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知几对于中国历史学各流派,曾经展开一个全面的批判。他在《六家》中,把中国的历史学派分为六家。他说:
古往今来,质文递变。诸史之作,有恒厥体。榷而为论,其流有六:一曰《尚书》家,二曰《春秋》家,三曰《左传》家,四曰《国语》家,五曰《史记》家,六曰《汉书》家。
按《尚书》为记言的史体,《春秋》为记事的史体,《左传》为编年的史体,《国语》为分国的史体,《史记》与《汉书》均为纪传体,而前者为通史体,后者为断代史体。这六种历史学体裁不是同时发生,而是中国历史学体裁相续发展之系列,所谓“古往今来,质文递变”的结果。
这六种体裁在最初,都不过是各时代的历史记录者用以记录史实的方法;但是后来的历史学者竞相模拟,于是这六种历史学体裁,遂演化而为六种历史学流派。
例如《尚书》,本来是一种最古的历史记录方法。“自宗周既殒,《书》体遂废,迄乎汉、魏,无能继者。至晋广陵相鲁国孔衍,以为国史所以表言行,昭法式,至于人理常事,不足备列。乃删汉、魏诸史,取其美词典言,足为龟镜者,定以篇第,纂成一家。由是有《汉尚书》、《后汉尚书》、《汉魏尚书》,凡为二十六卷。至隋秘书监太原王邵,又录开皇、仁寿时事,编而次之,以类相从,各为其目,勒成《隋书》八十卷。寻其义例,皆准《尚书》。”
又如《春秋》,后来也有袭用其名以为著述的。如晏子、虞卿、吕不韦、陆贾,其所著书,皆谓之《春秋》。
《左传》亦有拟作,如晋著作郎乐资曾撰《春秋后传》三十卷,其书始于周贞王而终于二世之灭。献帝时,荀悦著《汉纪》三十篇,亦依《左传》体裁。以后每代都有拟作,如张璠、孙盛、干宝、徐广、裴子野、吴均等,其所著书,或谓之“春秋”,或谓之“纪”,或谓之“略”,或谓之“典”,或谓之“志”。其名虽异,但其为体,则皆拟《左传》。
《国语》体裁,继之者有《国策》。至孔衍,又以《国策》所书之未尽者,聚为一录,名曰《春秋后语》。当汉氏失驭,英雄角力,司马彪又录其行事,著《九州春秋》。这些都是《国语》的流派。
其摹拟《史记》者,则有梁武《通史》,崔鸿等所撰的《科录》,及李延寿的《南北史》等。至于《汉书》,则所有中国的所谓正史,都是属于这一流派。
中国的历史家,大概不出这六种流派。即或稍有形式不同,但亦不过这六种体裁之变体而已。所以刘知几把中国的历史学派分为六家,大概是可以包罗一切的。
刘知几在划分中国历史学的流派以后,又展开其对各家的批判。其论《尚书》的体裁,则以为其最大之缺点就在于这种体裁中,对于人物的记载不能详其平生;对于事实的记载,不能详其年月,而这些又都是历史学上最重要之点。他在《六家》中说:
若乃帝王无纪,公卿缺传,则年月失序,爵里难详,斯并昔之所忽,而今之所要。
其次,他以为《尚书》的体裁,既以记言为主,就体裁论体裁,则不应于记言之外,有记事的专篇;但《尚书》中竟有此种例外,这就是体例不纯。《六家》说:
盖《书》之所主,本于号令,所以宣王道之正义,发言于臣下,故其所载,皆典、谟、训、诰、誓、命之文。至如《尧》、《舜》二典,直序人事;《禹贡》一篇,唯言地理;《洪范》总述灾祥;《顾命》都陈丧礼;兹亦为例不纯者也。
其论《春秋》的体裁,则认为有长处,也有短处。《二体》说:
《春秋》者,系日月而为次,列时岁以相续。中国外夷,同年共世,莫不备载其事,形于目前。理尽一言,语无重出。此其所以为长也。至于贤士贞女,高才俊德,事当冲要者,必盱衡而备言;迹在沈冥者,不枉道而详说。如绛县之老,杞梁之妻,或以酬晋卿而获记,或以对齐君而见录。其有贤如柳(下)惠,仁若颜回,终不得彰其名氏,显其言行。故论其细也,则纤芥无遗;语其粗也,则丘山是弃;此其所以为短也。
