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改制,是出现于中国史上的第一次改良运动,但这件事,写在西汉史上,却变成了一幅滑稽的插图。
王莽改制之被滑稽化,主要地是因为王莽曾经用了一种政治手段,篡窃了西汉的天下;而这在中国政治道德上,是不允许的。不仅如此,在篡窃的过程中,王莽又动辄称引圣经贤传,以文饰其奸逆。例如他本来是一个乱臣贼子,而到处自比于伊、周;本来桀、纣不如,而晏然自以为黄、虞复出也。当王莽之时,圣经贤传的文词充满文告,仁义道德的口号响彻云霄。例如当王莽辞新邑田时,当时大司徒司直陈崇曾有一封颂圣的奏书,其中把圣经贤传上的美辞,都搜集起来,歌颂这位篡窃的“圣人”。其中有言曰:“孔子曰:‘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公之谓矣。”“《诗》曰:‘柔亦不茹,刚亦不吐……’公之谓矣”。“孔子曰:‘敏则有功。’公之谓矣”。“孔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公之谓也”。“孔子曰:‘食无求饱,居无求安。’公之谓矣”。“《易》曰:‘终日乾乾,夕惕若厉。’公之谓矣”。“《书》曰:‘纳于大麓,烈风雷雨不迷。’公之谓矣”。这诚如《汉书·王莽传》所云:“昔秦燔《诗》、《书》以立私议,莽诵六艺以文奸言,同归殊途,俱用灭亡。”我们读史至此,不觉深有慨乎圣经贤传之往往为奸人所利用,而仁义道德之往往为篡窃者所假借也。
虽然奸逆终非文辞所能粉饰,是以千余年来,王莽在道德的法庭之前,遭受了中国历史家残酷的裁判。王莽的名字,直至现在,还是被当作篡窃者的符号,足见善恶之心,人皆有之。即因如此,所以王莽改制,也被滑稽化了。
但是,假如我们离开“袒刘”的立场,则可看出王莽的改制,并不是一种纯理想的企图,而是西汉历史发展到不得不变之结果。具体的史实指示出来,西汉的政权,至于成帝已开始其崩溃的过程。当此之时,五侯专政,外戚用事,阻塞贤路,浊乱天下,贪污腐败,骄奢淫逸,达到极点。例如“五侯群弟,争为奢侈,赂遗珍宝,四面而至;后庭姬妾,各数十人,僮奴以千百数。罗钟磬,舞郑女,作倡优,狗马驰逐”。又“大治第室,起土山渐台,洞门高廊阁道,连属弥望”(《元后传》)。当时贵族之骄奢也如此,其他官僚亦“奢侈逸豫,务广第宅,治园池,多蓄奴婢,被服绮縠,设钟鼓,备女乐,车服、嫁娶、埋葬过制,吏民慕效,寝以成俗”(《成帝纪》)。这种情形,即以成帝之昏庸,亦知似此“而欲望百姓俭节,家给人足,岂不难哉”!
