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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刘知几的传略

自司马迁以后,历东汉、魏、晋、南北朝,迄于隋唐,其间历史学家接踵而起。如东汉之班固、刘珍、荀悦、蔡邕;晋之华峤、陈寿、孙盛、王隐;宋之范晔、徐爰;齐之沈约、裴子野;梁之萧子显、吴均;陈之谢昊、姚察;北魏之崔鸿;北齐之魏收;北周之柳虬;隋之魏澹、王邵、牛弘、王胄;唐之姚思廉、令狐德棻等。这些人,都是有名的史学家。他们或身为史官,职典记载,或心存褒贬,私撰国书,其所著述,皆能独步于当代,擅名于后世。虽然,这些史学家的劳绩最多亦不过保存史料而已,对于历史学的方法,并没有什么新的发明。自司马迁而后,迄于唐代,在历史学方法论上,有新的发明者,唯刘知几一人而已。

刘知几,字子玄,徐州彭城人。生于唐高宗龙朔元年,卒于玄宗开元九年(661—721年),年六十一岁。其生存之日,正是大唐帝国全盛时代。

刘知几是汉代皇族的后裔,据他自己在《刘氏家史》上考证,彭城诸刘,都是楚孝王嚣的曾孙居巢侯般的后裔。如果他要妄据“汉为尧后”的伪说,也可以说是圣王之后;但是他不要这样虚妄的远祖,而宁肯承认他的氏族是出自陆终。

刘知几出生的家庭是一个世禄之家。据《旧唐书》本传云:“知几,楚州刺史胤之族孙也。”刘胤之是一个学者,和史学家李百药是最好的朋友。在唐高宗永徽中,曾任著作郎及弘文馆学士,与令狐德棻等撰成国史及实录,并以此而封阳城县男。后以年老,不堪著述,才出为楚州刺史。刘知几之父亲藏器就是胤之的从兄之子。藏器亦有词学,官至宋州司马。生二子,长知柔,开元初,为工部尚书。知几即其季子。刘知几因为家学渊源,自幼就博览群书。《史通·自叙》有云:“予幼奉庭训,早游文学。年在纨绮,便授《古文尚书》。每苦其辞艰琐,难为讽读。虽屡逢捶挞,而其业不成。尝闻家君为诸兄讲《春秋左氏传》,每废书而听。逮讲毕,即为诸兄说之。因窃叹曰:‘若使书皆如此,吾不复怠矣。’先君奇其意,于是始授以《左氏》,期年而讲诵都毕。于时年甫十有二矣。所讲虽未能深解,而大义略举。父兄欲令博观义疏,精此一经。辞以获麟已后,未见其事,乞且观余部,以广异闻。次又读《史》、《汉》、《三国志》。既欲知古今沿革,历数相承。于是触类而观,不假师训。自汉中兴已降,迄乎《皇家实录》,年十有七,而窥览略周。其所读书,多因假赁。虽部帙残缺,篇第有遗,至于叙事之纪纲,立言之梗概,亦粗知之矣。”这样就奠定了他后来研究史学的基础。

刘知几的年纪,渐渐长大,便要准备一种走进人生旅途的功课,即所谓应世之学。在唐代以科举策士,词章最为重要。于是刘知几遂不能专门读史,而要同时致力于文学。《史通·自叙》中云:“于时将求仕进,兼习揣摩;至于专心诸史,我则未暇。”刘知几天才放纵,不久便以文学知名于当世。《旧唐书》本传曰:知几“少与兄知柔俱以词学知名”。《史通·自叙》中亦云:“余初好文笔,颇获誉于当时;晚谈史传,遂减价于知己。”即因他曾经一度研究文学,所以又准备了他后来写著历史的技术条件。

即因文学甚好,所以刘知几“年登弱冠”,便“射策登朝”,举进士,并授获嘉主簿。以后又调回京洛,服官中央。从这时,刘知几便放弃了文学的揣摩,专心于史学的研究。《自叙》中云:“于是思有余闲,获遂本愿。旅游京洛,颇积岁年,公私借书,恣情披阅。至如一代之史,分为数家,其间杂记小书,又竞为异说,莫不钻研穿凿,尽其利害。”这样,又加深了他的史学素养。

刘知几不仅学习不倦,而且理解力甚强。他自幼读史便不仅徒事记诵,因袭陈说;而是要通过自己的理解,加以批判。《自叙》中云:“自小观书,喜谈名理。其所悟者,皆得之襟腑,非由染习。故始在总角,读班(固)、谢(承)两《汉》,便怪前书不应有《古今人表》,后书宜为更始(刘玄)立纪。当时闻者共责,以为童子何知,而敢轻议前哲。于是赧然自失,无辞以对。其后见张衡、范晔集,果以二史为非。其有暗合于古人者,盖不可胜纪。始知流俗之士,难与之言。凡有异同,蓄诸方寸。及年以过立(三十岁),言悟日多。”

刘知几性情孤僻,落落寡合。《自叙》中有云:“常恨时无同好。可与言者,维东海徐坚,晚与之遇,相得甚欢……复有永城朱敬则、沛国刘允济、义兴薛谦光、河南元行冲、陈留吴兢、寿春裴怀古,亦以言议见许,道术相知。所有榷扬,得尽怀抱。每云:‘德不孤,必有邻。’四海之内,知我者,不过数子而已矣。”

