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的不朽,固在于他开创了一种新的历史方法。同时,也在于他所写的《史记》不是一部人物传纪的汇编,而是一种富有灵魂的著作。换言之,《史记》不是一部死板的记述的历史,而是一部生动的批判的历史。
从《史记》中,我们到处都可以看到司马迁在大胆地进行他的历史批判。他敢于指斥帝王,贬抑权贵;敢于歌颂“叛逆”,同情贫弱。一言以蔽之,他敢于揭发历史的黑暗,抨击人类的罪恶。他带着一支秃笔,走进中国历史学的领域,用他敏锐的眼光,正义的观感,生动的笔致,沉重的语言,纵横古今,褒贬百代。在他的笔底,不知有若干黜废的贤圣、失败的英雄、侠义的豪杰、市井的浪人,放出了光彩;在他的笔底,不知有若干暴虐的帝王、荒淫的贵族、残酷的官吏、货殖的豪富,现出了原形。
司马迁执行他的历史批判,有各种形式,概而言之,不外四种:一用标题,二用书法,三于叙述中夹以批判,最后而又是最重要的,则为各篇之后的专评,即“太史公曰”之下的文章。“太史公曰”,就是司马迁设计的历史审判的法庭。
用标题执行批判的例子,前已略论。例如列项羽于本纪,就是尊项羽为帝王。列孔子、陈涉于世家,就是崇孔子、陈涉为王侯。纪吕后而缺惠帝,并非抹煞惠帝,而是所以深罪吕后之专国。又如在列传中,对于一般的人物列传,都以其人之名标题,而独于刺客、循吏、儒林、酷吏、游侠、佞幸、滑稽、日者、龟策、货殖,则以其人之行为标题,这就是提示作者对以上各类人物的态度,暗示抑扬之意。
用书法者。如书孔丘则不名,曰:“孔子,生鲁昌平乡陬邑,其先宋人也。”书孟、荀,则直称其名,曰:“孟轲,邹人也。”“荀卿,赵人。”同样,书老、庄亦不名,曰:“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庄子者,蒙人也。”书申、韩,则直称其名曰:“申不害者,京人也。”“韩非者,韩之诸公子也。”书孙武,则在名与不名之间,曰:“孙子武者,齐人也。”书吴起,则直称其名曰:“吴起者,卫人也。”像这样的书法,正是不说话的批判。他之不书名,是表示他对于其人的最大尊崇。书名,是表示他对于其人并不如何尊崇。
《史记》中有于叙事中,夹以批判者。如《平准书》末载卜式言曰:“县官当食租衣税而已。今弘羊令吏坐市列肆,贩物求利。亨弘羊,天乃雨。”《王翦列传》末载论曰:“或曰:‘王离,秦之名将也,今将强秦之兵,攻新造之赵,举之必矣。’客曰:‘不然,夫为将三世者必败。必败者何也?以其所杀伐多矣,其后受其不祥。今王离已三世将矣。’”《刺客列传·荆轲传》末载鲁句践之语曰:“嗟乎!惜哉!其不讲于刺剑之术也,甚矣!吾不知人也。曩者,吾叱之,彼乃以我为非人也。”《晁错列传》末载邓公对景帝之语曰:“夫晁错患诸侯强大不可制,故请削地以尊京师,万世之利也。计画始行,卒受大戮,内杜忠臣之口,外为诸侯报仇,臣窃为陛下不取也。”《田蚡列传》末载武帝谓丞相田蚡曰:“君除吏已尽未?吾亦欲除吏。”又曰:“君何不遂取武库!”这些,都是借用他人的言语,在叙事中兼示批判。
此外,亦有用自己的言语,在叙事中顺便批判者。如《卫青列传》中有曰:“大将军为人,仁善退让,以和柔自媚于上。然天下未有称也。”《平准书》中有曰:“当是之时,网疏而民富,役财骄溢,或至兼并;豪党之徒,以武断于乡曲;宗室有土,公卿大夫以下争于奢侈;室庐与服僭于上,无限度。物盛而衰,固其变也。”
以上都是一种暗示。更有于叙事中直指者。如《冯唐列传》云:“唐时年九十余,不能复为官,乃以唐子冯遂为郎。遂字王孙,亦奇士。”《外戚世家》云:“卫皇后,字子夫,生微矣。”以上不过略举数例而已,此种批判的言语,充满《史记》各篇。
最后说到“太史公曰”。“太史公曰”是司马迁负责的批判,也是《史记》一书的灵魂。司马迁在这里,“贬天子,退诸侯,斥大夫”,“别嫌疑”,“明是非”,“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执行他对历史人物的批判。
关于“贬天子”者,例如司马迁对秦始皇、二世,都有不好的批评。他借贾谊评秦始皇之语曰:“于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堕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黔首之民。……秦王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秦王既没,余威振于殊俗。陈涉,瓮牖绳枢之子,甿隶之人,而迁徙之徒……蹑足行伍之间,而倔起什伯之中,率罢散之卒,将数百之众,而转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评二世曰:二世“繁刑严诛,吏治刻深,赏罚不当,赋敛无度。天下多事,吏弗能纪;百姓困穷,而主弗收恤。然后奸伪并起,而上下相遁;蒙罪者众,刑戮相望于道,而天下苦之。自君卿以下,至于众庶,人怀自危之心,亲处穷苦之实,咸不安其位,故易动也。是以陈涉……奋臂于大泽,而天下响应者,其民危也”。