当时的贵族官僚,其贪污所得,过于庞大,用之于雕梁画栋而不尽,用之于声色狗马而又不能尽,于是出其余裕,用于土地之收夺,以再生产其财富。如:“红阳侯立,因南郡太守李尚,占垦草田数百顷。”(《孙宝传》)又如:“张禹占郑、白之渠田数百余顷,他人兼并者类此。”(《通考》)这样就加速了农民离开土地的过程。
与政治的收夺的同时,又来了一支扫荡农村的生力军,这就是商业资本。其一部分囤积居奇,垄断人民的生活资料。另一部分转化为高利贷资本,涌进农村,而且即刻就抓住了那些渴望货币的贫苦农民的头发,迫使他们把自己的土地、家屋以及一切有价物,都当作利息交付出来。最后把自己的子女和自己的身体,也以奴婢的形态提供出来作为债务的清算。
由于贵族官僚与豪族商人之土地兼并的竞赛,于是土地日益集中,贫困日益扩大。当此之时,诚如王莽诏令所云:“强者规田以千数,弱者曾无立锥之居,又置奴婢之市,与牛马同栏,制于臣民,颛断其命,奸虐之人,因缘为利,至略卖人妻子,逆天心,悖人伦,缪于天地之性人为贵之义。”又如荀悦所云:“西汉之世,豪强之暴,酷于亡秦,今豪民占田,或至数千百顷,富过王侯。”
又况人祸之外,复益之以天灾。成帝有诏曰:“朕承鸿业十有余年,数遭水旱疾疫之灾,黎民娄困于饥寒,而望礼义之兴,岂不难哉!”(《成帝纪》)
当时农民,其土地之被剥夺者多已饿死沟壑。即有土地者,“父子夫妇终年耕耘,所得不足以自存,故富者犬马余菽粟,骄而为邪;贫者不厌糟糠”(《王莽传》)。加以急征暴敛,敲骨入髓,地租之外有稿税,算赋之外有更赋,此外盐、铁有税,酤酒有税,车船有税,海有税,山林园池市肆乃至六畜,亦无不有税。农民若不能交出此种税款,则“一人有辜,举宗拘系狱”(《成帝纪》)。如此,则当时的农民,虽欲不女为娼,而男为盗,岂可得乎?果然,颍川的铁官徒(铁场的工徒)首先爆发了叛乱。接着在广汉,在尉氏,在山阳,也相继发生了民变,自是而天下萧萧然矣。
到哀帝时,外戚幸臣把持国柄,贪污腐败,日甚一日。据史载,哀帝一次就把农民的土地赏给他的男宠董贤二十万亩以上,又赏给董贤的钱合计四十三万万,其他不及细举。当时谏议大夫鲍宣曾上书曰:“(陛下)奈何独私养外亲与幸臣董贤,多赏赐以大万数,使奴从宾客,浆酒霍肉,苍头庐儿,皆用致富,非天意也。及汝昌侯傅商亡功而封。夫官爵,非陛下之官爵,乃天下之官爵。陛下取非其官,官非其人,而望天说民服,岂不难哉!”
当时社会的情形,鲍宣曾慨乎其言之曰:“凡民有七亡:阴阳不和,水旱为灾,一亡也;县官重责,更赋租税,二亡也;贪吏并公,受取不已,三亡也;豪强大姓,蚕食亡厌,四亡也;苛吏徭役,失农桑时,五亡也;部落鼓鸣,男女遮列,六亡也;盗贼劫略,取民财物,七亡也。七亡尚可,又有七死:酷吏殴杀,一死也;治狱深刻,二死也;冤陷亡辜,三死也;盗贼横发,四死也;怨仇相残,五死也;岁恶饥饿,六死也;时气疾疫,七死也。民有七亡而无一得,欲望国安,诚难;民有七死而无一生,欲望刑措,诚难;此非公、卿、守、相贪残成化之所致邪?”(《汉书·鲍宣传》)
在七亡、七死的灾难之中,当时的人民,遂骚然大动。《哀帝纪》云:“(建平)四年春,大旱。关东民传行西王母筹,经历郡国,西入关,至京师。民又会聚祠西王母,或夜持火上屋,击鼓号呼,相惊恐。”在堂堂的首都而饥民公然“持火上屋,击鼓号呼”,这是何等骇人的现象!
由此看来,西汉至哀帝时,天下萧萧然已呈变局,有王莽的改制固变,无王莽的改制亦变。王莽知变可以制变,故为改制之图。其主观动念,固在欲因天下之变,以巩固地主的统治,但在客观上,也正是当时人民的愿望。盖当时除少数的贵族官僚和豪族富商外,所有的人民,无不希望有一种政治的改良,以打破当时黑暗腐败的局面。所以我以为王莽的改制,在客观上,是顺乎人也;顺乎人者昌,是以王莽得以变而致身于皇帝。但在主观上,是私乎己也;私乎己者亡,是以王莽虽篡窃大位,不旋踵而遂血肉狼藉于人民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