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头雄狮拉的车上,站着巴伐利亚女神的雕像,英姿挺拔,听说是先王路德维希一世命人置于凯旋门上的。其下方,沿路德维希大街向左拐去,有一处高大的屋宇,是用特兰托大理石垒成的。这儿就是巴伐利亚首府著名的景观美术学校。校长皮罗蒂,闻名遐迩。德意志帝国的艺术家自不用说,来自希腊、丹麦、意大利等地的画家、雕塑家,亦不计其数。下课之后,他们便进学校对面的密涅娃咖啡馆,饮酒喝咖啡,各自消遣。今夜,煤气灯光映在半开的窗上,室内的欢声笑语飘溢户外。这时,拐角处过来两个人。
走在前面的一个,褐发蓬乱,自己毫不在意,宽大的领结歪在一边,不论谁都可看出,这是美术学校的学生。他停下脚步,对身后黑皮肤的小个子男人说道“就是这里”,然后推开门。
扑面而来的,是室内弥漫的香烟气味。乍进屋,眼睛一时无从辨认屋内的人。虽说夕阳已经西下,但热气不减,一应窗子全敞开着,身处烟雾中的人,倒已习惯了。“这不是艾克斯特吗?几时回来的?”“居然还活着!”只听见他们七嘴八舌纷纷打招呼,艾克斯特想必同在座诸公是熟人。这时,周围的客人怀着好奇打量他身后的人。被盯着瞧的人,也许觉得待客无礼,遂蹙起眉头,但随即转念微露笑意,把满座的客人扫视一番。
他从德累斯顿来,刚下火车。咖啡馆内的景象处处不同,很吸引他的注意。屋内摆着几张大理石圆桌,铺着白桌布的桌上杯盘狼藉;没铺桌布的桌上,客人面前摆着四五个陶瓷酒杯,杯子是圆筒形,有小酒壶那么大,柄呈弓形,上面盖着带合页的金属盖;未坐客人的桌子上,一色扣放着咖啡杯,杯子底上置一小碟,内放几块方糖,颇为奇怪。
客人的装束、谈吐,各不相同,但不修边幅是一致的。不过,并不显得卑俗,不愧是从艺之辈。其中最热闹的是屋中央大台子上的一伙人,别的桌子净是男客,唯独这张台子有位少女。见到随艾克斯特进来的人,打了一个照面,两人不禁都有些讶异。
对这伙人来说,刚来的人可谓稀客。而少女的芳姿,也足以令来客动容。她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戴一顶没有饰物的宽檐帽子,面庞宛如古典的维纳斯雕像,举止自有一种高贵之处,绝不像泛泛之辈。艾克斯特在邻桌一位客人肩上拍了一下,不知在说什么。这时候,少女含笑邀请道:
“这儿能说点趣事的人一个也没有。这样一来,不打牌,便去打台球了,说不定还想看点无聊的玩意儿。能不能同贵客一起过这边来?”清冷的声音,令刚来的客人侧耳细听。
“承蒙玛丽小姐相邀,敢不从命?诸位,请听我介绍:这位是从遥远的日本来的画家——巨势先生。今日来此,是想成为‘密涅娃’的一员。”经艾克斯特介绍,随同前来的男子走上前去向大家点头致意。起身自报姓名的,都是外国人。不过,坐着回礼的,也算不上失敬,这应看作他们的习惯。
艾克斯特接着说道:“诸位知道,我是回德累斯顿省亲。在那儿的美术馆,认识了巨势先生,遂成朋友。这次,巨势先生说要来美术学校做短暂逗留,动身时,我便随他一起踏上了归途。”
大家纷纷向巨势表示,为结识他这位远方来客而感到由衷高兴,并接二连三地问道:“贵国的人在大学里时常能见到,但在美术学校,阁下还是头一位。今天初来乍到,绘画馆和美术会的画廊恐怕还未及参观。但根据在别处所见,您对德意志南方绘画,有何高见?”“此来的目的是什么?”
