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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刘知几的著作、思想及其历史观

刘知几著作甚多,据《旧唐书》本传云:知几“自幼及长,述作不倦。朝有论著,必居其职。预修《三教珠英》、《文馆词林》、《姓族系录》;论《孝经》,非郑玄注;《老子》,无河上公注;修《唐书实录》,皆行于代。有集三十卷”。此外又撰《刘氏家史》十五卷、《谱考》三卷及《史通》二十卷。在他的著作中,以《史通》一书最为不朽之作。

《史通》一书,分内、外二篇,各十卷,合二十卷。内篇分三十九目,其中《体统》、《纰缪》、《弛张》三篇,有目无文。今所存者,仅三十六目。外篇分十一目,其中《杂说》一目析为上、中、下三篇,共合为十三目。这部书是刘知几的史学创作,也是中国史学史上第一部历史方法论的巨著。

刘知几之著《史通》,其主要目的,是在于纠正过去中国史学方法上的错误。故全书皆以批判的体裁作为写著的方法,而其论点则侧重于历史学方法。但除史学方法以外,其所涉及的范围亦至为广泛。如其外篇中之《史官建置》,则论史官制度;《疑古》、《惑经》、《杂说》、《五行志错误》、《五行志杂驳》,则皆系论历史资料。总而言之,刘知几在这部书中,可以说对他以前的中国历史学,作了一次总的清算工作。

刘知几对于他的《史通》一书,曾经在《自叙》中作过这样的介绍。他说:

若《史通》之为书也,盖伤当时载笔之士,其义不纯,思欲辨其指归,殚其体统。夫其书虽以史为主,而余波所及,上穷王道,下掞人伦,总括万殊,包吞千有。自《法言》已降,迄于《文心》而往,固以纳诸胸中,曾不 芥者矣。夫其为义也,有与夺焉,有褒贬焉,有鉴诫焉,有讽刺焉。其为贯穿者深矣;其为网罗者密矣,其所商略者远矣,其所发明者多矣。盖谈经者,恶闻服、杜之嗤;论史者,憎言班、马之失。而此书多讥往哲,喜述前非。获罪于时,固其宜矣。犹冀知音君子,时有观焉。尼父有云:“罪我者《春秋》,知我者《春秋》。”抑斯之谓也。

即因《史通》一书“多讥往哲,喜述前非”,故当时“悠悠尘俗,共以为愚”,而“见者亦互言其短”。为了答复当时流俗之徒的恶意批评,刘知几曾作《释蒙》以拒之。但当时也还有几个知己,赏识其书。据《旧唐书》本传载:“徐坚深重其书,尝云:‘居史职者,宜置此书于座右。’”即因《史通》不见重于当时,所以他在《自叙》中叹曰:“夫以《史通》方诸《太玄》,今之君山,即徐(坚)、朱(敬则)等数君是也。后来张、陆,则未之知耳。”又在《鉴识》为之慨曰:“夫人废兴时也;穷达命也。而书之为用,亦复如是。盖《尚书》古文,六经之冠冕也,《春秋左氏》,三传之雄霸也,而自秦至晋,年逾五百,其书隐没,不行于世。既而梅氏写献,杜侯训释,然后见重一时,擅名千古。若乃《老经》撰于周日,《庄子》成于楚年,遭文、景而始传,值嵇、阮而方贵。若斯流者,可胜纪哉!”但是事实并不如他所想象之恶劣,《史通》一书并没有长期埋没。在他死后不久,玄宗便派河南府至其家,抄写以进。读而善之,并因此而追赠他为汲郡太守、工部尚书,赐谥曰“文”。而这又是他始料所不及的。

刘知几的思想,颇受王充的影响。他在《自叙》中盛赞王充的《论衡》。其言有曰:

儒者之书,情而寡要,得其糟粕,失其菁华。而流俗鄙夫,贵远贱近,转兹牴牾,自相欺惑,故王充《论衡》生焉。

案王充《论衡》有《问孔》、《刺孟》之篇,实为儒家的一位叛徒。而刘知几亦有《疑古》、《惑经》之作,其思想亦颇谬于圣人。他在《惑经》中说:

昔王充设论,有《问孔》之篇,虽《论语》群言,多见指摘;而《春秋》杂义,曾未发明。是用广彼旧疑,增其新觉。

他在《惑经》中,对于《春秋》之义,提出了十二个疑问,指出其虚妄者五端,大胆陈说,毫无顾忌。故刘知几的《惑经》,实即王充《问孔》的续编。至于其《疑古》篇,则系非难《尚书》;但在《序言》上,亦指斥孔子。其言有曰:

故观夫子之刊《书》也,夏桀让汤,武王斩纣,其事甚著,而芟夷不存。观夫子之定《礼》也,隐、闵非命,恶、视不终,而奋笔昌言,云“鲁无篡弑”。观夫子之删《诗》也,凡诸《国风》,皆有怨刺,在于鲁国,独无其章。观夫子之《论语》也,君娶于吴,是谓同姓,而司败发问,对以“知礼”。斯验世人之饰智矜愚,爱憎由己者多矣。

又如王充有《指瑞》、《验符》之作,指斥符瑞之虚妄。刘知几在《史通》中,即反对记录符瑞之《五行志》。《书志》曰:

古之国史,闻异则书,未必皆审其休咎,详其美恶也。故诸侯相赴,有异不为灾,见于《春秋》,其事非一。洎汉兴,儒者乃考《洪范》以释阴阳。其事也,如江璧传于郑客,远应始皇;卧柳植于上林,近符宣帝。门枢白发,元后之祥;桂树黄雀,新都之谶;举夫一二,良有可称。至于蜚蜮蝝螽,震食崩坼,陨霜雨雹,大水无冰,其所证明,实皆迂阔。故当《春秋》之世,其在于鲁也,如有旱雩舛候,螟 伤苗之属。是时或秦人归襚,或毛伯赐命,或滕、邾入朝,或晋、楚来聘。皆持此恒事,应彼咎征,昊穹垂谪,厥罚安在?探赜索隐,其可略诸。……汉代儒者,罗灾眚于二百年外,讨符会于三十卷中,安知事有不应于人,应而人失其事?何得苟有变而必知其兆者哉!

又王充有《书虚》之作,谓竹帛上的文字,不可尽信。而刘知几在《疑古》中,对于《尚书》所载的史实,指出疑问十点。他在结论上说:“孟子曰:‘尽信书,不如无书。《武成》之篇,吾取其二三简。’推此而言,则远古之书,其妄甚矣。”

从以上所举各点,我们可以看出刘知几的思想,颇受王充学说的影响。他不迷信圣经贤传,不迷信灾祥符瑞。即因他不迷信圣经贤传,所以他就富有怀疑的精神;即因他不迷信灾祥符瑞,所以他就具有唯物的思想。他就在这种怀疑的精神与唯物的思想上,展开他的历史观。

刘知几反对“历史的定命论”。他以为历史上任何朝代的兴亡,人物的成败,都不是天命,而是人事。他在《杂说》(上)中说:

《魏世家》太史公曰:“说者皆曰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国削弱,至于亡。余以为不然。天方令秦平海内,其业未成。魏虽得阿衡之徒,曷益乎?”夫论成败者,固当以人事为主,必推命而言,则其理悖矣。盖晋之获之,由夷吾之愎谏;秦之灭也,由胡亥之无道;周之季也,由幽王之惑褒姒;鲁之逐也,由稠父之违子家。然则败晋于韩,狐突已志其兆;亡秦者胡,始皇久铭其说;弧箕服,彰于 著宣、厉之年;征褰与襦,显自文、武之世名恶早天。,孽难逃。假使彼四君才若桓、文,德同汤、武,其若之何?苟推此理而言,则亡国之君,他皆仿此,安得于魏无讥者哉?夫国之将亡也若斯,则其将兴也亦然。盖妫后之为公子也,其筮曰:“八世莫之与京”;毕氏之为大夫也,其占曰:“万名其后必大”;姬宗之在水浒也,鸣于岐山;刘姓之在中阳也,蛟龙降于丰泽。斯皆瑞表于先,而福居其后。向若四君德不半古,才不逮人,终能坐登大宝,自致宸极矣乎?必如史公之议也,则亦当以其命有必至,理无可辞,不复嗟其智能,颂其神武者矣。夫推命而论兴灭,委运而忘褒贬。以之垂诫,有其惑乎?自兹以后,作者著述往往而然。如鱼豢《魏略议》,虞世南《帝王论》,或叙辽东公孙之败,或述江左陈氏之亡,其理并以命而言,可谓与子长同病者也。

