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戚宦官走进朝堂,士大夫就必须退回田里,这几乎是中国史上的一个规律。
据史载,东汉自顺帝时起,当时的士大夫就相率毁裂冠带,避迹深山。到桓帝时,跟着政治之进一步的黑暗,那些有教养的士大夫,他们要逃出这个罪恶的世界,就像要逃出地狱一样,因而就更加扩大了这个零落的小所有者之群。这些士大夫逃入山林以后,或躬自耕稼,非其力不食;或苦身修节,隐居讲学,过着所谓“隐士”的生活。他们自以为从此与人无争,与世无涉,谁知现实是逃避不了的,他们要逃避现实,而现实却要追逐他们。不久安车玄,又络绎于深山穷谷之中,要敦请这些逃避者回到朝堂,不是要他们主持国家大政,而是要请他们替宦官政治歌功颂德,歌颂宦官的杀人与放火,歌颂他们的白昼行劫,当众奸淫,歌颂他们一切无廉耻、无人性的下流行为。但是士大夫究竟读过圣贤之书,知道何谓廉耻,所以宁肯饿死,也不愿与奴才为伍。据史载,桓帝曾派安车去征聘处士徐樨、姜肱、袁闳、韦著、李昙五人,结果都是空车回来。又征安阳魏桓,也不来。这些事实,就证明了桓、灵时期的政治,已经为士大夫所不齿了。
士大夫之最大的忍耐性,是建筑在他们都有“独善其身”的小小田园的经济基础之上;但到桓、灵之际,这种经济基础也被外戚、宦官剥削殆尽了,现在他们已经到了“食无求饱”的境遇。他们和贫苦农民不同的,就是他们还有一件破旧的长衫。到了这个时候,士大夫如果再忍耐,就是一声不响地饿死。但是士大夫不愿无声而死,所以东汉末的士大夫展开了积极的反宦官政治的抗争。《后汉书·党锢列传》云:“逮桓、灵之间,主荒政缪,国命委于阉寺,士子羞与为伍,故匹夫抗愤,处士横议,遂乃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核公卿,裁量执政,婞直之风,于斯行矣。”
士大夫反宦官的政治抗争,在桓帝末年,在陈蕃、窦武、李膺、刘淑等的领导之下,广泛地展开了。在当时,所有有正义感的士大夫,几乎都参加了这个斗争。这些士大夫因为喊出了人民的要求,每一个人都是一面正义的旗帜。《党锢列传·序言》有云:当时“海内希风之流,遂共相标榜,指天下名士,为之称号。上曰‘三君’,次曰‘八俊’,次曰‘八顾’,次曰‘八及’,次曰‘八厨’,犹古之‘八元’、‘八凯’也。窦武、刘淑、陈蕃为‘三君’。君者,言一世之所宗也。李膺、荀翌、杜密、王畅、刘祐、魏朗、赵典、朱为‘八俊’。俊者,言人之英也。郭林宗、宗慈、巴肃、夏馥、范滂、尹勋、蔡衍、羊陟为‘八顾’。顾者,言能以德行引人者也。张俭、岑晊、刘表、陈翔、孔昱、苑康、檀(敷)〔〕、翟超为‘八及’。及者,言能导人追宗者也。度尚、张邈、王考、刘儒、胡母班、秦周、蕃向、王章为‘八厨’。厨者,言能以财救人者也。”
在上列士大夫中,有在野的名流,有在朝的中下级官吏(也有高级官吏),也有太学的学生。总之,在当时,所有社会各阶层,无不痛恨这个反动的政府,无不要求这个政府略加改良。而成为改良之障碍的,则为宦官,只要说反对宦官,没有一个人不举起双手的。
当时的中下级官吏为什么要反对宦官?因为这些中下级官吏,有不少是出身于小所有者的家庭,他们虽参加统治机构,仍然是受压迫的一群,他们既受宦官的压迫,又受商人地主的压迫。前者如白马令李云、弘农杜众,即因弹劾宦官而被处死刑;后者如南阳太守成瑨,即因劾举豪右而征诣廷尉抵罪。同时,他们的薪俸也非常之少,已经不能活命,所以他们对现状不满。他们看到处士横议,匹夫抗愤,胆子也大起来了,因而开始在现实的政治上,去制裁宦官和与宦官狼狈为奸的商人地主。例如史载当时河东太守刘祐,其属县令长,多为宦官子弟,百姓患之。祐到任,黜其权强,平理冤狱。魏朗为彭城令时,宦官子弟为国相,多行非法。朗更相章奏,检举其罪恶。苑康为太山太守,时郡内豪姓多不法。苑到任,追还诸豪姓前所夺人之田宅。