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中央集权政治的形成与疆域的奠定
刘邦祭孔图
西汉的政治,到武帝时,便走进了一个新的阶段,这就是完成了中央集权政治体制的建立。从此以后,直到昭、宣之世,西汉的政权正如丽日经天,照射着中国,乃至中国以外的世界。
西汉的政权之走向中央集权的道路,固然与自吕后、文、景以来半个世纪的主观斗争,不无关系,但主要地还是客观形势推移的结果。换言之,即自汉初以来,几十年间社会经济的发展所引导出来的必然的结论。
具体的史实指示出来,在汉初的几十年间,旧的商人地主固然因其历史的蓄积,获得了长足的发展;但新兴的贵族官僚地主也同时挟其政治的权力,从事于强烈的超经济的收夺。《汉书·景帝纪》载景帝之诏曰:“今岁或不登,民食颇寡,其咎安在?或诈伪为吏,吏以货赂为市,渔夺百姓,侵牟万民。县丞,长吏也,奸法与盗盗,甚无谓也。”由此可以想见一般。
即因强烈的超经济收夺,于是这一个新兴的贵族官僚地主集团,上自皇家,下至小吏,无不变成巨富。《汉书·食货志》曰:自汉兴“至武帝之初七十年间,国家亡事,非遇水旱,则民人给家足,都鄙廪庾尽满,而府库余财。京师之钱累百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乘牸牝者摈而不得会聚。守闾阎者食粱肉,为吏者长子孙,居官者以为姓号。人人自爱而重犯法,先行谊而黜愧辱焉。于是罔疏而民富,役财骄溢,或至并兼;豪党之徒以武断于乡曲。宗室有土,公卿大夫以下争于奢侈,室庐车服僭上亡限,物盛而衰,固其变也”。
即因新兴的贵族官僚地主亦变豪党之徒,所以他们亦多舍本逐末,兼营商业,因而由贵族官僚地主一变而为商人地主。同时,直至文、景之世,虽仍有市井子弟不得为官吏之禁,但这是指那些坐列贩卖的小商人,至于那些积储倍息、废居都邑的大商人地主,则早已交通王侯,甚至使王侯低首仰给。由此看来,当时的商人地主已经在支配政治了。
即因贵族官僚地主之商人化,与商人地主之贵族官僚化,于是封建的政治收夺与商业盘剥合流,因而这两个地主集团的利害,遂趋一致。以前为了各自集团的利益而引起的政治冲突,到现在已没有必要。这样,诸侯王便失了经济的支持,反之,中央政府对商人的政策,遂由贱商一变而与商人地主合作了。
具体的史实指示出来,武帝即位之元年,即“诏丞相、御史、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诸侯相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这里所谓“士”,当然不是新兴的贵族、官僚,因为这些人,早已做了大官或小官;也不是农民,因为农民根本就不够“士”的资格;毫无可疑,是那些有钱读书的地主知识分子,其中包括了商人地主知识分子。过了六年,又亲自考选地主知识分子。《武帝纪》元光元年诏贤良曰:“贤良明于古今王事之体,受策察问,咸以书对,著之于篇,朕亲览焉。”以后于元朔元年,又下诏曰:“夫本仁祖义,褒德禄贤,劝善刑暴,五帝、三王所由昌也。朕夙兴夜寐,嘉与宇内之士臻于斯路。故旅耆老,复孝敬,选豪俊,讲文学,稽参政事,祈进民心,深诏执事,兴廉举孝,庶几成风,绍休圣绪。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三人并行,厥有我师。今或至阖郡而不荐一人,是化不下究,而积行之君子雍于上闻也。二千石官长纪纲人伦,将何以佐朕烛幽隐,劝元元,厉蒸庶,崇乡党之训哉!且进贤受上赏,蔽贤蒙显戮,古之道也。其与中二千石、礼官、博士议,不举者罪。”这里所谓耆老、豪俊、孝廉、君子,也当然不是新官僚或穷苦的农民,主要是商人地主。自是以后,“不举孝,不奉诏,当以不敬论。不察廉,不胜任也,当免”。这些文献,就很明显地指出了西汉的中央政府到武帝时,已大开政治之门,欢迎商人地主参加政治。