上文列举史实,证明统治者的灭亡,是由于他们自己的罪恶、无能。不能把他们的灭亡归纳为上帝的意思。同样,新的统治者的兴起,也不是上帝预先派定,而是由于他们自己的努力。一言以蔽之,人类的历史是人类自己创造的,与“上帝”、“天命”这一类的鬼话绝不相干。像这样承认人类对历史之创造作用的历史观,就正是刘知几的历史学卓越之点。

其次,刘知几反对以成败论英雄之正统的历史观。他在《称谓》云:

古者,二国争盟,晋、楚并称侯伯;七雄力战,齐、秦俱曰帝王。其间虽胜负有殊,大小不类,未闻势穷者即为匹庶,力屈者乃成寇贼也。至于近古则不然,当汉氏云亡,天下鼎峙,论王道则曹逆而刘顺,语国祚则魏促而吴长。但以地处函夏,人传正朔,度长絜短,魏实居多。二方之于上国,亦犹秦缪、楚庄与文、襄而并霸。逮作者之书事也,乃没吴、蜀号谥,呼权、备姓名。方于魏邦,悬隔顿尔。惩恶劝善,其义安归。

在这里,他虽然只提出吴、蜀的名号问题,而其主题,则是反对那种以“势穷者即为匹庶,力屈者乃成寇贼”的历史观。例如他深以班、范二史不列刘玄于光武之前为非。他在《编次》中说:“当汉氏之中兴也,更始升坛改元,寒暑三易,世祖称臣而北面,诚节不亏。既而兵败长安,祚归高邑(光武称帝于高邑),兄亡弟及,历数相承。作者乃抑圣公于传内,登文叔于纪首……夫东观秉笔,容或谄于当时。后来所修,理当刊革者也。”按刘玄为新市、平林所拥立,以中国正统派的历史观视之,实为盗贼,而刘知几主张列纪于光武之前,这就是“有以力屈者乃成盗贼”也。

虽然,刘知几对于“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的历史观仍未扫除干净。例如他反对列项羽于本纪,而曰“正可抑同群盗”。反对列陈胜于世家,而曰“起自群盗”。这又是他自相矛盾的地方。

又刘知几甚至不主张“内中国而外夷狄”的大汉族主义的历史观。他在《称谓》中说:

续以金行版荡,戎、羯称制。各有国家,实同王者。晋世臣子,党附君亲。嫉彼乱华,比诸群盗。此皆苟徇私忿,忘夫至公。自非坦怀爱憎,无以定其得失。至萧方方等,始存诸国名谥,僭帝者皆称之以王。此则赵犹人君,加以主号;杞用夷礼,贬同子爵。变通其理,事在合宜。小道可观,见于萧氏者矣。

历史是具体的科学,要承认客观的事实,不能以主观的爱憎涂改历史的事实。刘知几可谓深得此理。所以我说他是一个客观主义的历史家。

至于他敢于怀疑,则史料因以订正;敢于非圣,则成见因以打破。这些都是他的科学精神。 k7hvSfSvlAKbnSRsmuIsPNJtu2nzzYTRJQF0FYEKyDMP1J2EOWL+LI/vCsQLJl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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