刘知几虽然性情孤僻,但并不高举其自身于社会之外;反之,只要有机会,便要检举社会的罪恶,指斥当代的弊政。新旧《唐书》皆载,当证圣初,武则天诏天下九品以上官吏各言政得失,他便上书指陈当时的政府,刑戮太过,尝罚不公。其中有云:“今群臣无功,遭遇辄迁,至都下有‘车载斗量,杷椎椀脱’之谚。”同书又载,他以武则天时代,“官爵僭滥而法网严密,士类竞为趋进而多陷刑戮”,曾作《思慎赋》以刺时。当时,凤阁侍郎苏味道、李峤见而叹曰:“陆机《豪士》所不及也。”

大约在四十岁以后,刘知几才任史官。《旧唐书》本传云:“知几(武后)长安中(公元701—704年),累迁左史,兼修国史。”以后,又“擢拜凤阁舍人,修史如故。(中宗)景龙初,再转太子中允,依旧修国史”。以后,刘知几的生活,就长期消磨在史馆中了。

刘知几既任史官,可谓学得其用。他常常想把他的历史学创见,应用于国史的编修;但是事实并不如他所想,因为当时的史馆组织,是“监修制度”。史官注记,必须仰承监修的意旨,没有撰著的自由。而当时的监修,大半为毫无知识的贵官,他们既不知明立科条,又喜遇事干涉,十羊九牧,无所适从。同时,当时同列的诸史官又皆流俗之辈,但却“人自以为荀、袁,家自称为政、骏。每欲记一事,载一言,皆阁笔相视,含毫不断。故首白可期,而汗青无日”。加之,权贵干涉,侦探密布,史官每有所记,“言未绝口,而朝野具知,笔未栖毫而搢绅咸诵。”实录,则取嫉权门;直书,则见仇贵族。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刘知几与诸监修及同事,当然“凿枘相违,龃龉难入,故其所载削,皆与俗浮沈。虽自谓依违苟从,然犹大为史官所嫉”。

但刘知几却素抱刊削史籍的宏愿。《自叙》中说:“其于史传也,尝欲自班、马已降,讫于姚(察)、李(德林)、令狐(德棻)、颜(师古)、孔(颖达)诸书,莫不因其旧义,普加厘革。但以无夫子之名,而辄行夫子之事,将恐致惊末俗,取咎时人,徒有其劳,而莫之见赏。所以每握管叹息,迟回者久之,非欲之而不能,实能之而不敢也。”即不得志于史馆,于是“载笔”余暇开始其有名的著作《史通》之写著。《自叙》中说:“嗟乎!虽任当其职而吾道不行;见用于时,而美志不遂。郁怏孤愤,无以寄怀,必寝而不言,嘿而无述,又恐没世之后,谁知予者。故退而私撰《史通》,以见其志。”由此看来,《史通》一书亦刘知几“道不行”、“志不遂”、“郁怏孤愤”之所为也。

为了写著《史通》,刘知几很想摆脱史馆的职务。恰好当景龙初,中宗西还,于是他便请求留在洛阳。他在洛阳住了两年,这时,全部精力,皆用于《史通》的写作。但是不久便有人说他身为官史而私自著述,所以景龙三年,中宗便驿召他到长安,升为秘书监,仍派他修撰国史。

当他再回史馆时,“侍中韦巨源、纪处讷、中书司杨再思、兵部尚书宗楚客、中书侍郎萧至忠并监修国史”。这些监修贵官,意见不一,当时“陈令公(再思)则云‘必须直词’,宗尚书(楚客)则云‘宜多隐恶’”。以是史官更难着笔。刘知几深感其弊而无可如何。适萧至忠责其“著述无课”,于是他就上书于萧,请辞史官之职。在辞职书上,列陈当时史馆之弊,并谓这些弊端如不革除或补救,则“虽威以次骨之刑,勖以县(悬)金之赏,终不可得也”。

辞职书并没有批准;但从此以后,愈为同列史官所嫉,不能有所作为。于是他索性将史馆的职务,委托于著作郎吴兢,而自己则别撰《刘氏家史》十五卷、《谱考》三卷,考其氏姓之所自出。

这时,刘知几的《史通》已经完成,声名扬溢,朝廷也要利用他做招牌,来装点史馆的门面。所以景云中(公元710—711年),便升他为太子左庶子,崇文馆学士,加银青光禄大夫。到玄宗开元初年(713年),再升左散骑常侍。而其职务,则始终是修撰国史。到开元九年(公元721年),他的长子贶,为太乐令,犯事流配。他为他的儿子向执政诉理,玄宗闻而震怒,贬为安州都督府别驾,而这位大史学家到安州不久就死了。

吾人读刘知几书,而知其兼才、学、识三者而并有之。惜乎!任道其职而道不行,见用于时而志不遂,郁怏孤愤,终至贬死。贤者委弃,千古同叹,又岂独刘知几为然耶? Ws24yofmR7pM+1ezlwSdMkuxdDl1GmONqwkflXIK2bcDHXJmJOvNELyrJYVq7dp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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