿什么的,但她已经转身,很优雅地靠在了保尔的床上。

他走出了医院,来到街上,上了汽车。车上的雨刷几乎都带不动了,一股股暖风吹来,直奔人的喉咙口。他感到一种暗暗的激动。他还不怎么习惯好好地分析一下自己的心态,只是一味想弄清玛德莱娜到底要对他表达什么。兴许,连她自己都说不出个头绪来呢。

一来到佩里顾家族的府上,他就把外套递给女用人,如同以往习惯的那样,一秒钟都不等,就匆匆走上了通往书房的大楼梯。

跟他最后一次在此与他老板会面的时候相比,房间里没什么太大变化,人们只是从中看见了一些引人伤感的物件,例如他摆在书桌上的眼镜,他只在晚上才抽的烟斗。

没有等一秒钟,他就掏出钥匙,跪在保险箱前,打开了它。

他在里头发现了一些家族文件,一些个人笔记,还有一个国王蓝色的布口袋,一根绿色的细绳系紧了袋口,里面装有二十多万法郎的现钞,另外还有价值几乎两倍于此的外币。 qXevfDiE8EF33pqKFwlV9lvfV6BcXU9PVJ3WMo7QrTU8kh0y2O5qfYjnXUL4SA5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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