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中国的知识青年第一次出现于政治斗争前线的,就是东汉末的太学生。东汉至桓帝时,太学生已有三万余人。在这些太学生中,有不少小所有者家庭中的子弟。他们感到自己家世的没落和政治前途的暗淡,也觉得政治有改良的必要。当时郭泰、贾彪出现为学生运动的领导人物;郭泰一方面在太学生中进行反宦官政治的组织与宣传;另一方面,又从社会上吸引大批小所有者的子弟,使之进入太学,以扩大自己的队伍。例如陈留茅容,本为农夫;巨鹿孟敏,本为担卖陶器的小贩;陈留申屠蟠,本为油漆工人;鄢陵庾乘,本为看门的厮役,皆因郭泰的援引,先后进入太学为学生。此外,出身于屠沽卒伍之士,因郭泰之援助而入太学者,尚不知有若干人。这样,当时的太学,便变成了零落的小所有者政治活动的中心。
在桓帝末,这些太学生便出现于政治斗争的前线,他们发动了两次大规模的政治请愿。第一次是在永兴元年的七月,这一次是为了朱穆的案子。据史载,朱穆为冀州刺史,时冀饥荒,人民流亡者数十万,而宦官赵忠,丧父归葬,僭为玉匣。朱穆下郡按验,吏发坟墓,剖棺出之。皇帝听了,大为震怒,征朱穆下狱,罚作苦工。这件事,引起了学生的愤怒,于是太学生刘陶等数千人,走到皇宫之前请愿,并上书为朱穆诉冤。其书有曰:“当今中官近习,窃持国柄,手握王爵,口含天宪。运赏则使饿隶富于季孙;呼噏则令伊、颜化为桀、跖。而穆独亢然不顾身害,非恶荣而好辱,恶生而好死也,徒感王纲之不摄,惧天网之久失,故竭心怀忧,为上深计。臣愿黥首系趾,代穆校作。”第二次是在延熹五年,这一次是为了皇甫规的案子。据史载,皇甫规平羌有功,因宦官徐璜、左悺向之敲诈不遂而诬以“余寇不绝”之罪,也是被判决要罚作苦工,因而又有太学生张凤等三百余人的大请愿,皇甫规因此得以赦免。由此看来,当时的太学生,是以何等英勇的姿态,出现于东汉末年的历史。
由于在野的处士、在朝的中下级官吏和当时的太学生三种力量的平行发展,相互声援,于是就形成了士大夫反宦官政治的浪潮。在斗争的高潮中,接连发生了几件严重的事件:一件是南阳太守成瑨与其功曹岑晊,诛杀了一个与宦官勾结“用势纵横”的商人地主张泛;一件是太原太守刘诛杀了一个“贪横放恣”的小宦官赵津;再有一件,是山阳太守翟超没收了宦官侯览的家财;还有一件是东海相黄浮诛杀了一个曾经射杀太守李嵩之女的宦官徐宣及其一家老幼。这几件事,当然要引起宦官与豪强地主的愤怒,结果,成瑨、刘诚心去恶而反伏殴刀,翟超、黄浮奉公不挠而并蒙刑坐。天下之人,无不冤之。
宦官的反攻,日益凶猛,恰恰又发生了张成的事件,于是黑天的党狱,遂发生了。据《后汉书·党锢列传·序言》云:“时河内张成,善说风角,推占当赦,遂教子杀人。李膺为河南尹,督促收捕。既而逢宥获免,膺愈怀愤疾,竟案杀之。初,成以方伎交通宦官,帝亦颇谇其占。成弟子牢脩因上书诬告膺等养太学游士,交结诸郡生徒,更相驱驰,共为部党,诽讪朝廷,疑乱风俗。于是天子震怒,班下郡国,逮捕党人。布告天下,使同忿疾。遂收执膺等。其辞所连及陈寔之徒二百余人。或有逃遁不获,皆悬金购募。使者四出,相望于道。”当此之时,皇帝的诏令,迫切州郡,髡笞掾史。从事坐传舍,钩捕党人。州郡为了报命,只有乱捕善良。只要是一个士大夫,就加他一顶党人的帽子,而予以逮捕。所以,当时每一州郡,所捕党人,多者至数百。天下士大夫,几乎一网打尽。当时只有平原相史弼,未捕一人。使者责曰:“青州六郡,其五有党……平原何理而得独无?”史弼曰:“先王疆理天下,画界分境,水土异齐,风俗不同。它郡自有,平原自无,胡可相比?若承望上司,诬陷良善,淫刑滥罚,以逞非理,则平原之人,户可为党。相有死而已,所不能也。”实际上当时所捕的“党人”,都是一时的人望,诚如陈蕃所云:“今所考案,皆海内人誉,尤国忠公之臣。此等犹将十世宥也,岂有罪名不彰而致收掠者乎?”