司马迁不但对前代的帝王有贬辞,对本朝的帝王乃至对他的当今皇帝,亦有微词。例如在《叔孙通列传》中评汉高祖曰:“夫高祖起微细,定海内,谋计用兵,可谓尽之矣。”这就无异说,“谋计用兵”以外,一无所长。《吕后本纪》中评吕后曰:“故孝惠垂拱,高后女主称制,政不出房户。”这就无异说:“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冯唐列传》中,借冯唐之语评文帝曰:“臣愚以为陛下法太明,赏太轻,罚太重,且云中守魏尚坐上功首虏差六级,陛下下之吏,削其爵,罚作之。由此言之,陛下虽得廉颇、李牧,弗能用也。”其评景帝杀晁错之误,已如前述。
司马迁评武帝,更为大胆。他在《封禅书》中,讥讽武帝惑鬼神,求神仙,迷巫祝,信方士,甚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方士,以求换取不死之药;但结果,也只是白送了一个女儿而已。在《平准书》中,他谴责武帝,因勤远略,弄得天下萧萧然,民穷财竭。结果卖官爵,发皮币,专盐铁,算舟车,税缗钱,民不堪其命。《平准书》中有曰:
自是之后,严助、朱买臣等招来东瓯,事两越,江、淮之间萧然烦费矣。唐蒙、司马相如开路西南夷,凿山通道千余里,以广巴、蜀,巴、蜀之民罢焉。彭吴贾灭朝鲜,置沧海之郡,则燕、齐之间,靡然发动。及王恢设谋马邑,匈奴绝和亲,侵扰北边,兵连而不解……中外骚扰而相奉,百姓抏弊以巧法,财赂衰耗而不赡。入物者补官,出货者除罪;选举陵迟,廉耻相冒;武力进用,法严令具,兴利之臣自此始也。
司马迁亦曾退诸侯,斥卿相。例如评梁孝王曰:“植其财货,广宫室,车服拟于天子,然亦僭矣。”评绛侯周勃曰:“绛侯周勃始为布衣时,鄙朴人也。”评武安侯田蚡曰:“武安之贵,在日月之际。”“日月之际”者,即裙带关系也。评相国萧何曰:“萧相国何于秦时为刀笔吏,录录未有奇节。及汉兴,依日月之末光。”“依日月之末光”者,即攀龙附凤也。评相国曹参曰:“曹相国参攻城野战之功所以能多若此者,以与淮阴侯俱。及信已灭,而列侯成功,唯独参擅其名。”“以与淮阴侯俱”者,冒淮阴侯之功也。
司马迁对于草菅人命、蔑视人权的酷吏,极为痛恨。他在《酷吏列传》评曰:“自郅都、杜周十人者,此皆以酷烈为声。……然此十人中,其廉者足以为仪表,其污者足以为戒……至若蜀守冯当暴挫,广汉李贞擅磔人,东郡弥仆锯项,天水骆璧推咸,河东褚广妄杀,京兆无忌、冯翊殷周蝮鸷,水衡阎奉朴击卖请,何足数哉!何足数哉!”
司马迁对于佞幸之徒极为鄙弃。他在《佞幸列传》中,开始便说:“谚曰:‘力田不如逢年,善仕不如遇合。’固无虚言。非独女以色媚,而仕宦亦有之。昔以色幸者多矣。至汉兴,高祖至暴抗也,然籍孺以佞幸;孝惠时有闳孺。此两人非有材能,徒以婉佞贵幸,与上卧起,公卿皆因关说。……孝文时中宠臣,士人则邓通,宦者则赵同、北宫伯子。”他说邓通“其衣后穿”,可谓谑矣。最后,太史公曰:“甚哉!爱憎之时!弥子瑕之行,足以观后人佞幸矣!虽百世可知也。”
司马迁对于宦官,亦甚卑之。他在《报任安书》中说:“刑余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载,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同子参乘爰丝变色自古而耻之。”
司马迁对于“财或累万金而不佐国家之急”的商人,也最为轻视。例如范蠡本是越国的大夫,因为他曾“治产积居,与时逐”,故不列之于官吏,而列之于货殖。子贡本是孔子的门徒,因为他“废著鬻财于曹、鲁之间”,故亦不列之于儒林,而列之于货殖。列之于货殖者,贱之也。司马迁在《货殖列传》中评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在这里,司马迁又连带指斥那些假借政治权力而经商的贵族官僚了。
在另一方面,司马迁对于古来黜废的贤圣,则为之赞叹惋惜。例如他于伯夷、叔齐,则曰:“岩穴之士,趋舍有时。若此类名堙没而不称,悲夫!”于孔子,则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于屈原,则曰:“悲其志。”于贾谊,则曰:“读《鸟赋》,同生死,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司马迁最大胆的地方,就是他敢于当着刘邦的子孙,赞美项羽。因为赞美项羽,就等于贬抑刘邦。司马迁评项羽曰:“羽非有尺寸,乘势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
和赞美项羽一样的大胆,司马迁又歌颂陈涉。陈涉在封建统治者看来,正是一个有名的叛逆。歌颂陈涉,就是歌颂叛逆。但司马迁在《史记·自序》中,却把陈涉的起义,比之汤、武的革命、孔子的作《春秋》。在《陈涉世家》的评语中又说:“陈胜虽已死,其所置遣侯王将相竟亡秦,由涉首事也。”同时,又在《儒林列传·序》中指出,当陈涉起义之时,虽圣人之徒,也去参加他的革命营阵。他说:“陈涉之王也,而鲁诸儒持孔氏之礼器往归陈王,于是孔甲为陈涉博士,卒与涉俱死。陈涉起匹夫……旬月以王楚,不满半岁竟灭亡,其事至微浅,然而缙绅先生之徒负孔子礼器往委质为臣者何也?以秦焚其业,积怨而发愤于陈王也。”这段话虽然是对焚书坑儒者的一个警告,也是指明陈涉的革命虽缙绅先生之徒亦往委质为臣的事实。
