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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少女走后不久,大家也纷纷散去。归途上,巨势向艾克斯特打听,艾克斯特回答说:“是美术学校的一个模特儿,叫韩斯小姐。正如你看到的那样,举止有些乖张,所以叫她‘疯子’。因与其他的模特儿不同,不肯裸露身体,故而怀疑她是不是有缺陷。她的来历没人知道,但很有教养,气度不凡。未见有什么不端的行为,很多人都愿同她来往。长得实在是漂亮,这你是看到的。”

巨势又说:“我画画倒正用得着。等画室收拾好那天,请通知她光临一下。”

艾克斯特答应道:“知道了。不过她已非十三岁的卖花小女孩,要研究裸体,不觉得危险吗?”

巨势说:“你方才说过,她不做裸模。”

艾克斯特说道:“诚如所言。不过,她同男人接吻,今天倒是初次见到。”

听了艾克斯特这句话,巨势的脸一下红了起来。也许是席勒纪念碑附近,路灯昏暗,他朋友没看出来。到了巨势下榻的旅馆前,两人分手作别。

一星期后,在艾克斯特的周旋下,美术学校借了一间画室给巨势。南面是走廊,北面有一扇大玻璃窗,占去半面墙,同旁边的画室仅用一道帐幔隔开。当时阴历六月半,学生大多旅行未归,所以隔壁无人,不必担心别人打扰,倒还差强人意。巨势站在画架前,指着他画的“罗蕾莱”,对刚进画室的少女说道:“您问的,就是这幅画。虽然您觉得可笑,但就在您嘲笑的时候,您的神态同这幅未完成的人物,却极其相似,尽管您不那么认为。”

少女大声笑了起来:“请别忘了,那天晚上您说过,‘罗蕾莱’的原型,卖紫罗兰的,不就是我吗?”随即敛容正色道,“您不相信我,确也难怪。他们都叫我疯子,恐怕您也这么认为。”听她的话,倒没有戏谑的成分。

巨势半信半疑,忍不住对少女说道:“别再折磨人了。我额上至今还感到您热烈的一吻。虽然我认为那仅是瞬间的儿戏,不知有多少次想尽量去忘掉,可是,心里的疑团,始终解不开。唉,请您说说您真实的身份吧,不要让我再痛苦下去了。”

窗下的小几上,堆着刚从行李中取出来的旧画报、没用完的油画颜料管和留在粗糙的烟斗上的香烟头。巨势靠在茶几上支腮静听,少女坐在对面藤椅上,款款说道:

“该从哪儿说起呢?在这所学校,拿到模特儿执照时,我用的姓是韩斯,那不是我的真姓。我父亲叫施坦因巴赫,是名重一时的画家,曾受到当今国王的赏识。我十二岁那年,王宫冬园举行晚会,父母都受到邀请。晚会快结束时,国王不见了。人人感到惊讶,便在热带植物茂盛的玻璃暖房里到处寻找。园子的一角,是著名的‘浮士德与少女’雕像——坦达尔基尼斯的杰作。父亲找到那儿,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叫:‘救救我!救救我!’他循声找去,走到金黄拱顶的亭子门口。亭子周围是密密的棕榈树,煤气灯虽给叶子挡着,光线依旧泻到五颜六色的玻璃窗上,淡淡地映出奇怪的人影。这时,有个女人挣扎着要逃开,却被国王拦住了。等到看清女人的面庞,父亲心里真不知是什么滋味。那女人就是我母亲。事出意外,父亲略一踌躇。‘请原谅,陛下!’说着便把国王推倒,母亲趁机得以逃掉。国王冷不防给推倒,爬起来便同父亲扭打在一起。国王身强力壮,父亲哪儿敌得过,被国王压在身下,用喷水壶猛打一气。内阁秘书官齐格莱尔知道这事,曾经劝谏,本应将父亲关进新斯万斯坦古堡,因有人说情搭救,便放了出来。那天晚上,我在家里等着父母。用人禀报称父母回来了,我高高兴兴跑出去一看,父亲是给抬回来的,母亲则抱住我痛哭。”

少女沉默了一下。此时天空比早晨更加阴沉,下起雨来,阵阵雨点,哗啦哗啦打在窗上。巨势说道:“昨天报纸上,说国王疯了,已住到施塔恩贝格湖附近的贝尔格城。这病是不是那时得的?”