跟着政府对商人地主的政策之改变,商人地主的知识分子便在继续不断的考选推荐之中,走上了政治舞台。例如在武帝时号称文学之士的董仲舒、公孙弘、司马相如、东方朔、枚皋、严助、朱买臣、吾丘寿王、主父偃、兒宽、终军等,都是由考选推荐或上书而获得其官职,并且成为皇帝左右的亲信。以上所举,不过是人中佼佼,此外名不见史籍者,尚大有人在。《汉书·董仲舒传》云:“武帝即位,举贤良文学之士前后数百……”《东方朔传》亦云:“武帝初即位,征天下举方正贤良文学材力之士,待以不次之位,四方士多上书言得失,自炫鬻者以千数。”由此可以想见,那些以前不得为官吏的市井子弟,现在就像潮水一般,涌进了西汉政府的大门。
同时,政府又卖爵位,人民可以缴纳一定数额的货币、谷物、奴婢、畜群,而获得一定等级的爵位。这些有货币、谷物、奴婢、畜群可以缴纳的人们,当然也不是一般的农民,而是有钱的商人。即因如此,所以许多富商大贾,现在都有高爵,不少人一跃而为政府中的要人。《汉书·食货志》曰:“于是以东郭咸阳、孔仅为大农丞,领盐铁事,而桑弘羊贵幸。咸阳,齐之大煮盐;孔仅,南阳大冶,皆致产累千金,故郑当时进言之。弘羊,洛阳贾人之子,以心计,年十三侍中。故三人言利事析秋毫矣。”此外,如卜式,河南人也,以田畜为业,羊数千头,买田宅,屡以产业助边,因得爵至关内侯。自从这些盐铁大贾,掌握了国家政权以后,他们便执行经济统制政策,以集中经济力量于中央政府,这主要地,就是盐、铁的国营。他们于郡国置铁官或小铁官,而“除故盐、铁家富者为吏,吏益多贾人矣”。
自从西汉政府开放政权以后,新旧土地所有者因而合流,西汉的政权,也就变成了执行土地所有者之共同利益的政权。在政治形势转换以后,旧的商人地主自然又要拥护中央的统一,反对诸侯王的割据。于是董仲舒便高唱大一统主张,而主父偃则再进“推恩”之议。董仲舒的大一统主张,引经据典,主张尊王。主父偃的削藩之奏,更表现得积极。其言曰:“古者诸侯地不过百里,强弱之形易制。今诸侯或连城数十,地方千里,缓则骄奢易为淫乱;急则阻其强而合从,以逆京师。今以法割削,则逆节萌起,前日朝错是也。今诸侯子弟或十数,而适嗣代立。余虽骨肉,无尺地之封,则仁孝之道不宣。愿陛下令诸侯得推恩分子弟,以地侯之。彼人人喜得所愿,上以德施,实分其国,必稍自销弱矣。”这个建议,被武帝采纳了,从此以后,诸侯王国一分再分,越分越小。
现在西汉的政治,已经集权中央了。在中央集权的政治之下,政令统一,关梁无阻,商业获得更疾速的发展。不久,随着汉武帝对边疆地区的经营,商人们的活动范围也日益扩大了。
据《汉书·食货志》云:武帝“即位数年,严助、朱买臣等招徕东瓯,事两粤,江、淮之间萧然烦费矣。唐蒙、司马相如始开西南夷,凿山通道千余里,以广巴、蜀,巴、蜀之民罢焉。彭吴穿秽貊、朝鲜,置沧海郡,则燕、齐之间靡然发动。及王恢谋马邑,匈奴绝和亲,侵扰北边,兵连而不解,天下共其劳”。当此之时,羽檄飞驰,急如星火,号角之声,遍于全国,到处都可以看到绑赴郡、国的壮丁,到处都可以看到开上前线的军队。“行者赍,居者送”,所有从土地上被排除出来的农民、奴婢、囚徒、赘婿、亡命、恶少年,都被集合起来,武装起来,逼迫他们去为着汉王朝和商人地主的利益而粉身碎骨于异域。
