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知几对于他以前的历史文献,也曾经展开一个全面的批判。他把中国的历史文献,分为两大类:一曰“正史”,二曰“杂史”。他所谓正史,就是“经”、“传”、《史》、《汉》,及其以后的官修国史;所谓“杂史”就是历代以来私家撰述的史籍。
他在《古今正史》中,历述中国正史的源流。上自《尚书》、《春秋》、《左传》、《史记》、《汉书》,下迄隋、唐诸史,无不原原本本,详述其作者姓名,成书经过,卷数篇数,及其后来的补注。其所根据的材料,自《史》、《汉》而下,都是援引本书序论的原文;至梁、陈以还,则多举其见闻所接。
他又在《杂述》中,列举中国历史的流派。他把古今“杂史”分为十类:一曰“偏纪”,二曰“小录”,三曰“逸事”,四曰“琐言”,五曰“郡书”,六曰“家史”,七曰“别传”,八曰“杂记”,九曰“地里书”,十曰“都邑簿”。叙其性质,举其书名,条分缕析,巨细无遗。
刘知几虽然把全部史籍别为“正史”与“杂史”;但他并不是重“正史”而轻“杂史”。他以为治史者,“正史”固然要读,“杂史”也要读。因专读“正史”,不读“杂史”,则见闻不周。但无论读“正史”或“杂史”,都要用批判的眼光去读。他在“杂述”中说:
刍荛之言,明王必择;葑菲之体,诗人不弃。故学者有博闻旧事,多识其物。若不窥别录,不讨异书,专治周、孔之章句,直守迁、固之纪传,亦何能自致于此乎?且夫子有云:“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知之次也”。苟如是,则书有非圣,言多不经,学者博闻,盖在择之而已。
他以为如果不用批判之眼光去读书,则“见良直而不觉其善,逢牴牾而不知其失”。这样,虽“学穷千载,书总五车”,亦犹葛洪所谓“藏书之箱箧,《五经》之主人”。虽多亦希以为用。
不过他所谓批判,不是根据于主观的爱憎,而是根据于客观的实在。他在《杂说》(下)中说:“夫自古学者,谈称多矣。精于《公羊》者,尤憎《左氏》;习于太史者,偏嫉孟坚。夫能以彼所长,而攻此所短,持此之是而述彼之非,兼善者鲜矣。”由此可以看出他的批判态度。
刘知几无论对“正史”或“杂史”,皆有批判。他对于“正史”,则在《疑古》中批判《尚书》,在《惑经》中批判《春秋》,在《申左》中批判《公羊》、《穀梁》二传,在《杂说》中则批判诸史,上自经传史汉,下迄隋唐,所有的历史文献,无不具体地指出其牴牾之处,疏略之点,而予以辩证。此外,在《杂说》中,对于十种杂史也逐一予以评述。这样就完成了他对中国历史学文献的批判。
他评《尚书》则曰:“《尚书》上起唐尧,下终秦穆,其书所录,唯有百篇。而书之所载,以言为主。至于废兴行事,万不记一,语其缺略,可胜道哉!故令后人有言,唐、虞以下帝王之事,未易明也。”
评《春秋》则曰:“案鲁史之有《春秋》也,外为贤者(隐),内为本国(讳)。事靡洪纤,动皆隐讳。”是则“有罪者得隐其辜,求诸劝诫,其义安在”?且“孔氏著《春秋》,隐、桓之间则彰,至定、哀之际则微,为具切当世之文,而罔褒讳之辞也。斯则危行言逊,吐刚茹柔,推避以求全,依违以免祸”。
评《公羊》、《穀梁》二传,则曰:其录人言,则“语乃龃龉,文皆琐碎”。其记事,则“缺漏不可殚论”。其命意,则“奖进恶徒,疑误后学”。至于“论大体,举弘纲,则言罕兼统,理无要害,故使古今疑滞,莫得而申焉”。