玛丽连忙拦住道:“停停,停停。大家同时发问,怎么不想想,叫巨势先生多为难呀!请安静,这样人家才好回答。”
“女主人好严厉呀!”大家笑道。
巨势的语调稍有不同,但德语说得相当流利:“我到慕尼黑来,这不是第一次。六年前去萨克森,曾经路过此地。当时只顾看绘画馆里陈列的画,未能结交学校的各位同人。因为离开故国时,目的地是德累斯顿的美术馆,心里急盼尽快赶到那里。今天,旧地重游,得识各位,这个缘分,其实早在当年便结下了。
“说这些幼稚的话,请各位不要见笑。上次来,正是狂欢节那天,天气晴朗。我从绘画馆出来,已是雪后初晴,路旁的树枝披上一层薄冰,与刚刚点上的路灯交相辉映。成群结队的人,身着奇装异服,戴着白的、黑的面具,往来不绝。各处的窗上都搭着毛毯,以便靠着观景。我走进卡尔大街上的洛丽安咖啡馆,人人都化装,个个别出心裁,争奇斗艳,其中也有穿家常服的人。他们在等‘科罗肖姆’舞或是‘维多利亚’舞开场。”
说到这里,胸前围着白围裙的女侍,两手各握着四五只大酒杯的杯柄,杯里盛着满满的啤酒,晃晃荡荡翻着泡沫。“想等着开一桶新的,便耽误了一会儿,请原谅。”一一递给已经喝完一杯的客人。“这儿来,这儿来!”少女将女侍招呼过来,给手中尚端着杯子的巨势面前也放了一杯。巨势呷了一口,继续说道:
“我在角落里一条长凳上坐下来,看着这热闹的景象。这时,门开了,进来一个卖栗子的意大利少年,年纪在十五岁上下,邋里邋遢。挎着的盒子里,堆满装在纸袋里的炒栗子。‘先生,买栗子吗?’他大声吆喝着。随之进来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旧帽子深深戴在头上,顶端垂在脑后,冻红的两手捧着镂空的竹篮。竹篮里衬了几层常绿的叶子,上面摆着几束不合时令的紫罗兰,一束束包扎得十分可爱。‘买花吗?’她低着头叫卖,声音清纯悦耳,至今难忘。少年和少女,不像是一起的,那少女也不像是等少年进门才趁机进来的。
“这两人情形各异,一眼就能看出。那不像人样,甚至有点可厌的卖栗子少年,同温柔可爱的卖花少女,各自在人群中穿来穿去。走到座位中间,收银台前,有位大学生模样的男子在那里歇着,带来的一只英国种大狗一直趴在地上,这时狗站了起来,塌下腰,伸开四爪,把鼻子伸进栗子盒里。少年见状连忙赶狗,狗吓得直往后退,正好撞上走过来的少女,‘哎呀’一惊,手中的花篮掉在地上。美丽的紫罗兰花束,散落四处,花茎上包的锡纸,晶光闪亮,狗仿佛得到了什么可意的东西,又踩又咬。屋里炉火很热,鞋上的雪融化开来,流了一地板。周围的人,有的笑,有的骂,而落花凋零,委于尘土。卖栗子的少年抬脚溜了出去。学生模样的男人,打着哈欠叱责他的狗。少女看着地上的花发呆,她没有啜泣,难道是因为惯于愁苦,已哭干了眼泪?还是惊得不知所措,没有想到一日的生计化为泡影了呢?过了一会儿,少女有气无力地拾起余下的两三束花。这工夫,老板得到收款女人的通知走了出来,是个脸膛红红、大腹便便的男人,围着白围裙,粗大的拳头叉在腰上,瞪着卖花少女,吼道:‘我这儿有规矩,不允许骗子之类的在店里卖东西。快滚!’少女无言地走了出去,满屋的人冷眼旁观,竟没有一滴同情之泪。