战争以日益扩大之规模而展开,于是王恢、韩安国、唐蒙、路博德、郭昌、魏广、杨仆、荀彘、李广、卫青、霍去病、李广利等将军,遂先后或同时出现为民族战争中的英雄。西汉的军队就在这些英雄的统率之下,走向东南西北的战场。他们开赴今日之辽东、朝鲜去打朝鲜,开赴今日之浙江、福建去打东瓯、闽、粤,开赴今日之广东、广西去打南粤,开赴今日之贵州、云南去打西南夷,开赴今日之陕甘边境、内外蒙古去打匈奴。这些远征军或楼船浮海,或栈道梯山,或轻骑出塞,或重装屯田,前仆后继,接踵而死者,不知几十万人。此外凿山通道,转粮馈饷,人徒车马,万里相望,其转死于道路者,又不知几十万人。
除匈奴以外,其他的战事,都在短期内胜利地结束了。但是击败匈奴,是西汉商人地主最迫切的要求。因为当时的匈奴,正控制着河西走廊一带,而这一带,正是中原通达塔里木盆地及中亚唯一的通道。为了打通到达塔里木盆地及中亚的商路,首先就要把匈奴从河西走廊驱逐出去。因此汉武帝以全力进行对匈奴的战争。战争终于获得了报酬,公元前121年,西汉的军队,完全占领了河西走廊,打通了到塔里木盆地的通路。
西汉的势力很快就支配着塔里木盆地诸国,但匈奴的小组骑兵,仍然出没于天山南北,遮击西汉的外交使节和商人。西汉的势力,一天天地西展,到公元前102年,西汉的将军李广利,竟征服了大宛,把汉朝的势力推进到中亚。
西汉政府在奠定我国的疆域的事业中,在中国历史上创造了一页空前辉煌的纪录。两千年来,中国历史家,都把这种辉煌的伟业,归功于汉武帝个人的成就,所谓“雄才大略”者是也。一直到现在,汉武帝这个名字,成为中国传奇中的英雄之典型。诚然汉武帝的主观的创造作用,是不可否认的。但是如果没有推动这个事业的客观形势和要求,没有广大劳动人民的牺牲,则汉武帝即使有雄才大略,结果也只能停止在愿望的阶段。具体的史实指示出来,西汉对经略边疆地区的发动,胜利地进军,这决不仅依于汉武帝个人才能之发挥,而是当时中国社会经济的活力之历史的要求。换言之,不是汉武帝勤远略的意图,推动了当时的大远征;而是社会经济的发展,要求发动这个大远征,汉武帝的活动不过是体现了当时的社会经济发展的要求。
说到汉武帝,也会令人想到他是生长的怎样一幅严肃的面孔。实际上,汉武帝是一位很活泼、很天真、重情感的人物。他除了喜欢穷兵黩武以外,还喜欢游历,喜欢音乐,喜欢文学,喜欢神仙。汉武帝,是军队最英明的统帅,又是海上最经常的游客,皇家乐队最初的创立人,文学家最亲切的朋友,方士们最忠实的信徒,特别是他的李夫人最好的丈夫。他决不是除了好战以外,一无所知的一个莽汉。
随着战争的胜利,中原地区的商人便蹈着士兵的血迹,走进了塔里木盆地和中亚诸国。在当时,我们可以看到络绎于西北国际大道上的,都是西汉的将军、校尉、骑士、田卒,和成群结队的商人。他们从长安出发,带着中国的丝织物和其他的手工业制品,经由金城、武威、张掖、酒泉而至敦煌,然后西出玉门,横断罗布泊沙漠,贸易于塔里木盆地诸国;甚至越过帕米尔高原,周行中亚,与罗马、印度的商人进行交易。同时,那些住在边地的将军们和出使绝国的无数外交使节,一个个也都在从事商业,大发横财。这样一来,于是长安遂不仅是西汉的首都,同时也是国际贸易的中心。这里是全国租税集中之地,也是庞大的商业利润总汇之所。因而长安城中,除了原有的贵族、官僚地主以外,又挤满了中外的商人。