评《史记》,则曰:“述《儒林》,则不取游、夏之文学;著《循吏》,不言冉、季之政事。”而传《货殖》,“独以子贡居先”;录《佞幸》,“惟以弥子瑕为始”。是其扬善显恶,有所未尽。又说:“撰《孔子世家》,多采《论语》旧说;至《管晏列传》,则不取其本书。”是其取材“可除而不除,宜取而不取”。又说:“《史记·邓通传》云:‘文帝崩,景帝立。’向若但云景帝立,不言文帝崩,斯亦可知矣,何用兼书其事乎?”而于《序传》云:“为太史七年,而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不及其他。是其叙事,可省而不省,不可省而省。自然他认为最大的弊病,就是“推命而言成败”。
其评《汉书》则谓其以汉史为列“古今人表”,于体裁,大为不类;以《汉书》抄录《史记》,而一字无改,于记事事理皆殊。又说:“《汉书》编苏氏之传,则先以苏建标名;列韦相之篇,则不以韦贤冠首。”于标题,前后不一。又说:“班固称项羽贼义帝,自取夭亡。”又云:“于公(定国)高门以待封,严母(延年之母)扫地以待丧。如固斯言,则深信夫天怨神怒,福善祸淫者矣。”这又与司马迁同陷于历史的定命论了。
其评诸晋史,则曰:“东晋之史,作者多门,何氏中兴,实居其最。而为晋学者,曾未之知,傥湮灭不行,良可惜也。王檀著书,是晋史之尤劣者,方诸前代,其陆贾、褚先生之比欤?道鸾不揆浅才,好出奇语,所谓欲益反损,求妍更媸者矣。”
其评《宋略》则曰:“裴几原(子野)删略宋史,定为二十篇。芟烦撮要,实有其力;而所录文章,颇伤芜秽。”其评《魏书》则曰:以文字而论,则“援引诗书”,“妄益文彩”。使蛮音夷语,顿成经传之文。以书法而论,则“标榜南国,桓刘诸族,咸曰岛夷,是则自江而东,尽为草服之地”。反之,“称登国以鸟名官,则云好尚淳朴,远师少暤;述道武结婚蕃落,则曰招携荒服,追慕汉高。自余所说,多类于此”。卖国求荣,“何其厚颜”如此。
其评北齐诸史,则盛称王邵《齐志》,这是因为这部书,多载方言,保存风俗。他在《杂说》中说:“或问曰:王邵《齐志》,多记当时鄙言,为是乎?为非乎?对曰:古往今来,名目各异。区分壤隔,称谓不同。所以晋、楚方言,齐、鲁俗语,六经、诸子载之多矣。自汉已降,风俗屡迁。求诸史籍,差睹其事。或君臣之目,施诸朋友;或尊官之称,属诸君父。曲相崇敬,标以处士、王孙;轻加侮辱,号以仆夫、舍长。亦有荆楚训多为夥,庐江目桥为圯,南呼北人曰伧,西谓东胡曰虏。渠、们、底、箇,江左‘彼此’之辞;乃、若、君、卿,中朝‘汝我’之义。斯并因地而变,随时而革,布在方册,无假推寻,足以知氓俗之有殊,验土风之不类。然自二京失守,四夷称制,夷夏相杂,音句尤媸。而彦鸾、伯起,务存隐讳;重规、德棻,志在文饰。遂使中国数百年内,其俗无得而言。盖语曰:‘知古而不知今,谓之陆沈。’又曰:‘一物不知,君子所耻。’是则时无远近,事无巨细,必借多闻,时成博识。如今之所谓者,若中州名‘汉’,关右称‘羌’,易‘臣’以‘奴’,呼‘母’云‘姊’,主上有‘大家’之号,师人致‘儿郎’之说。凡如此例,其流甚多。必寻其本源,莫详所出。阅诸《齐志》,则了然可知。由斯而言,邵之所录,其为弘益多矣。足以开后进之蒙蔽,广来者之耳目。微君懋,吾几面墙于近事矣,而子奈何妄加讥诮者哉!”
