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的改良政策,曾经给农民以一种新的希望。一旦皆半途而废,则农民皆由希望而失望,由失望而怨恨,以致于叛乱,此自然之理也。王莽深知欲镇压此辈失望之农民,必须用更大的残酷,而这就是王莽在后来走向暴力政策的原因。
王莽最初本想招来一个“四夷来王”的盛事,用外来的光辉来替自己镀金,藉以在国内人民之中建立威信。据史载,他曾大派使节,分道四出,其东出者至玄菟、乐浪、高句骊、扶余;南出者逾徼外,历益州,至句町;西出者至西域,北出者至匈奴。但四夷并不捧场,他招来的不是“四夷来王”,恰恰相反,而是“四夷叛变”。首先叛变的是匈奴,跟着高句骊、秽貉遂反,以后西南夷和西域诸国也叛变了。
为了维持自己在人民中的信仰,并欲以对外战争,转移人民的视线,于是王莽大发兵征四夷。据史载,王莽曾派孙建等十二员大将,十道并出,征匈奴,派严尤击高句骊、秽貉,派冯茂击句町及其他西南夷,派王骏远征西域。在这些东西南北的战争中,除了东征之军以诱杀高句骊侯驺而结束,西域之军以王骏死于焉耆之袭击而消灭,此外北伐匈奴、南征西南夷的战争则变成长期战争了。
为了支持征伐匈奴和西南夷的战争,于是王莽下令,大募天下丁男以实边塞,苛征暴敛以给军食。《王莽传》曰:“莽乃大募天下丁男及死罪囚、吏民奴,名曰‘猪突豨勇’,以为锐卒。一切税天下吏民,资三十取一,缣帛皆输长安。令公卿以下,至郡国黄绶,皆保养军马,多少各以秩为差。”又云:“(莽)募天下囚徒、丁男、甲卒三十万人,转众郡委输五大夫衣裘、兵器、粮食,长吏送自负海江淮至北边,使者驰传督趣,以‘军兴法’从事,天下骚动。”
战争长期地持续。据《王莽传》云:“自越嶲、遂久、仇牛、同亭、邪豆之属(皆西南夷名)反叛以来,积且十年,郡县距击不已……费以亿计,吏士离毒气,死者什之七。”最可笑的,是王莽派出征伐匈奴的将军,“先至者屯边郡”,“不敢与匈奴战”,只是“货赂为市,侵渔百姓”。这些将吏,他们在自己的战区“各为权势,恐猲良民,妄封人颈,得钱者去,毒蠚并作,农民离散”。
对外战争,并无结束之望。当时每年运往西河、五原、朔方、渔阳一带的钱谷,每郡以百万数。又令郡国买马发帛四十五万匹输长安,前后仆于道路。而贪官污吏又假借战争之名,苛征暴敛。据《王莽传》云:“中郎将绣衣执法在郡国者,并乘权势,传相举奏。又十一公士,分布劝农桑,班时令,案诸章,冠盖相望,交错道路。召会吏民,逮捕证左,郡县赋敛,递相赇赂,白黑纷然。”黄金白银,尽入私囊,槛车铁锁,无非冤枉。又“春夏斩人都市,百姓震惧,道路以目”。长安变成了贪污的中心,杀人犯的窠巢了。
与战争平行,又大兴徭役。据《王莽传》云:“莽乃博征天下工匠诸图画,以望法度算,及吏民以义入钱谷助作(九庙)者,络绎道路。坏彻城西苑中建章(诸宫)……十余所,取其材瓦。以起九庙……殿皆重屋……为铜薄栌,饰以金银雕文,穷极百工之巧,带高增下,功费数百巨万。”当建筑时,“将作”日夜督工,“卒徒死者万数”。
王莽又听说古有黄帝,曾以百二十女致神仙,乃派中散大夫及谒者各四十五人,分行天下,博采乡里淑女,上其姓名,由王莽挑选一百二十名,于是王莽遂与这些淑女,讲求所以为神仙之道。但同时,也不忘记和公卿大夫,宣扬六经,讲求所以为圣人之道。更没有忘记发号施令,南征北讨,与诸将讲求所以为英雄之道。他想做神仙,想做圣人,也想做英雄,实则他已经踏入了荒淫、暴虐、糊涂的深坑而不能自拔了。