现在,在长安城的天空中,耸立着无数高入云霄的建筑物,这些建筑物或名曰台,或名曰阙,或名曰观,都非常雄伟壮丽。据说当时有一通天台,或曰神明台,高百余丈,云雨在其下。在台顶上,有一铜铸的仙人,手捧铜盘玉杯,作承露之状。又有两凤凰阙,各高七十丈五尺,上各立一铜凤凰。又有一飞廉观,高四十丈,上立一飞廉神,鹿头如雀,蛇尾而豹文。这些崇高的建筑物,就象征着大汉帝国的庄严和伟大。
在长安城的市内及其近郊,到处都是金碧辉煌的宫殿。据说当时京兆所辖的境内,共有宫殿一百四十五所。班固《西京赋》中有云:“前乘秦岭,后越九,东薄河、华,西涉岐、雍,宫馆所历,百有余区。”这样看来,秦代的离宫三百,到武帝时,又重新装修起来了。在这些宫殿中,最为宏大的,是长乐、未央、建章、甘泉四宫。长乐、未央,皆在长安城内,建章在西郊,而甘泉则在长安西二百里之外。这几座宫殿,都非常壮丽而奢侈,诚如萧何所云:“且夫天子以四海为家,非令壮丽亡以重威,且亡令后世有以加也。”
长乐宫是汉初所建,比较朴素,但规模亦极宏大。《三辅旧事》及《宫殿疏》两书都说:这座宫殿,“周回二十里。前殿东西四十九丈七尺,两杼中三十五丈,深十二丈。长乐宫有鸿台,有临华殿,有温室殿,信宫、长秋、永寿、永宁四殿”。
未央宫的规模就更大了。据《三辅黄图·未央宫》云:“未央宫周回二十八里,前殿东西五十丈,深十五丈,高三十五丈。”又云:“至孝武,以木兰为棼橑,文杏为梁柱,金铺玉户,华榱璧珰,雕楹玉磶,重轩镂槛,青琐丹墀,左墄右平,黄金为璧带,间以和氏珍玉,风至,其声玲珑然也。”在这个宫殿里,有楼台殿阁无数,都极尽华丽之能事。其中最富丽者为掖庭宫,这是汉武的妃嫔所居之地,所谓禁闼者是也。据《三辅黄图》云:“武帝时,后宫八区,有昭阳、飞翔、增成、合欢、兰林、披香、凤凰、鸳鸯等殿。后又增修安处、常宁、菃若、椒风、发越、惠草等殿,为十四位。”这里可以说是“美人窝”,也可以说是“怨女馆”。此外,在这个宫殿里,还有织室(纺织厂),有凌室(储冰厂),有暴室(染洗坊),有弄田(藉田),不胜枚举。
汉代装饰房屋之木雕
建章宫。《水经·河水注》云:“建章宫,汉武帝造,周二十余里,千门万户。其东,凤阙,高七丈五尺……中作神明台、并干楼,咸高五十余丈。……北有太液池,池中有渐台三十丈……南有璧门三层,高三十余丈。中殿十二间,阶陛以玉为之,铸铜凤五丈,饰以黄金。楼屋上椽首,薄以玉璧,因曰璧玉门也。”在这座宫殿里,也有无数的别殿。其中有一桂宫,最为华丽。《三辅黄图》引《三秦记》云:“未央宫渐台西有桂宫,中有明光殿,皆金玉珠玑为帘箔,处处明月珠,金陛玉阶,昼夜光明。”又引《西京杂记》云:“武帝为七宝床、杂宝桉、厕宝屏风、列宝帐,设于桂宫,时人谓为四宝宫。”
甘泉宫周围十九里,本秦代旧宫,武帝时再建,这算是一座最大的离宫。其中有紫殿,雕文刻镂,饰以玉璧。这里树木最多,风景极佳。扬雄《甘泉宫赋》中,曾赞赏这里的“玉树青葱”之美。所以这里别殿多以树木为名,如林光宫、棠梨宫等。
在长安西南几百里之内,布满了皇家的苑囿,及贵族、官僚、商人地主的花园和别墅。当时皇家的苑囿是很多的,每苑皆设有苑监,喂养鸟兽马匹的官奴婢也很多。其中最大者,有上林苑、甘泉苑、西郊苑、思贤苑、博望苑、宜春下苑及梨园等。关于上林苑,《三辅黄图·苑囿》引《汉书》云:“武帝建元三年,开上林苑,东南至蓝田宜春、鼎湖、御宿、昆吾,旁南山而西,至长杨、五柞,北绕黄山。濒渭水而东,周袤三百里,离宫七十所。皆容千乘万骑。”《汉旧仪》云:“上林苑方三百里,苑中养百兽,天子秋冬射猎取之。帝初修上林苑,群臣远方,各献名果异卉三千余种植其中。”