少女接着说道:“国王不喜欢繁华,所以住在偏僻的地方,昼寝夜起,已经很久了。普法战争时,他在国会里压倒天主教一派,公开站在普鲁士一边,可谓国王中年的功勋,可惜渐渐被他的暴政所掩盖,虽然没有人公开讲,但是对陆军大臣梅林格和财政大臣李德尔等人,无故便要判人死刑,这事情尽管秘而不宣,却是无人不知。国王白天休息时,屏退一切侍从,梦中常常喊‘玛丽’,据说有人听见过。我母亲也叫玛丽。无望的单相思,岂不更加重国王的病情!我跟母亲长得有些相像,她的美貌,在宫里是无与伦比的。

“不久,父亲病故。他一向交游广阔,轻财仗义,不谙世故,没留下一点家产。后来,在达豪尔街北头,有栋简陋的房子,楼上有空房,我们租了下来。可是自从搬到那里,母亲也病倒了。这样的日子里,人心也会改变。经历无数的苦难,早使我那颗童稚的心,变得憎恨一切世人。第二年一月狂欢节时,所有值钱的衣物都已卖光,由于连日断炊,我便随穷孩子学卖花。母亲去世前,能过上三四天安宁的日子,全靠您的所赐。

“帮忙料理母亲后事的,是住在楼上的裁缝。他说我一个可怜的孤儿,不能置之不管,要收养我,我当时挺高兴,现在想起来痛悔不已。裁缝有两个女儿,极其挑剔,曾见过她们卖弄风情的样子,待收养我以后才知道,一到夜里,常常有客人登门。饮酒大笑,打情骂俏,或是唱歌作乐,客人多是外国人,贵国留学生也有来光顾的。有一天,主人命我换上新衣裳,当时,他看着我笑,那样子很可怕,我一个小孩子家,一点也不开心。过了中午,来了一个四十来岁的陌生男子,说要去施塔恩贝格湖,主人和那人一起劝我也去。也许因为父亲在世时曾陪我去过,玩得好开心,至今仍不能忘怀,所以,我勉强答应了。他们一齐夸我:‘这才是好孩子。’带我去的那男人,一路上倒挺和气,到了那儿,乘上‘巴伐利亚’号游艇,还带我去餐厅吃东西,劝我喝酒,我说喝不惯,拒绝没喝。船到了终点希斯豪普特,那人又租了一条小船,说要划船玩。看到天色已晚,我很担心,便说快些返回吧,他执意不肯,把船划了出去。沿着湖边划了一阵,然后划进一片芦苇,远离人迹,那人才停下小船。我当时只有十三岁,起初全然不知是怎么回事,后来见那人脸色变得十分吓人,便不顾一切跳进水里。事过之后,等我苏醒过来,人已在湖畔渔夫家里,一对穷夫妇照顾着我。我对他们说,我已无家可归,就在那儿住了一两天。这对打鱼的夫妇很纯朴,处熟了,我就向他们说出我的身世。他们可怜我,便把我当女儿来养。韩斯,就是这位渔夫的姓。

“这一来,我成了渔夫的女儿。由于身体瘦弱,桨也划不动,就到雷奥尼附近一家有钱的英国人家里做用人。养父母信天主教,虽然不愿意我给英国人干活儿,但我学会识字看书,全靠英国人雇的家庭女教师帮助。女教师四十多岁,未婚,比起傲慢无礼的小姐,她更喜欢我。三年里,我读遍了女教师不算丰富的藏书,想必有许多读错的地方。此外,还有各式各样的文章,既有科尼盖的交际大全,也有洪堡的长生术,歌德和席勒的诗读了大半,翻阅过科尼西的通俗文学史,也浏览过卢浮宫、德累斯顿美术馆的相册,以及泰纳论美术的译本。

“去年,英国人举家回国,本想再找一家那样的人家做工,由于出身低贱,当地贵族不肯雇我。后来,这所学校的老师无意中发现我,使我有了当模特儿的机缘,最后取得了执照。不过,我是著名画家施坦因巴赫的女儿这身世,却没人知道。如今,我混迹于这些美术家当中,只是嘻嘻哈哈地打发日子。果然,居斯塔夫·弗赖塔克说得不错,像美术家那样的放浪形骸,世上无人能及。单独与之交往时,须臾不可掉以轻心。我存心不靠扰,不接触,没料到,竟成了‘怪人’,正如您见到的那样。有时连自己也怀疑,我不会是个疯子吧?也曾想过,或许是在雷奥尼读的那些书在作祟吧?倘若真是这样,那么世上称之为博士的人,说起来,岂不都该是疯子!骂我疯子的那帮美术家没成疯子,倒真该替自己发愁才是。要是没一点儿疯劲,就当不成英雄豪杰,成不了名家巨匠,这无需塞涅卡或莎士比亚去论述。您瞧,我多博学。要把我当成疯子的,看我不疯,他们好悲哀;不该疯的国王,听说成了疯子,也让人悲哀。世事多悲哀,白天,同蝉声一起悲鸣,夜晚,随着蛙声哭泣,可是,却无人为此感到悲哀。我觉得,唯有您不会无情地嘲笑我,所以才畅诉衷曲,请别见怪。唉,难道这也是发疯不成?” Rh/WCW+o7G6QNxDRLbfwxB5tESbudOPZYh0ov1mU/GI2cKID8jp8PljHHw/60xi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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