虽然如此,他还是要一手揽尽天下的大权,专制独裁,刚戾自用,命令如牛毛而又朝发夕改。据《王莽传》云:“务自揽众事,有司受成苟免。诸宝物名帑藏钱谷官,皆宦者领之。吏民上封事书,宦官左右开发,尚书不得知。其畏备臣下如此。又好变改制度,政令烦多,当奉行者,辄质问(质问者请示也)乃以从事(从事者实施也)。前后相乘,愦眊不渫。莽常御灯火至明,犹不能胜。尚书因是为奸寝事,上书待报者连年不得去。拘系郡县者逢赦而后出。卫卒不交代三岁矣。”“县宰缺者数年,郡守兼任”。
又据《王莽传》云:“莽好空言,慕古法,多封爵人,性实遴(遴者吝也)啬。托以地理未定,故且先赋茅土,用慰喜封者。”官吏俸禄“不能尽得”。但是据同传所载,当新市、平林围长安时,王莽“省中黄金万斤为一匮,尚有六十匮,黄门、钩盾、藏府、中尚方处处各有数匮。长乐御府、中御府及都内平准帑藏钱帛珠玉财物甚众”。然则王莽之不发官俸,并非无钱。
像这样的政治,当然要使得天怒人怨。史载王莽时,严重的天灾,如大雨雪,大风雹,大虫蝗,大旱灾,大疠疫,河决地震,几乎年年都有。同时农民也以穷困,纷纷流亡道路了,当时“流民入关者数十万人”。
据说王莽亦曾派员赈济饥民,但“使者监领与小吏共盗其廪,饿死者十七八”。后来“莽闻城中饥馑,以问王业(赈济专员),业曰:‘皆流民也。’乃市所卖粱肉羹,持入视莽,曰:‘居民食咸如此。’莽信之”。然则以王莽之明,亦颇受左右之蒙蔽也。
不久,农民大叛乱爆发了,新市、平林、赤眉、铜马,南北并起,于是王莽通令全国,就地剿灭。但当时地方官皆畏“贼”不敢进剿,“县欺其郡,郡欺朝廷,实百言十,实千言百”,以卸责任。即有讨“贼”者,而讨“贼”之军,“郡县苦之,反甚于贼”(《王莽传》田况语)。
“盗贼”之势日益扩大,王莽乃命太师王匡、更始将军廉丹率领大军进讨。但这些官军“所过放纵”,东方为之语曰:“宁逢赤眉,不逢太师;太师尚可,更始杀我。”所以廉丹一出马,便被赤眉杀死,而王匡也全军覆没,落荒而逃。
跟着四方“盗贼”的挺起,而王莽肘腋之下也发生了不稳的现象,这首先就是刘歆、王涉等的叛乱阴谋之暴露,接着他的儿子王临,也要谋杀他。众叛亲离,已至独夫末路。为了巩固首都的秩序,玉莽曾“置捕盗都尉官,令执法、谒者追击长安中,建鸣鼓攻贼幡,而使者随其后”。但巨鹿男子之谋刺王莽如故也。
一切的暴力,都没有得到效果,不久新市、平林攻破长安,而王莽之头遂高悬宛市矣。
《汉书·王莽传》赞曰:“王莽始起外戚,折节力行,以要名誉,宗族称孝,师友归仁……及其窃位南面,处非所据,颠覆之势,险于桀、纣,而莽晏然,自以黄、虞复出也。乃始恣睢,奋其威诈,滔天虐民,穷凶极恶,毒流诸夏,乱延蛮貉,犹未足以逞其欲焉。是以四海之内,嚣然丧其乐生之心,中外愤怨,远近俱发,城池不守,支体分裂,遂令天下城邑为虚,丘垅发掘,害遍生民,辜及朽骨,自书传所载,乱臣贼子,无道之人,考其祸败,未有如莽之甚者也。”《汉书》之言是也,但王莽之所以陷于惨败者,以其由改良政策走向暴力政策之必然归宿。盖天下既已变矣,而王莽亦曾利用其变以登于宝座矣,此已变之天下,决不能因王莽之不变而遂不变,王莽不变而天下自变,此王莽之所以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