甘泉苑,据《三辅黄图·苑囿》云:“武帝置,缘山谷行,至云阳三百八十一里,西入扶风,凡周回五百四十里。苑中起宫殿台阁百余所。”同书又云:“西郊苑,汉西郊有苑囿,林麓薮泽连亘,缭以周垣四百余里。离宫别馆三百余所。”此外思贤苑、博望苑,皆系大苑,而梨园则专种梨树,乃系皇家的果园。
现在我们再看商人地主的花园。《三辅黄图·苑囿》云:“茂陵富民袁广汉,藏镪巨万,家僮八九百人,于北山下筑园,东西四里,南北五里,激流水注其中,构石为山,高十余丈,连延数里,养白鹦鹉、紫鸳鸯、牦牛、青兕,奇兽珍禽,委积其间。积沙为洲屿,激水为波涛,致江鸥海鹤,孕雏产,延漫林池。奇树异草,靡不培植。屋皆徘徊连属,重阁修廊,行之移晷,不能遍也。”这不过是一个例子而已,当时茂陵及其他诸陵的富人共有几十万家,像这样规模的花园,当然不知有若干。
现在,我们再看长安的市区。长安城的规模,本来就很宏大,据说周围有六十五里,有十二个城门。其中有纵横交错的街道,有十二条大街,无数的小巷。大街平正宽敞,两车可以并行,大街旁植有两行荫树。小巷曰里,为市民的住宅。市场与住宅区是分开的,长安城内一共有九个市场,在这里有无数的店铺,陈列着各种商品。市场中有市楼,又曰旗亭,这就是征收商税的官署。武帝以前,长安并不很热闹。到武帝时,便大大地繁荣起来了。班固《西都赋》追述当时的盛况曰:“建金城而万雉,呀周池而成渊,披三条之广路,立十二之通门。内则街衢洞达,闾阎且千,九市开场,货别隧分,人不得顾,车不得旋,阗城溢郭,旁流百廛,红尘四合,烟云相连。”
以上所述,可以说是西汉武帝时及其以后长安之缩写。这些雄伟的宫殿、台阙、苑囿,正是当时全国租税和庞大的商业利润之具体的体现。在超经济强制力量的高涨中,在社会经济的大发展中,西汉的商人地主们在胜利中昏迷了。
不消说,当时的汉武帝,他掌有四海的图籍,膺受万国的贡献,因而不但京师之钱,累百巨万;太仓之粟,陈陈相因;而且天马、葡萄,来自西域;明珠、象齿,贡自南越。于是离宫、别馆,遍于山谷;妃嫔美女,充乎宫庭;珍禽怪兽,布满苑囿;黻黼文锦,施之狗马。于是沙漠陈兵,犁庭扫穴;泰山封禅,望海求仙;长杨射猎,飞鹰走犬;甘泉祷祠,祀灶候神。出则千乘万骑,车马错列;入则男宠女色,歌舞纵横。
当时的贵族,如田蚡“治宅甲诸第,田园极膏腴;市买郡县器物,相属于道。堂前罗钟鼓,立曲旃,后房妇女以百数。诸奏珍物狗马玩好,不可胜数”。
当时的官僚,如灌夫:“喜任侠,已然诺。诸所与交通,无非豪杰大猾。家累数千万,食客日数十百人。波池田园,宗族宾客为权利,横颍川。颍川儿歌之曰:‘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
当时的商人地主“卖僮者,为之绣衣丝履偏诸缘,内之闲中。是古天子后服,所以庙而不宴者也,而庶人得以衣婢妾。白縠之表,薄纨之里,以偏诸,美者黼绣,是古天子之服,今富人大贾嘉会召客者以被墙。古者以奉一帝一后而节适,今庶人屋壁得为帝服,倡优下贱得为后饰,然而天下不屈者,殆未有也”。
