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曰:
桀、纣失其道而汤、武作,周失其道而《春秋》作,秦失其政而陈涉发迹。(《史记·太史公自序》)
在这里,司马迁把陈胜的起义,比之于汤、武伐罪,《春秋》诛暴,不是没有根据的。因为秦之失政,由来已久,自秦始皇统一六国以后,就走上了专制独裁的道路,推行暴君政治。其积怨于人民已非一日,陈胜、吴广的起义,正是秦末农民对专制独裁暴政之血的回答。
秦始皇是中国第一任专制独裁的皇帝,他总以为天下是他打出来的,他就有权一手包办天下之事。他不知道削平六国并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而是当时新兴地主集体的力量,并且是当时历史发展之必然的归结。但是秦始皇却“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专制暴虐,开创独裁政治的端序。孔子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所以秦代政权不及二世而亡。虽然,灭亡的只是他的直系子孙,至于他的旁系子孙,则真是自一世二世以至千万世,历代相承,以至今日。
秦始皇直至现在,尚被当作专制独裁的典型人物,《史记》论秦始皇之为人曰:
始皇为人,天性刚戾自用。起诸侯,并天下,意得欲从,以为自古莫及己。专任狱吏,狱吏得亲幸。博士虽七十人,特备员弗用。丞相诸大臣,皆受成事,倚办于上。上乐以刑杀为威,天下畏罪持禄,莫敢尽忠。上不闻过而日骄,下慑伏谩欺以取容。秦法,不得兼方不验,辄死。然候星气者至三百人,皆良士,畏忌讳谀,不敢端言其过。天下之事无小大,皆决于上。上至以衡石量书,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贪于权势至如此。(《史记·秦始皇本纪》)
为了巩固专制独裁的政权,这位独裁的皇帝即位以后,就采取了左右开弓的政策。他一方面“收天下兵,聚之咸阳,销以为钟金人十二”,解除全国农民的武装;另一方面,“徙天下豪富于咸阳,十二万户”,把残余的六国旧贵族一网打尽(同上书)。
六国的残余旧贵族大半被圈禁在咸阳;但犹以为未足,又通缉在逃的旧贵族,如楚之贵族项梁,“尝有栎阳逮”(《项羽本纪》);魏之名士张耳、陈馀,同被悬赏购求(本传);犹以为未足,又将集中软禁的旧贵族流放边疆,所谓“徙谪,实之初县”,即指明此事;犹以为未足,于是而有焚书、坑儒之举,企图以此根绝旧贵族之思想的根源,从而灭绝人类的知识,以遂行其统制文化思想的愚民政策。
公元前213年,咸阳宫里发布了焚书的通令,其令曰:
非《秦纪》,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城旦,即输边,令筑长城,四年徒刑)。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秦始皇本纪》)
跟着这道命令的发布,首先在咸阳市的广场上就纵烧了焚书的烈火,接着这焚书的烈火遍及全国。而中国最优秀的古典文献,除皇家图书馆(即博士官所职)留下一部分,其余全部化为黑灰。第二年,诸生四百六十余人在咸阳的郊外一坑活埋。其余各郡各县以“偶语《诗》、《书》”或“见知不举”或“令下三十日不烧”,而在以古非今的罪名之下被黥为“城旦”、被“弃市”、被灭家夷族者尚不知有多少。
咸阳变成了杀人犯的巢穴,知识分子的屠场,文化思想的坟墓。在当时,知识分子要想逃出咸阳,就像逃出地狱一样。然而秦始皇却不许他们逃亡,他要留下几个知识分子作为他的政治花瓶,所以博士七十人虽已“弗用”,仍然“备位”。
在另一方面,农民虽然已经解除武装;但犹以为未足,又于各郡置“材官”(即常备军),以准备对农民之随时的屠杀。犹以为未足,又“毁先王之法,灭礼谊之官,专任刑罚”,严刑峻罚,向人民示威,以至“赭衣塞路,囹圄成市”(《汉书·刑法志》)。犹以为未足,又严密基层政治的组织,于县之下分乡,乡之下分亭,亭之下分里,把农民放在三老、啬夫、游徼、亭长、里正的层叠统治之下,成为驯良的农奴,一声不响地被榨取,被奴役,乃至饿死。
自秦始皇统一天下以后,一队一队的农民,连同他们的妻女财产,被送到咸阳。到了咸阳,农民的财产,便化为离宫别馆;农民的妻女,便化为妃嫔美人;而农民的本身,则被当作壮丁,送到四方。或负弩前躯,北伐匈奴;或肝脑涂地,南征五岭;或垒石担土,修筑长城;或堑山堙谷,开辟驰道。犹以为未足,又于咸阳附近之郦山,设置一所类似今日法西斯“集中营”的大监狱,其中禁闭着“隐宫徒刑者七十余万人”,秦始皇强迫这些囚徒做无偿劳动,替他建宫殿、掘坟墓(《秦始皇本纪》)。