“我将几枚硬币扔在收银台的石板上,付过咖啡钱便拿起外套出了门。一看卖花少女正孤零零地边走边抽泣,喊她也不应,我追了上去:‘喂,好孩子,紫罗兰的钱,我来付吧。’听我这样说,她抬起头看着我。那姣美的脸庞,深蓝的眸子,蕴含着无限的忧愁,只要看上一眼,便叫人断肠。我把袋中的七八个马克尽数放在空篮子中的树叶上。她惊讶得还没张口,我便转身走开了。那姣美的面庞,那一双眸子,时时闪现在我眼前,永远不再消逝。到了德累斯顿,许可我在画廊里临摹,奇怪的是,面对维纳斯、勒达、圣母、海伦这些画像,卖花少女的面庞总是雾一般遮在画像面前。这样,我对自己艺事的长进,毫无信心,整日蛰居在旅馆楼上,简直要把皮长椅坐出窟窿来。一天,我忽生勇猛之心,要竭尽全力,使卖花少女传之不朽。我所见到的卖花少女的眼神,并非眺望春潮的喜悦之色,也非望断暮云的如梦之心,与身处意大利的古迹间,有白鸽飞舞的情境也不相称。在我的想象中,应让那少女置身于莱茵河畔的岩石上,手抚琴弦,哀歌一曲。下面流水滔滔,我驾起一叶小舟,向她高高举起双手,脸上流露出无限的爱意。无数的水中精灵和女妖围着小舟,出没于波浪之间,揶揄嘲笑我这痴汉。今天,来到慕尼黑首府,暂借美术学校的画廊,拿出行李中这唯一的画稿,请求各位师友评判,以期完成这幅画作。”
巨势不知不觉说了许多话,说完,他那蒙古人般细长的眼睛炯炯发亮。有两三个人喊道:“说得好!”艾克斯特听他说完,淡淡一笑道:“各位届时请赏光去看画,一星期后,巨势的画室便能准备就绪。”玛丽听到一半,脸色就变了,一双眼睛紧盯着巨势的嘴巴,手上的酒杯有一阵曾微微发颤。巨势一来,即感惊讶,玛丽与那卖花少女何其相似。她听得入了迷,望着自己的那眼神,毫无疑问就是她。难道说是我的想象在作怪?故事讲完后,少女凝视着巨势,问道:“那卖花的,后来您再也没见到过吗?”巨势似乎一时答不上来:“没有。遇见她的当晚,我便乘火车去了德累斯顿。倘若您不怪我语言冒犯,便实言相告。我的卖花少女,拙作‘罗蕾莱’,以后您会看到,毫无疑问,画的正是您。”
众人大声笑了起来。“我并不是画中的人。我觉得,同您之间,隔着那个卖花少女。您以为我是谁?”说着少女站起身,半认真半调侃,用熟悉的声音说道,“我就是那个卖紫罗兰的,对您的情意,愿以此回报。”少女隔着桌子,伸手捧住巨势低垂的头,在他额上亲了一吻。
这阵乱哄哄之际,少女碰翻了面前的酒杯,溅湿了衣裳,酒洒在桌上,蛇似的逶迤流向每个人的面前。巨势觉得有一对滚烫的手心,捂在自己两耳上,没等他惊觉,比手更热的双唇贴上了他额头。“不要叫我的朋友昏过去呀!”艾克斯特喊道。有一半人从椅子上站起来,有一看客说:“真是非同寻常的好把戏。”另一人笑道:“我们倒成了没娘儿了,可叹可气。”其他桌上的人也饶有兴味地瞧着热闹。
坐在少女身旁的人说道:“也该照顾照顾在下嘛。”伸出右手搂住少女的腰肢。少女喊道:“哎哟哟,好没教养的没娘儿!对于你们,这才是最合适的亲吻!”少女大声说道,挣脱开站了起来,一双美目,仿佛要射出电光,傲然藐视一座的客人。巨势只是目瞪口呆,看着眼前的情景。此时的少女,既不像卖紫罗兰的小女孩,也不像他的“罗蕾莱”,却正是凯旋门上的巴伐利亚女神。
不知是谁喝完咖啡后要的一杯水,少女拿起来喝了一口,噗地喷了出去。“没娘儿呀,没娘儿!你们哪个不是艺术的没娘儿!学佛罗伦萨画派的,成了米开朗琪罗、达·芬奇的幽灵;学荷兰画派的,便成鲁本斯、范·迪克的幽灵;即使是学我国的阿尔布雷特·丢勒的,也很少不是他的幽灵的。美术馆里挂上两三张习作,一旦卖出个好价钱,第二天早上便自诩为‘七星’‘十杰’‘十二圣人’,自吹自擂。如此一群残渣废物,怎能让密涅娃的樱唇挨上呢!我以这冰冷的一吻,让你们满足去吧。”
喷出水雾后的这番说辞,巨势虽不甚清楚所指何事,但也能猜出是讥讽时下的绘画。他凝望着少女的面觉得像巴伐利亚女神一样,其威仪毫不逊色。说完,少女拿起桌上被酒沾湿的手套,大步走了出去。
大家极其扫兴,一人骂她“疯子”,另一人则说:“迟早非报复你不可。”少女走到门口回头道:“何必生那么大的气!透过月光好好瞧瞧,你额头上并没有血,因为我喷的,不过是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