现在,我们再看这个时代的反面,农民的生活。《汉书·食货志上》记晁错之言曰:“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繇役,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亡日休息,又私自送往迎来,吊死问疾,养孤长幼在其中。勤苦如此,尚复被水旱之灾,急政暴(虐)〔赋〕,赋敛不时,朝令而暮改,当具有者半贾而卖,亡者取倍称之息,于是有卖田宅鬻子孙以偿责者矣。”于是有“家贫子壮则出赘”者矣,于是有身被文绣“与牛马同兰”而被卖者矣,于是有“罢夫羸老易子而咬其骨”者矣,于是有因“穷则起为盗贼”而身为囚徒者矣。
一方面是骄奢淫佚,一方面是饥饿死亡,这就是西汉全盛时代的社会内容。
汉武帝死后,其子昭帝继承大统。昭帝即位之年,只有八岁,这样一个幼主,而又生长在深宫之中,当然负不起统治帝国的任务。于是霍光与金日受遗诏辅政。霍光为霍去病之异母弟,以裙带关系,为大司马大将军。金日是匈奴的降人之子,曾没入官输黄门养马,后得贵幸为侍中驸马都尉。因此霍、金二人虽同时受遗诏辅政,而大权则掌握于霍光。当昭帝时,霍光实际上就是皇帝。
昭帝死,宣帝立。宣帝即位之初,即发动了进一步打击匈奴的战争,他于本始二年派遣五路大军,与乌孙联合,夹击匈奴于天山之北。从此以后,匈奴益衰。当时的匈奴,丁零迫其北,乌桓迫其东,乌孙迫其西,汉军迫其南,已处于四面楚歌之中。因为地盘缩小,生活穷蹙,分裂为五部,自相争乱。以后又分为南北两部,南匈奴降于汉,北匈奴则西走。即因匈奴或降或走,于是帕米尔东西,天山南北,遂完全纳于汉的统治之下。为了统治西域,西汉政府在塔里木盆地之乌垒城(今新疆轮台县),设立了西域都护府。郑吉、甘延寿、陈汤、常惠、冯奉世,都曾在西域任都护或其他官职。
在宣帝时,西羌的诸部落渐北徙,屡次截断通达西域的商路。于是又大发兵征西羌。在赵充国剿抚兼施的政策之下,西羌终于降服了,于是置金城属国,以处降羌。因此,终宣帝之世,西北的国际商路,仍然畅通无阻,汉朝在西域的声威,仍然很高。
宣帝死,元帝立。“元帝即位,天下大水,关东郡十一尤甚。二年,齐地饥,谷石三百余,民多饿死,琅邪郡人相食”。这样严重的天灾,当然要影响西汉政府之统治。同时,当时北匈奴郅支单于盘据康居,屡侵乌孙,企图卷土东来;而陇西诸羌,也屡犯河西诸郡。当此之时,汉朝的西域副校尉陈汤,征发西域诸国之兵、车师戊己校尉屯田吏士军共四万余人,与西域都护甘延寿远征康居,斩郅支单于,传其首于京师。同时,冯奉世也击平了西羌。又加强了对西域的统治。
自昭、宣以至元帝之世这半个世纪的时期中,是西汉的社会经济继续发展的时代。经过这半个世纪的蓄积,西汉的商人地主就更加富厚了。现在我们再看这一时代商人地主集团的生活。
汉代的错金奁
这一时代的皇帝,据说昭帝“于宫馆囿池弋猎之乐未有所幸”,这大概是因为他死得太早,当他死的时候,还不过二十二岁。至于宣帝,则“颇修武帝故事,宫室车服盛于昭帝”。到元帝时,则皇家之奢侈便达到惊人的程度。《汉书·贡禹传》曰:“方今齐三服官作工各数千人,一岁费数巨万。蜀、广汉主金银器,岁各用五百万。三工官,官费五千万,东西织室亦然。厩马食粟将万匹。臣禹尝从之东宫,见赐杯案,尽文画金银饰,非当所以赐食臣下也。东宫之费亦不可胜计,天下之民所为大饥饿死者是也。”
不但如此,他们死了之后,又以大量的财宝埋藏坟墓之中,并且用无数的青年女子去陪伴一个骷髅。同上传曰:“武帝时,又多取好女至数千人,以填后宫。及弃天下,昭帝幼弱,霍光专事,不知礼正。妄多臧金钱、财物、鸟兽、鱼鳖、牛马、虎豹、生禽,凡百九十物,尽瘗臧之,又皆以后宫女置于园陵……昭帝晏驾,光复行之。至孝宣皇帝时……亦随故事,甚可痛也!”
