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汉之际,在中国黄河的腹部,的确表演了几幕有声有色的历史活剧。但从当时中国史的全面运动看来,这种历史的活剧,只是中原种族的历史的运动。当此之时,中原以外之四周的诸种族也不是停篙住桨,专看中原种族的把戏;而皆各据其自己的历史原理,展开其自己的历史运动。为了要了解西汉时代中国史的发展,我们就必须看看中原以外的中国境内其他诸种族之同一时代的活动。
这里,首先要作一个简单的回顾,即我们应该回想到在秦代,中国这个地理领域内所呈现的一幅历史的全景是怎样的一种轮廓。我们已经说过,在当时一方面,是沉淀于中原的诸种族,已经融化为一个混成的种族,展开其向四周之历史的扩展;另一方面,是四周诸种族,或分化而为许多氏族,或混合而为几个部族,甚至形成一个种族,他们从四周展开其向中原文化区域之历史的压迫。中心的膨胀与外围的收缩,就是秦代历史运动的姿态。
在秦代,中原种族,也曾经用尽平生之力,冲破了东南方面的蛮族包围,伸张其势力于大陆尽头之处;可是其他几方面,还是紧紧地被蛮族所包围。在当时,我们若是站在万里长城的高处,向西北一望,一定可以看到,在广漠的蒙古高原之旷野,到处都是“褐巾而裘”的匈奴人之帐幕。在南山(即昆仑山、阿尔金山、祁连山)北麓、洮河河谷、青海草原、四川西部及康藏高原一带,到处都是“被发野祭”的诸羌之部落。又若海滨之东,则为夷之乡;巴蜀以南,皆系蛮濮之地。这些地方,都是“四方之无君者”自由生聚之地。是知当秦之世,四徼之外,六合之内,还有不少的种族,游离于中原种族的历史支配之外。秦代的历史,只是把以前“作为许多历史碎片”的中原诸种族,揉成了一个整个的历史个体,它并没等到以这个个体为中心,而展开其运转四周诸种族的中国史的全面运动。这个当作中国史中心动力的中原种族,就由陈涉振臂一呼,粉碎为无数相互对抗的碎片了。
非常明白,陈涉、吴广的“叛乱”与跟着而来的楚、汉之争,是中原种族由一个整个的历史个体,破裂为无数的历史碎片;再由这些无数的历史碎片之相互的对抗与合并,而又结合为两个对立的历史单位。因此,当时中原种族之历史活动的表现,是由向外扩张,转向对内火并;是整体的破裂与分子的游离。这样,作为中国史膨胀的一点热力,便在分子的游离中,发散殆尽了。
虽然如此,秦、汉之际,中原种族的大分裂,并不是中原种族之种族的再分裂,而只是一种政治的爆炸。因为当时的每一个历史碎片,都不是血统的集团,而皆系政治的集团。所以秦、汉之际的纷乱,并不是种族与种族的对抗,而是同一种族内部的各种社会因素之反拨与倾轧。政治性的反拨与倾轧,与血统的同不同,没有很大的关系。而且它也决不能使已经融混了的血统,再走向纯粹的血统。一言以蔽之,政治的分裂,只是瓦解种族的政权,并不瓦解种族的本身。所以一到汉代统一的种族政权成立以后,中原种族又团结为一个整然的“历史个体”了。
可是在西汉初叶,前有所谓“异姓诸王”之乱,继有“刘吕之争”,复有“七国之叛”,中原种族的历史活动,仍然是向着离心的方向发展。因而这个“历史个体”,还是不能起着运转四周诸种族的中心作用。这一直到汉武帝时,随着中原种族社会内部的轧轹之消解,与商人地主政权之确立,中原种族又才凝结坚固,而且在其内部,蓄积着充分的热力,再展开更有力的历史扩张。
所以从秦末直至汉武帝初年(前206—前135),这七十年的历史,从中国境内诸种族之全面的历史活动方面看,是中原种族走向萎缩的历史。同时,亦即四周诸种族缩小其对中原文化区域之包围的历史。当此之时,呈现于我们面前的一幅中国史画图,一方面是中原种族中的许多英雄,在黄河南北的大原野,前蒙矢石,后堕溪壑,攻城陷邑,斩将刈旗,以争天下之权。另一方面,是中原以外的四周诸种族,把他们锋利的刀剑,指着那些“为百姓请命于皇天”的内战英雄们之后脑。
西汉形势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