此外,司马迁对于韩信、黥布、魏豹、彭越这些失败的英雄,都不胜惋惜。他评韩信曰:“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则庶几哉,于汉家勋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评黥布曰:“英布者,其先岂《春秋》所见楚灭英、六,皋陶之后哉?身被刑法,何其拔兴之暴也。”评魏豹、彭越曰:“魏豹、彭越虽故贱,然已席卷千里,南面称孤,喋血乘胜,日有闻矣。……智略绝人,独患无身耳。”
司马迁对于善良的官吏,亦为之表扬。他在《循吏列传》中评曰:“孙叔敖出一言,郢市复;子产病死,郑民号哭;公仪子见好布而家妇逐;石奢纵父而死,楚昭名立;李离过杀而伏剑,晋文以正国法。”
司马迁对于草野豪侠之士,极为赞叹。他在《刺客列传》中评曰:“自曹沫至荆轲五人,此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岂妄也哉!”又于《游侠列传·序》中,特别申述其崇拜草野豪侠的理由曰:
韩子曰:“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于世云。至如以术取宰相卿大夫,辅翼其世主,功名俱著于春秋,固无可言者。及若季次、原宪,闾巷人也,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义不苟合当世,当世亦笑之。故季次、原宪终身空室蓬户,褐衣疏食不厌。死而已四百余年,而弟子志之不倦。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故士穷窘而得委命,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诚使乡曲之侠,予季次、原宪比权量力,效功于当世,不同日而论矣。要以功见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古布衣之侠,靡得而闻已……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虽时扞当世之文罔,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至如朋党宗强比周,设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与暴豪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
在封建皇帝之前,直言极谏之士,往往遭横祸;于是而有善良之士,以滑稽的态度,用戏谑的言语,以为讽刺。这些人,有时“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故司马迁亦美之。他在《滑稽列传》中评曰:“淳于髡仰天大笑,齐威王横行。优孟摇头而歌,负薪者以封。优旃临槛疾呼,陛楯得以半更。岂不亦伟哉!”
总观以上所录的评语,我们便可以看出司马迁之所善与所恶,所贤与所贱,所是与所非;因而也就知道《史记》一书,不仅是为了叙述历史,而且也是为了批判历史,从而也就知道司马迁之作《史记》,不是为了清算古人,而是为了要从古史中找出一些历史教训,教育他同时并世的人。他在《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中说:“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镜也。”这就是他作《史记》的用意。
即因司马迁在《史记》中的批评,有些不合于封建的教条,所以后来班固批评他说:“其是非颇缪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此其所蔽也。”班固对司马迁的批判,大概都中要害;只有说他崇势利而羞贫贱一点,是没有看懂司马迁作《货殖列传》的意义,司马迁之传货殖,不但不是崇势利,而正是贬势利。关于这一点,只要看他把范蠡、子贡列于《货殖列传》就可以证明。以后至于王允,则竟指《史记》为“谤书”,章实斋又为之辩护,谓其“折衷六艺,何敢于讪上哉”?我以为谓之“谤书”,则未免太过;谓其毫无批判当世之意,亦非司马迁所能同意。诚如章实斋所云:“今观迁书,如封禅之惑于鬼神,平准之算及商贩,孝武之秕政也。”孝武之秕政,而司马迁指出之,非“讪上”而何?司马迁以无罪而遭大辱,当然有所愤慨。此种愤慨,常见于言词。例如在《伍子胥列传》中评曰:“怨毒之于人甚矣哉!王者尚不能行之于臣下,况同列乎!”又在《屈原列传》中曰:“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即因司马迁积有怨愤,所以发而为文,则气势蓬勃,热力丰富,因而《史记》一书成为千古的杰作。所以,虽“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才,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