不仅如此,葬后又大修宗庙,岁时祭祀。据《汉书·韦贤传》云:汉至宣帝本始二年,各郡国宗庙之数,合百六十七所。京师陵旁之庙又为百七十六,而陵园寝殿尚不在内。当时这些宗庙寝殿,几乎每天都在为皇帝的祖宗举行祭祀。据同上传云:“日祭于寝,月祭于庙,时祭于便殿。寝,日四上食;庙,岁二十五祠;便殿,岁四祠。又月一游衣冠。”于是大量的牛、羊、豕,用作死人的牺牲。据同上传云:“一岁祠,上食二万四千四百五十五,用卫士四万五千一百二十九人,祝、宰、乐人万二千一百四十七人,养牺牲卒不在数中。”每当“衣冠出游,有车骑之众,风雨之气”。然而死贵族不能复生,而活穷人却因此饿死。
当时的贵族官僚竞为奢侈,转转益甚。据《汉书·贡禹传》云:“诸侯妻妾或至数百人。”而一般官僚,“衣服履绔刀剑,乱于主上。主上时临朝入庙,众人不能别异”。所以贡禹慨然叹曰:“今大夫僭诸侯,诸侯僭天子,天子过天道,其日久矣。”当时的官僚何以如此阔绰呢?因为当时的官僚大概很少不做买卖。所以贡禹上书“又欲令近臣自诸曹、侍中以上,家亡得私贩卖,与民争利。犯者辄免官削爵,不得仕宦”。但是当时的官僚,却宁肯免官削爵,还是要私贩卖,与民争利。他们“贪财(趋)〔诛〕利,不畏死亡”,何况“不得仕宦”。
当时的一般商人地主,已经发饱了洋财,但仍然货殖不已。据贡禹云:“富人积钱满室,犹亡厌足,民心〔动摇〕。商贾求利,东西南北,各用智巧。好衣美食,岁有十二之利,而不出租税。”
不但不出租税,而且当时地主大半身兼官吏,参加租税的分配。所以贡禹曰:“郡国恐伏其诛,则择便巧史书习于计簿能欺上府者,以为右职;奸轨不胜则取勇猛能操切百姓者,以苛暴威服下者,使居大位。故亡义而有财者显于世,欺谩而善书者尊于朝,悖逆而勇猛者贵于官。故俗皆曰:‘何以孝弟为?财多而光荣。何以礼义为?史书而仕宦。何以谨慎为?勇猛而临官。’故黥劓而髡钳者犹复攘臂为政于世,行虽犬彘,家富势足,目指气使,是为贤耳。故谓居官而置富者为雄桀,处奸而得利者为壮士,兄劝其弟,父勉其子,俗之坏败,乃至于是!”