其论《左传》的体裁,认为是一种最好的注释体裁。他在《申左》说:“《传》之与《经》其犹一体,废一不可,相需而成。”又说:“向使《孔经》独用,《左传》不作,则当代行事,安得而详者哉?”这种注释体裁的优美之处,就在于它能补本文之缺略而又不重复本文。《六家》说:
观《左传》之释经也,言见经文而事详传内,或传无而经有,或经阙而传存。其言简而要,其事详而博。信圣人之羽翮,而述者之冠冕也。
其论《国语》,则认为是《春秋》的外传,但是它的特点,就在于“又稽其逸文,纂其别说”,写成周、鲁、齐、晋、郑、楚、吴、越八国的历史。上起周穆王,下迄鲁悼公,自成一种分国为史的体裁。故《六家》曰:“此亦‘六经’之流、‘三传’之亚也。”
其论《史记》的体裁,在《六家》中专说他的短处。他说:
寻《史记》,疆宇辽阔,年月遐长,而分以纪传,散以书表。每论家国一政,而胡、越相悬;叙君臣一时,而参、商是隔。此其为体之失者也。
但在《二体》中,则谓《史记》的体裁有他的短处,也有他的长处。他说:
《史记》者,“纪”以包举大端,“传”以委曲细事,“表”以谱列年爵,“志”以总括遗漏。逮于天文、地理、国典、朝章,显隐必该,洪纤靡失,此其所以为长也。若乃同为一事,分在数篇,断续相离,前后屡出。于高(帝)纪,则云:“语在项(羽)传。”于项传,则云:“事具高纪。”又编次同类,不求年月,后生而擢居首帙,先辈而抑归末章,遂使汉之贾谊将楚屈原同列,鲁之曹沫与燕荆轲并编。此其所以为短也。
其论《汉书》的体裁,则谓与《史记》相同。《六家》曰:“寻其创造,皆准子长,但不为‘世家’及改‘书’曰‘志’而已。”即因《汉书》的体裁同于《史记》,所以《史记》的短处和长处,也同样表现于《汉书》。惟《史记》为通史体而《汉书》则断西汉一代以为史,因之《汉书》就没有“疆宇辽阔,年月遐长”之弊。所以他在《六家》中说:
如《汉书》者,究西都之首末,穷刘氏之废兴,包举一代,撰成一书,言皆精练,事甚该密,故学者寻讨,易为其功。自尔迄今,无改斯道。
以上乃刘知几对中国历史学各流派的批判,就史体论史体,可谓切中利弊。他在结论中说:“《尚书》等四家,其体久废。所可祖述者,惟《左氏》及《汉书》二家而已。”又在《二体》中说:“既而丘明传《春秋》,子长著《史记》,载笔之体,于斯备矣。后来继作,相与因循,假有改张,变其名目。区域有限,熟能逾此!盖荀悦、张璠,丘明之党也;班固、华峤,子长之流也。”由此而知刘知几认为最进步的历史体裁,乃是编年体和纪传体。这从历史学发展的观点上看来,也是对的。
惟刘知几于纪传体中,美《汉书》而抑《史记》,未免源流倒置,是其偏见耳。考纪传体确为一种进步的历史体裁。这种体裁,可以说是《尚书》等四种体裁之综合。其中“纪”以编年,犹《春秋》之“经”也;“传”以记事,犹《左氏》之“传”也;“世家”以分国录诸侯,犹《国语》之分国为史也;又尝录帝王之制诏命令,则又犹《尚书》之载典、谟、训、诰、誓、命之文也。一言以蔽之,这种体裁已并“编年”、“记事”、“记言”、“分国”诸体于一书,别而裁之,融而化之,使其相互为用,彼此相衔。以各家之长,济各家之短;而又益之以表历,总之以书、志,卓然自成为一种新的历史体裁。但这种伟大的创造,是司马迁的不朽之功;班固的《汉书》不过是《史记》的拟作而已,又安能望《史记》之项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