其评《周书》则曰:“其书文而不实,雅而无检,真迹甚寡,客气尤烦。寻宇文初习华风,事由苏绰。至于军国词令,皆准尚书。太祖敕朝廷,他文悉准于此。盖史臣所记,皆禀其规。柳虬之徒,从风而靡。”令狐德棻因之,“遂使周氏一代之史,多非实录者焉。”
其评《隋书》则曰:“诡辞妄说”,“以无益而书”。又说:“呜呼!苟自古著述其皆若此也,则知李斯之设坑阱,董卓之成帷盖,虽其所行多滥,终亦有可取焉。”
刘知几对“正史”的批判,大概如此。现在再看他对“杂史”的批判。他在《杂述》中说:
大抵偏纪、小录之书,皆记即日当时之事。求诸国史,最为实录。然皆言多鄙朴,事罕圆备,终不能成其不刊,永播来叶,徒为后生作者削稿之资焉。
逸事者,皆前史所遗,后人所记。求诸异说,为益实多。及妄者为之,则苟载传闻而无铨择,由是真伪不别,是非相乱。如郭子横之《洞冥》,王子年之《拾遗》,全构虚辞,用惊愚俗,此其为弊之甚者也。
琐言者,多载当时辨对,流俗嘲谑,俾夫枢机者借为舌端,谈话者将为口实。及蔽者为之,则有诋讦相戏,施诸祖宗,亵狎鄙言,出自床笫,莫不升之纪录,用为雅言。固以无益风规,有伤名教者矣。
郡书者,矜其乡贤,美其邦族。施于本国,颇得流行。置于他方,罕闻爱异。其有如常璩之详审,刘昞之该博,而能传诸不朽,见美来裔者,盖无几焉。
家史者,事惟三族,言止一门,正可行于室家,难以播于邦国。且箕裘不堕,则其录犹存;苟薪构已亡,则斯文亦丧者矣。
别传者,不出胸臆,非由机杼,徒以博采前史,聚而成书。其有足以新言,加之别说者,盖不过十一而已。如寡闻末学之流,则深所嘉尚;至于探幽索隐之士,则无所取材。
杂记者,若论神仙之道,则服食炼气,可以益寿延年;语魑魅之途,则福善祸淫,可以惩恶劝善,斯则可矣。乃谬者为之,则苟谈怪异,务述妖邪,求诸弘益,其义无取。
地里书者,若朱赣所采,浃于九州;阚骃所书,殚于四国。斯则言皆雅正,事无偏党者矣。其有异于此者,则人自以为乐土,家自以为名都,竞美所居,谈过其实。又城池旧迹,山水得名,皆传诸委巷,用为故实,鄙哉!
都邑簿者,如宫阙陵庙,街廛、郭邑,辨其规模,明其制度,斯则可矣。及愚者为之,则烦而且滥,博而无限,论榱栋则尺寸皆书,记草木则根株必数。务求详审,持此为能。遂使学者观之,瞀乱而难纪也。
以上,是刘知几对“杂史”的批判。此外对《汉书·五行志》,还有单独的批判,这里不及再述。从以上的批判中,我们可以看出刘知几对中国的历史文献,皆认为有美中不足之处;但有一例外,即他对《左传》一书,则认为尽善尽美。他在《杂说》(上)中说:
左氏之叙事也,述行师则簿领盈视,聒沸腾;论备火则区分在目,修饰峻整;言胜捷则收获都尽,记奔败则披靡横前;申盟誓则慷慨有余,称谲诈则欺诬可见;谈恩惠则煦如春日,纪严切则凛若秋霜;叙兴邦则滋味无量,陈亡国则凄凉可悯。或腴辞润简牍,或美句入咏歌;跌宕而不群,纵横而自得。若斯才者,殆将工侔造化,思涉鬼神,著述罕闻,古今卓绝。
不论他对历史文献的批判是否完全正确,而其所指,皆系据各书内容,并非凭空武断。这种客观的精神和判断的能力,实可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