在这一时代,三十万人守塞北,五十万人戍岭南,七十万人修宫殿,造坟墓。此外还有成千成万的人筑长城,开驰道。西自临洮,东至辽东,北自燕、齐,南至吴、楚,到处都是农民的尸骨。这些农民死于战争,死于饥饿,死于虐待。或暴骨沙漠,或委命山谷,或毙命黑狱,或转死道路。广大农民脱离了土地,脱离了生产,咸阳变成了金穴,而全国农村则变成了沙漠。诚如《淮南子·人间训》所云:“当此之时,男子不得修农亩,妇人不得剡麻考缕。羸弱服格于道,丈夫箕会于衢。病者不得养,死者不得葬。”而这就是秦始皇左右开弓政策的结果、专制独裁政治的成绩,也就是陈胜、吴广革命起义之前夕的社会内容。
人民对暴政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超过了一定的限度,他们就不管甚么皇帝不皇帝,都要和他拼一个死活。语云:“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这就是被压迫人民之最后的办法。
当始皇时,人民对这种穷凶极恶的独夫所发出的警告已经不止一次了。始皇二十九年,博浪沙中已经伸出了旧贵族的铁锤;三十一年兰池道上又出现了农民的匕首;三十六年,东郡的陨石上又刻出“始皇死而地分”的标语;同年,华阴道上又有人带给始皇一个口信,说“今年祖龙死”。这一系列的事实,表示了当时农民对土地之渴望和对这个独夫的深恶痛绝、愤怒和愿与偕亡。
秦始皇在暴风雨的前夕死去了。其子二世继立,赵高为丞相。宦官执政,奴才当权,残杀亲族,压榨人民,屠灭文化,统制思想,贪污腐化,荒淫无耻,较之始皇时代更变本加厉。据《史记·秦始皇本纪》云:“(二世)度不足,下调郡县,转输菽粟刍藁,皆令自赍粮食,咸阳三百里内不得食其谷。”
同书又云:“(二世)繁刑严诛,吏治刻深,赏罚不当,赋敛无度。天下多事,吏弗能纪;百姓困穷,而主弗收恤。然后奸伪并起,而上下相遁,蒙罪者众,刑戮相望于道,而天下苦之。自君卿以下至于众庶,人怀自危之心,亲处穷困之实,咸不安其位。”像这样一个政权,当然是罪恶的渊薮,人民的怨府,除了二世那个独夫和他的奴才以外,当时社会各阶层的人民,无不企图推翻这个万恶的政权,以求解放。
恰好当时北方有警,全国大征兵,所有的农民,都要被征,送到渔阳的战场。历史的记录告诉我们,在当时,到处的亭长都在捕捉壮丁。无数的壮丁大队都在向今日河北北部开拔。此外,输刍挽粟以向咸阳的运送队遍于道路。而贪官酷吏则假借征兵征粮额外苛索。
太阳熄灭了,遍天下都是贪官、酷吏、强盗、吸血鬼、杀人犯。就在这个时候,暴风雨来了!陈胜、吴广举起了革命的大旗。革命在大泽乡(今安徽宿县境内)爆发,最初不过九百个戍卒的叛变。但在陈胜、吴广的指挥之下,他们很快就占领了大泽乡,占领了蕲县(今宿县)的县城。
革命的攻势,疾速地展开。陈胜令符离县的农民葛婴率领一支部队东进,他则率军西取铚、酂、苦、柘、谯诸县。苦难的人民一旦从暴政中得到解放,他们都纷纷起来,用锄头、木棒武装自己,并且自己带着粮食、车辆和骡马,来参加农民军的队伍。旬日之间,在陈胜、吴广的旗帜下,已经不仅是九百个戍卒,而是“车六七百乘,骑千余,卒数万人”。并转旗而西,向陈(今河南淮阳)进军。陈的守、令早已闻风而逃,革命军在没有多大抵抗的情形之下,进入陈,就在陈组织了以陈胜为首的革命政府。
太阳出来了,陈城上,扬起了“张楚”的旗帜。
革命的农民军并没有把他们的队伍停在陈,他们展开了更大的攻势。在当时,周文之军西入函谷关,吴广之军西击荥阳,宋留之军西南向武关,分道并进,西向咸阳。在后方,则葛婴之军已下东城,邓宗之军已入九江郡,革命的势力深入淮南。
革命的影响很快就扩大到全国的范围。据史载,当时各地农民起义者有:
阳城人邓说,将兵居郯(今山东郯城)。
铚人伍徐,将兵居许(今河南许昌东)。
陵人秦嘉、铚人董、符离人朱鸡石、取虑人郑布、徐人丁疾等皆特起,将兵围东海守庆于郯。
此外,楚兵数千人为聚者,不可胜数。
这些革命的农民无不斩木为兵,揭竿为旗,风起云涌,起来响应陈胜的革命。他们“家自为怒,人自为斗,各报其怨而攻其仇”。于是县杀其令、丞,郡刑其守、尉,群起而亡秦族矣。不到几月,秦代专制独裁的政权就在农民大众的锄头、木棒之下,捣得粉碎了。
贾谊曰: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櫌棘矜,非锬于句戟长铩也;适戍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乡时之士也。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也……一夫作难而七庙堕,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史记·秦始皇本纪》太史公曰引《过秦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