商人地主为官吏者,复参加政治的收夺,所以他们的生活,便能僭于王侯。《盐铁论·刺权》篇述当时的情况曰:“自利官之设,三业之起,贵人之家,云行于涂,毂击于道……威重于六卿,富累于陶、卫;舆服僭于王公,宫室溢于制度;并兼列宅,隔绝闾巷;阁道错连足以游观,凿池曲道足以骋骛;临渊钓鱼,放犬走兔;隆豺鼎力,蹋鞠斗鸡;中山素女,抚流征于堂上,鸣鼓巴俞,作于堂下。妇女被罗纨,婢妾曳纻;子孙连车列骑,田猎出入,毕弋捷健。”
鸣鼓巴渝画像
现在,我们再看当时的农民,他们过的什么日子。《汉书·贡禹传》曰:“农夫父子暴露中野,不避寒暑,捽杷土,手足胼胝,已奉谷租,又出稿税,乡部私求,不可胜供。”在这样强烈的榨取之下,而又益之以天灾,于是农民多半饿死。贡禹一方面看到皇家的穷奢极欲,另一方面又看到农民饥饿死亡,于是慨然而叹曰:“今民大饥而死,死又不葬,为犬猪(所)食,人至相食。而厩马食粟,苦其大肥,气盛怒至,乃日步作之。王者受命于天,为民父母,固当若此乎!”
当时农民的生活之恶化,决不是偶然的,而是自武帝以来历昭、宣以迄于元帝之世,一个世纪以上的社会经济发展的结果。因为在这一百年中,商人地主积累了大量的社会财富。这些财富,一部分浪费于奢侈的生活之中,一部分是投资于手工业或商业,一部分则通过高利贷的过程,用于土地的收夺。广大农民被剥夺了土地,不得不进入都市,或流亡异乡。
自然,农民之失掉土地,政治的收夺,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自武帝以来,一个世纪以上,边境地区的战争未尝休息。为了支持这个战争,出钱出力,都是农民。在文帝时,就有农民卖儿鬻女的。在武帝以后的年代中,这样的情形当然更加发展,所以官、私奴婢之数日益增加。一个农民到了出卖自己身体的时候,当然是除身体以外,已一无所有了。但是政治的收夺,主要的是为了支持战争的需要;而战争之进行,对于西汉来说,又和当时社会经济的发展分不开的。
即因一个世纪以来的政治收夺与经济榨取双管齐下,于是农民只有被迫而交出他们小块的土地,一部分赤条条地走进商人地主的手工业工场。当时的手工业虽然发达,但亦不能把农村中逃亡出来的人口尽数容纳,因而大部分逃亡的农民成为流浪之群。这些流浪者,在城市中者,有些以窃盗和劫人为生。据《汉书·赵广汉传》云:广汉为京兆尹时,“长安少年数人会穷里空舍,谋共劫人”。又云:“富人苏回为郎,二人劫之。”又据《汉书·张敞传》,张敞不仅善于画眉,而且也善于捕盗。当其做京兆尹时,“京师浸废,长安市偷盗尤多,百贾苦之。……敞既视事,求问长安父老,偷盗酋长数人,居皆温厚,出从童骑,闾里以为长者。敞皆召见责问,因贳其罪,把其宿负,令致诸偷以自赎。偷长曰:‘今一旦召诣府,恐诸偷惊骇,愿一切受署。’敞皆以为吏,遣归休。置酒,小偷悉来贺,且饮醉,偷长以赭污其衣裾,吏坐里闾阅出者,污赭辄收缚之,一日捕得数百人。穷治所犯,或一人百余发,尽行法罚”。以上不过两个例子而已,《汉书》中此类记载触目皆是。长安如此,其他都市当亦无不如此。至于当时由农村中逃亡出来的女子,一部分则卖于贵族官僚地主为婢妾,另一部分则沦为娼妓。长安有大批娼妓的存在,其他各都市亦无不有娼妓。
由此看来,当时的社会竟是这样一幅色彩不调和的画面。但是封建的政权是建筑在农村经济之上,而农村经济的繁荣,又是以耕者有其田为前提。今农民从土地上被排除出来,当然要使得农村经济衰落,因而影响官府租税的收入,从而影响到封建国家的财政和国力。所以到元帝末年,在对匈奴的关系方面,采取了“王嫱出塞”的政策,这也是必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