党狱一天天扩大。当时,太学生首领贾彪乃潜入洛阳,求援于城门校尉窦武。窦武是一个有正义感的外戚。他看到宦官鱼肉天下的士大夫,也感到不平。乃上书皇帝,请赦党人。其书有曰:“膺等建忠抗节,志经王室,此诚陛下稷、禼、伊、吕之佐;而虚为奸臣贼子之所诬枉,天下寒心,海内失望。惟陛下留神澄省,时见理出,以厌人鬼喁喁之心。”同时尚书霍谞等亦为“党人”诉冤。宦官见天下舆论哗然,乃于次年赦党人二百余人,放归田里,书名三府,禁锢终身,永不录用。从此以后,正直废放,邪枉炽结。满朝文武,尽是奴才。虽然如此,而当时士大夫,仍然高尚其道而污秽朝廷,没有一个人向宦官投降。这种为正义而斗争的高风亮节,是值得他们的后辈学习的。
士大夫的灾难,并不到此为止。桓帝死,灵帝立,胜利的宦官威风更大,侯览、曹节、王甫、郑飒、公乘昕等与灵帝的乳母赵娆及诸女尚书,相互奸姘,秽乱宫廷;操弄国柄,荼毒海内。为了巩固他们反动的政权,于是发动政变,展开对士大夫的大规模屠杀。在这次政变中,士大夫的领袖大将军窦武、太尉陈蕃均被害,太学生被屠杀者数十人。
到建宁二年十月,再兴党狱,于是李膺、杜密、虞放、朱、荀翌、翟超、刘儒、范滂等百余人,俱被诬杀,妻子皆徙边,天下豪杰及传家有行义者,一律加他一顶党人的帽子,或杀,或徙,或废禁者,又有六七百人。当时,郭泰私为之恸曰:“‘人之云亡,邦国殄瘁。’‘瞻乌爰止,不知于谁之屋’耳。”
士大夫的灾难还没有终止。熹平五年,永昌太守曹鸾上书为党人讼冤。其书曰:“夫党人者,或耆年渊德,或衣冠英贤,皆宜股肱王室,左右大猷者也,而久被禁锢,辱在涂泥。……所以灾异屡见,水旱荐臻,皆由于斯。宜加沛然,以副天心。”这一封奏书,又激怒了宦官,除将曹鸾免职,掠死黑狱,又诏州郡更考党人及其门生、故吏、父子、兄弟之在位者,悉免官禁锢,爰及五属。从此以后,当时有气节的士大夫,遂无遗类,而中国的文化也为之凋残。
现在,留在东汉朝廷中的,只是一群戴着人冠的狗子。据史载,灵帝时,“省内冠狗带绶,以为笑乐。有一狗突出,走入司徒府门,或见之者,莫不惊怪。……后灵帝宠用便嬖子弟。永乐宾客、鸿都群小,传相汲引。公卿牧守,比肩是也。又遣御史于西邸卖官,关内侯顾五百万者,赐与金紫;诣阙上书占令长,随县好丑,丰约有贾。强者贪如豺虎,弱者略不类物,实狗而冠者也。司徒,古之丞相,壹统国政。天戒若曰:‘宰相多非其人,尸禄素餐,莫能据正持重,阿意曲从。今在位者皆如狗也,故狗走入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